生产队的恶鸡婆
恶鸡婆也是生产队的名人。一个女人被人称为恶鸡婆,确实很不雅观,我觉得很不理解。我刚到村里的时候,许多人告诉我不要招惹恶鸡婆,说她张口就是粗话,动手就要耍刀,是出名的泼妇,甚至,在那一带有些小娃娃不听话,父母就威胁娃娃:再闹,再闹把你送给恶鸡婆。
去了几个月,总是在想这个被老乡们形容得如此可怕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总是再想千万不要遇到这样的人。我几次问阿爷谁是恶鸡婆,阿爷总是大笑那段时间,每逢赶场天,我纠缠着阿爷指给我看,阿爷骂我:“小女娃娃,少听狗日的那些人乱说。”,好象阿爷对她很有好感。我越觉得这个女人很神秘,越是想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有一天,我在厨房帮着阿爷掰玉米粒,阿爷在切菜,碧玉姐姐来给阿爷挑水,“小先生,今天不看书啊?你的手那么嫩看弄脱皮哦。”,碧玉姐总是叫我小先生,因为她天天给阿爷挑水,我们已经很熟悉,偶尔互相还开玩笑。我曾经告诉碧玉,有我和阿爷在一起,我去河里提水,碧玉可以不帮阿爷挑水了,但是碧玉不同意,她说她对阿爷说过:要给阿爷挑水挑到阿爷老死,再说挑水是重活小先生不能做,整住了腰二天你不好生娃娃。碧玉口无遮拦的话羞得我满脸通红,阿爷还在一旁嘻着没门牙的嘴笑。
我控制不住好奇心问:“碧玉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哈哈,小先生,我不认识字,我帮不到你咯。”
“听说生产队有一个叫……”
“乖乖,老子咋个教你的?”阿爷把菜刀“啪“地摔在菜板上大喝一声,我吓得不敢问下去。
碧玉也奇怪地看着阿爷,还笑着说:“阿爷哦,小先生又没说啥子,咋个生气哦?。”
谜底是在那年的冬至揭开的。那天我正在上课,学校二楼的办公室突然传来吵闹声,教室里的学生一下就像吃了兴奋剂,叽叽喳喳地闹了起来:“恶鸡婆又干事吵架了,走去看热闹哦,哦,哦”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维持课堂秩序,最后,,只有无奈地听着学生们像小麻雀样地喳喳议论,恨恨地在心里骂:“这个恶鸡婆太可恶了。”下课铃声一响,我来不及什么下课礼仪,抓起书本就往吵架的办公室跑去,我要看看这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恶鸡婆到底是什么样子。
跑到语文办公室,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我顾不得尖叫刺耳,挤进人群,踮起脚尖,也只看到老刘正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不放,那女人用脚踢着老刘,口里不停地骂粗话,叫语文的汪老师“呜呜”地哭,其他几个女老师七嘴八舌地和那女人吵,简直一团糟,突然那女人往地上一躺大叫:“学校老师打死人了,”然后,在地上打滚,我仔细一看那女人的脸,这一看我禁不住大声喊了起来:“碧玉姐。”
碧玉听见我的喊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使劲挤进去,站在她面前,脑里暂时出现了空白,我总是不能把那个常年照顾阿爷的碧玉和现在这个凶悍无比的碧玉对上号。碧玉也楞住了,老刘趁此机会,对碧玉说:“哦呵,你这个样人家小沈二天看到你要吓死,你还给人家说乡坝头的人瞧不起你,城里头的人还和你成好朋友。你这个婆娘不想后果!”
我克制住情绪,拉起碧玉:“啥子事情哦,走,走,到我办公室去。”碧玉呢,这时候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学生,跟着我走了。我们的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我听见有人在说:“这个女子傻磋磋的,自己找麻烦,惹到恶鸡婆,说不定骂得她上吊。”
我转身生气地大叫:“不关你们的事,都给我走开。”
来到我的办公室,我给碧玉倒了杯水,“喝吧,润润嗓子,等哈儿继续骂。”碧玉没吭声,过了一会她突然大哭起来。
“你哭啥子嘛,有话好好说,到底啥子事嘛?”当时我心里有点不耐烦。
“那个,呜呜,汪婆娘,仗势她男人在公社当官,欺负我。”
“那,你也不该跑到学校来乱闹嘛。”
“她把我家老二吆出教室,一个星期没有上课了。”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怕说出什么话又点燃她的怒火,我们俩就那样相对坐着,她哭,我看着她哭,等她哭累了,我才说:“你可以给老刘校长讲嘛,还有要先问一下原因再说。”
“你咋个晓得我没有问?我问汪婆娘,她翻我一眼。说不想理我。老子不给她毛起,她以为她不得了。”碧玉说着又急了。
“好了,好了,这样,你先回去,我去给你解决,保证老二明天进教室上课。好不好?”我耐着性子劝。
“那,我回去咯,我还要去磨房打米。”碧玉起身就走。
我转过头,看见几个女老师在窗外伸出头,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老刘过了几分钟走进来,“小沈,那个恶婆娘走了?”
“嗯”
“你硬是凶,看样子她硬是把你当朋友了,有点听你劝。”
“校长,你给汪老师说说,明天让碧玉的老二进教室上课吧。”
“那个娃娃调皮,又不做作业,汪老师才那样做的。”
“老师肯定有一定原因,但是,今天吵得我课都没上好,全校都受了影响,老二今后我多帮碧玉管管,你知道碧玉一字不识,文化上她根本没得办法的。”
“行,我也这样想,呵呵,你这个城头来的女娃娃,心肠就是好。”
老二进教室上课了。碧玉一定要感谢我,我说:“你不要谢了,要是真的当我是朋友,就少和人家吵架好不?
“除非他们不欺负我娘儿母子的。”恶鸡婆嘀咕着。
阿爷说起恶鸡婆总是带有十分的怜惜,阿爷说恶鸡婆的妈死得早,那年恶鸡婆才五岁,后来,她老子再娶,后妈又生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兄弟,一家人的生活刚有点起色,1961年“粮食关”,她爹和后妈为了三个娃娃忍饥挨饿,好心的后妈为了给娃娃弄点吃的,半夜去偷生产队的胡豆,被人抓住游街,后妈觉得没脸见人,游街下来就从崖上跳下去自杀了。恶鸡婆的爹拖着三个娃娃好不容易熬到1963年,眼看“粮食关”要过完了,他的身体也拖垮了,在地头做活路的时候,倒在地上就断了气。那时,恶鸡婆才十四岁,弟弟八岁,妹妹才六岁。恶鸡婆从此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出工挣工分,供弟妹读书,给弟弟成家,打发(嫁)妹妹,让弟妹都有了归属。
阿爷最后总结说:“她命苦哦,你想想如果她不恶,要受好多欺负,是逼出来的。”
命苦的恶鸡婆继续着她的苦命,原以为嫁一个水泥厂的工人可以一辈子不受穷。她对男人巴心巴肝,像伺候祖宗一样,那人却在外面有赌又嫖,回家三两句话不对就对恶鸡婆拳打脚踢,只要那人在家,恶鸡婆的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一次恶鸡婆对我说:“小先生,这种日子好久才到头哦?”
“你不想过了就和他离婚。”我一边给她檫药酒一边说。
“你说得轻巧,两个女子没得老汉儿,我供不起哦。”
“你们咋个弄不拢嘛?”
“他嫌我没有生儿子。就在外面从新缠了个女的。现在他想给我离婚,所以打得更狠。”
“你太没得志气了,这种男的不要了。”我气呼呼地放下药棉签,
恶鸡婆低下头,长嘘断吁。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小先生,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我钱了,我买盐巴的钱都没有,你明天帮我去说说。”
我一下楞了,我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着阿爷,阿爷把脸转开:“不要看我,自己绷能干,自己就去管。”
“小先生,你有文化,会讲道理,会有用的。”恶鸡婆满怀希望地望着我。
“那……我试一哈。”我实在不想让她失望。然后,开始给恶鸡婆讲了一通女人要自立呀、自强的道理。
我鼓足勇气找了恶鸡婆的男人,不管他听不听,滔滔不决地给那个人讲道理,居然说得那个人哑口无言,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信心增强还是灵感来了说到:“打人是犯法的,要是我二天再看到碧玉挨打,我就帮她到法院告你。”话音一落,我夺门而去,其实,我当时是怕那个人连我也打,有点逃跑的味道了。
晚上,恶鸡婆笑嘻嘻地拿着两包烧好的嫩玉米来阿爷家,一进门就大声喊:“小先生,他把娃娃的抚养钱给我了,给你吃玉麦苞苞”
“他没有打你。”
“没有,他说我找了一个老师帮我,还说你嘴巴太会说了,二天哪个男的接你,哪个倒霉。哈哈。”
“我说要帮你到法院告他,你二天他再打你,就把你和人家吵架的精神拿出来,我看你啥子恶鸡婆。趴鸡婆好差不多。”我笑着骂。
我和恶鸡婆成了好朋友,乡场上的人都想不通这个道理,其他人和她说话总是小心挨骂,可是,碧玉和我说话,总是避免说粗话,有时说顺口了冒一两句,我就用眼睛瞪她,她呢“嘿嘿”一笑,拍拍自己的脸颊“忘了,忘了。”
老乡们问我:“沈老师,恶鸡婆咋个有点怕你呢?”
“没有啊。”我笑
“沈老师,你和恶鸡婆说话咋个说哦?”
“开口基本用喊,说话基本过骂。”我开玩笑。
我考上大学离开的那天,恶鸡婆抱住我说:“妹妹,你走了又少了一个帮我的人。”
“我又没有到外国,有事来城里找我。你不要随便和别人吵架,女人骂人总是不好的。”
恶鸡婆把我送出好远,汽车开到梅家湾对面的公路时,我看见在湾口有一个人挥动着绿色的头巾,边上还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我知道那是阿爷和恶鸡婆。
我在心里一遍遍喊着:“阿爷,碧玉姐姐。”我知道我已经把这个貌似凶恶,内心却怯弱无比的女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其实,人的外表表现得越坚硬,内心却愈脆弱,尤其是女人。碧玉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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