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头都快70的人了,常常对着房后的柳树发呆。房后是一棵大而古老的柳树。
好多年前,柳树就是现在这苍老的模样。老柳头想,树或许也像人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就停止了生长,以后岁月的轮回只是增加一些生命苍老的气息。
这棵树是属于柳树村的,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它的存在而有了地名。过去这里叫老柳树,现在人也这么叫。它也曾叫过柳树坪、柳树庄、柳庄、柳庄公社等名字,但无论多少名字,地方就这一个,而且所有的地名都与这老柳树有关。
老柳树也是属于他老柳家的。这么多年,老柳头从没疏忽过对它的看守。他不允许有任何人对它有所伤害,他只许它自然的苍老死去,在老柳头的心目中,这棵古老的树是不会轻易死去的。就像他老柳家,虽然经历了几起几败的风波,但老柳家的人都挺了过来。这棵古老的树就是他的一个梦,一个信念和支撑。只要老柳树不轻易倒下或者干枯死去,柳家就始终是这个地方的骄傲,他就永远是这里让人尊敬和敬畏的人。
只有老柳头知道老柳树存在的意义,而且他还要刻意守住这个关于老柳树的秘密。
别人除开说这树的年龄有点大,可能是比老柳头爷爷的爷爷还要早点的话,基本都不发表什么看法。在他们看来:这棵树虽然有点古老,长的粗壮,可是它的主干短而扭曲,分丫太多,要拿来做个合适的家什,一点也派不上用场;拿它劈开做柴禾,还真难得劈开,何况这柳树水分太重,不易干的。老百姓对观赏树的概念也很陌生,什么样的树他们没见过?样子丑陋扭曲的树放到城市公园里或许还有点作用,但是在普通的乡民百姓眼里却是没什么价值的;再说,这是一棵柳树,又不是什么名贵的树种,身价又低了三分。所以老柳树的人都知道有个老柳树,但并没有人对它多加注意。从老柳树下经过,还要挪谕地说:这老树疙瘩,没啥子用!
也许正是因为老柳树没啥子用,才让它免受了斧劈刀砍锯磨的灾难,也才能让它这么多年的活着。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的看法和估计。老柳树的存在,是老柳家的秘密,别的人怎么能知道呢?这是需要老柳家的人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毁去呢?老柳头可不愿随便跟人说起老柳树。
老柳头喂了一只健壮的黄狗,样子很凶的。他就把它拴在老柳树底下,别人轻易不能靠近。有时间小孩瞅机会,爬上了老柳树,去折绿柳枝或是捣喜鹊窝,被老柳头发现了,他也会瞪着眼睛,抖着胡子去大声呵斥那些小孩。所以小孩都不太喜欢他,说他是一个严肃古板的老头子。其实不光村里的小孩这么认为,就是村里的大人也都有这种感觉。他们觉得老柳头走路时腰板挺得太直,眼睛望得太高,总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感觉,人们走在他的面前,本能的会表现出谦卑的态度。不过,也不怪,谁叫人家是老柳树的第一家呢?要钱有钱,要声望有声望,祖祖辈辈这些年,谁不知道他老柳家是这里显赫的家族呢?就是在整个镇子乃至县城,这老柳树的老柳家都是有点名气的。柳家的先祖里曾经出个武状元,那是何等的显赫。柳老头每回忆起这些事情,便会有一种骄傲和自豪。
但是乡民百姓真正有事情求到老柳头,这个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严肃冷漠,他还是乐于施舍和周济的。只不过他的样子看上去总有点不近人情,人们就尽量少找他开口。人们更愿意找他的儿子柳根宝,这个人待人谦和,对谁都一脸笑,那本事也是没得说,这些年挣了不少的钱。人们都说聪明有种,富贵有根。也不知道这柳根宝是不是秉承了他先人的智慧,他确实是有过人的头脑和聪明。
老柳头的家境在解放时败落了,可以说差不多是一无所有。历史的轮回要让柳老头回到社会的底层去,可是柳老头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在那场伟大的社会变革中,父亲柳万金先知先觉,散尽家产,多积善缘,逃过一劫。可是后来因为这棵老柳树,父亲活活的被批斗死了,柳老头那时还年轻。那时的社会被吵闹成热火朝天的模样,人们凭着高涨的热情响应号召,加快建设。
老柳树在那场变革中,也要被砍掉的。柳万金死死的守住那棵树,不许那些人动它,可是,那已经不是属于柳万金的时代了,人们汹涌的气势如同一股潮水淹没了柳万金,这个也是曾经让人感到谦卑和敬畏的人,人们突然找到了打倒他的快感,再也不会有属于柳万金的时代。可是,人们并没有看到柳万金弯曲的腰板和惊恐的眼睛,那个倔强的老头子始终是一幅高傲的姿态,人们的注意力也不再集中在那老柳树身上,他们发现打掉柳万金的高傲的姿态远比伐掉老柳树重要。
柳万金死了,就死在那场运动中。柳老头知道,父亲是因为那棵树死去的,父亲即就是死了,也没有看到老头子有任何的遗憾。他只从老父亲的眼中读到了一种东西:那就是谁也别想动老柳树,保住了老柳树就是保住了柳家。他知道老柳树就是他柳家的根,只要有根在,老柳家是会重振雄风的,他把这颗复兴家族的种子埋得很深,尽管从那时看上去很难,甚至是不可能,以他当时的成分和地位来看,就是与当时普通百姓相比尚且不如,何况要重新让他的家出人头地呢?但是他的信念很坚定,他知道自己一定行,即就是他不行,他儿子也一定行,他儿子就是他复兴家族的一颗火种。
送走父亲的那天,天阴沉着。在那天黄昏时候,“啪”的一声脆响,一个霹雳活劈了老柳树,将老柳树的树干辟开了一个巴掌宽的裂缝,地下和树孔中的蚂蚁排着长队迁徙了……
老柳头哭了,那是一个深沉的男人,他只在心底流泪。他以为老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老柳树会死去,他怀疑这一切都是天意了。
柳树庄上了点年龄的人教育年轻人:凡是做事情都应留三分后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们也许是从这意味深长的话里听出了点什么,于是就放过了老柳树,没有人再要刻意去毁掉它。
老柳头发现,老树并没有死去,第二年春天,老柳树照样枝繁叶茂。老柳头怀里揣的那团复兴火焰更加坚定的熊熊燃烧起来……
二
真正赶上时机可以放开手脚干点事业的却是柳老头的儿子柳根宝。柳根宝的娘死得早,柳老头也没再续。
柳根宝脑子灵活,目光长远,他没有固定的挣钱方式,凡是能赚钱的手段他都会想到,无论是靠挣,靠赚,甚至是靠赌,柳根宝都表现得比别人精明,当然还有人的胆识和机遇,这一切对柳根宝来说,似乎他都具备。柳根宝最初在河南金矿碾金子,近些年在外面投资煤炭产业,手头已经有好几十万了。
柳老头似乎嗅到了柳家重新兴旺的气息,凭他柳家现在的家业声望,他似乎又重新找到了那种高高在上让人仰望他的感觉。
柳根宝最初挣钱红火的那几年,能自己建一个家用发电厂,买回24英寸的大彩电,房顶上第一个装上地面卫星接受装置(老百姓都把那叫锅盖),老柳树的人也第一次在老柳头家看到了电视,看着人们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柳老头感到满足,觉得很快意,他似乎一直都需要这种感觉。
那是前几年的事情了,那种荣耀很快就成为过去。老柳树这个地方原来是偏僻了一些,可是政府投资修路通电之后,这个小山村就与外界取得了沟通和联系,原先的寂静立即就变得热闹起来,虽然多了几分浮躁之气,但老柳树的人似乎一下子就从原来的麻木安于现状变得精神了,人都是会利用时间和机遇的。能卖的卖,能种的种,交通方便了,机动车辆的马达声也吵醒了这个沉睡的村子。还有,这块土地上还有那么多渴望挣钱的人,他们或南下广州、深圳,或到外地碾金、挖煤,他们挣钱都是够狠的,好象也就是一眨眼的事,老柳树的人都变了。
老柳头不得不承认人们赶上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代,至少,老柳树的人们不再需要为填饱肚子担心了。
老柳头也隐隐约约有些失落,这是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感觉。他觉得人们的目光里对他少了一些敬畏和谦卑,或是有求于他时表现出的那种诚惶诚恐的谨小慎微的态度也慢慢不见了。总之,也就是这么几年,老柳头忽然的就觉得他与人们之间的差距缩小了许多,他那种孤傲尊高的地位正在受到威胁。
确实,现在出门一望,这老柳树的房子顶上哪一个没装卫星接受?各样的车辆也成天不停的在公路上吵闹;还有开石的,打砖的各种机械设施也都涌入了这个村子,人们的腰包都在不挺的鼓涨,人一旦有钱撑鼓了腰包,对谁还需要低三下四的谦恭卑让呢?
不过,柳根宝始终是老柳头的骄傲,这小子任何时候都是老柳树的第一人,当别人买电视的时候他买汽车了,当别人装电话的时候他玩手机,当别人能盖房子的时候他的房子早已经是楼房了……
他的房子是老柳树最漂亮的房子,就是放到整个镇子里,他的房子也都不逊色。他修房子的时候,公路还没完全修通,他第一个捐资修路,捐资通水通电,政府把他评为文明户,他倒不在乎这些荣誉,他只是觉得老柳树需要改变这些条件。他想在老柳树这个地方好好干一番事业。这几年,煤矿的安全事故太频繁,煤矿投资风险很大,时盈时亏,他想退回老柳树稳稳当当的干点事情。
想到修路,柳根宝就皱起了眉头。
当初修大公路的时候,柳根宝要一次将公路修到家门口,去测定线路的时候,无论怎样都必须打老柳树下经过。柳根宝去找柳老头商量,结果被他爹一顿臭骂:说他是挣钱多了烧的慌,多走几步路瘸不了他的腿。
那时柳根宝正筹备修建房子,路通不到门口,建筑材料怎么办?
柳老头说:老子就是住窝棚也就在这住定了,你爱往哪修往哪修,我哪儿也不去。
柳根宝就跟柳老头犟了起来,但他到底是犟不过老头子。他最后请人力搬运建材,整整多花去他5000多元,柳根宝也是赌的一口气,钱多花点他不在乎。他想不明白,一棵破柳树,又没什么大的价值,老爹为什么始终当个宝贝守着?
柳根宝以后也就很少提修路的事,一提起来他非挨骂不可。别看老头子上了年纪,可柳根宝一看到他爹心里就犯虚,他觉得老头子在他的面前始终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压力,他感到无可奈何。也许是他娘死的早,他习惯了被他爹约束或是叱骂。
三
柳根宝要回到老柳树投资的想法与父亲商量了一下,老柳头同意了,可是他始终不敢饶弯子提修路的事情。
不将公路修到家门口,他的基建厂房及开工设备都很不方便,要回老柳树投资,他必须将公路修通。
柳根宝再次下了决心和他爹说这事情。要说他爹,老头子并不迂腐,而且看问题很有眼光的,他应该知道修通公路的价值有多大,为什么就劝不听他呢?柳根宝抱着忐忑的心思去找他爹。
柳老头这回没有发火,只是给柳根宝说了一个故事,也就是关于这老柳树的秘密。
好多年前,这里是荒地,有一个年轻人埋在这里,据说这个年轻人引诱了东家的小姐,被人捉住,东家气愤不过,将这年轻人拿住,用一扇石磨捆在身上沉河坠滩了。没想到那小姐却是自己愿意,听说年轻人死去,变得疯傻痴呆。
那年轻人死后沉到河里,阴魂不散,老是找东家索命,东家又惊又恼,差人请一游方道士来治,结果那道士问了死者的生辰八子,说是死者是属龙之人,死后入水,必生大浪。当另起尸首,葬于荒郊野岭,于是东家依那道士所言,漆一口好棺木将那年轻人择取时辰葬了,就葬在现在的老柳树的位置。东家以为无事了,结果依然是府中上下鬼气森然,难以安宁。那道士说无妨,去那门前取了一株柳枝,削成人样,然后画符念咒,将那柳木人埋在年轻人坟前。道士也告诉东家,从此以后要多积善缘,多施仁爱,才能消无妄之灾,能平惊虚之气,能躲天遣之祸。那东家也自有些后悔和后怕,听了那道士的劝善之言,果然有些周济的善举,府上也从此安宁了许多。奇怪的是小姐的疯傻痴呆也似乎不见了。
后来听说那小姐找到年轻人的葬身之所,在那住了下来,东家只好依她,给了她一些衣服物事。第二年,那小姐竟然产下一男婴,更为奇怪的是那埋柳木人的地方竟然嫩生生的抽出几根绿柳枝。
从那以后,这里便有人生息繁衍,那柳树也日滋长繁。几年以后,那道士重新回来,看到那已有碗口初的柳树,不觉叹到:这是一家人的气数。他告诉柳家人,要善待这棵柳树,莫要毁它,这里以后要出状元的。
那小姐活到了90多岁,死后把儿孙叫到跟前,立下严训:柳家的男嗣世代昌隆,但都不得在外与女人有私情往来,终身只明媒正取一个。
柳家人的祖宗便是那年轻人了。这里后来果然出了个武状元,是柳家第四代中的杰出人物。此后柳家的子嗣中,多有很能耐的人,柳家的家世也显赫一方。
柳老头没再续弦,也都是遵了祖宗的遗训。
柳根宝听父亲说了自己的家族史,终于明白了老父亲为什么要把那棵树当个宝贝守着,那是他柳家的祖宗啊!
父亲告诉他,柳家的世代昌隆就是因为有先祖的庇佑。守住老柳树,就是守住了老柳家的根,守住了根,家就不会败!这么多年,柳家人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这老柳树。
柳老头怎么会允许柳根宝为了修一条路,建个什么场子毁了老柳树呢,去毁了他柳家的根呢?
他告诉柳根宝,不要把钱看的太重,知足就行了,现在柳家并不比谁差。你不就是看到前几天你的本家柳长富开了一辆红旗车回来风光了一阵吗?你心里不舒服了是吗?现在的人挣几个钱不在人面前显摆显摆就憋不住,太浮躁了!
柳老头还真说中了柳根宝的心事。前几天长富回来,开一辆红旗车,到家就请柳根宝喝酒。柳根宝也知道别人是想拿钱显摆他,长富曾说:在外混了这些年,可能挣的有百十万。柳根宝听到长富故意把那“百十万”说的轻飘飘的。
柳根宝心理还真有点不是滋味,不过在长富面前他是不会表现出来的,这却加剧了他在老柳树投资的想法。他要成为老柳树第一人,他要第一个在老柳树干大事业。他不能把这个机会留给别人,在老柳树这个地方,他不能掉到别人的后面去。
可是,这路的问题却困扰了他,他爹这一关怎么过呢?
不能不承认,这些年,柳根宝发家致富靠了一些机遇,但他更多的相信是靠自己聪明的头脑,以及他精明的算计;要是把他的成就都归功于祖宗的庇佑和恩赐,他觉得有些委屈他。这么多年辛苦的打拼,他并没少吃苦。如果把祖宗的恩泽看的太重要,也未免是有些迂腐了。毕竟人是要靠自己的奋斗才能获得成功的,你坐在那里祖宗不会保佑你天上下金子。就拿现在的情况来说吧,把公路修到家门口,开辟一个大的施工场所,积极的投入生产赚钱,远比守着一棵破树重要和现实。祖宗的恩赐和保佑毕竟是有些虚妄的!
这些话能对他老爹讲吗?除非他想找骂了。可是过不了老爹这一关,他的计划要全盘落空。趁着现在这大好的政策和时机,不大把大把的往自己的腰里揣票子,难道要看别人腰包不断的鼓起来得红眼病吗?
柳根宝决心彻底的反抗父亲了,他觉得他自己也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完全有能力自己主宰自己看好的决定。
四
柳根宝盘算了他的投资计划,他打算利用房后的山场投资基建,生产砖瓦,附带做一些有规模的收购,一年投资在40万左右,可能也要赚20来万,那时,他拿着大叠的钞票去跟老头子用事实说话,老头子想来也没什么可说。几年之后,玩比红旗高级的小车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这社会,你只要包里有钱,你就是可以享受的;你的钱越多,你的身份和地位也就有了保障。没有钱的家族,没有声望的家族算什么呢?老爹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的。
他找到了柳老头。他说明了他的计划。
柳老头突然目露凶光,威严怕人的盯住柳根宝。柳根宝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没见过老头子有这么怕人的目光。
“畜生,你敢对你祖宗不敬?”柳老头直直的盯住柳根宝咄咄的说,“你真的要断了咱柳家的根吗?你知道你为什么只有两个丫头吗?”
柳老头的最后一句话让柳根宝血气往上涌,他觉得他爹的这句话说的太狠。他抬起目光对视着柳老头,说实在的,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放肆的盯住他爹。
“我两个丫头怎么了?现在的政策你不知吗?你这种男丁传后的思想是迂腐的,是封建的,你跟不上时代!爹,我劝你以后少说这样的话。”
柳老头其实很少这样说柳根宝,但今天柳老头似乎颇不留情,或许他心里也的确有一点埋怨柳根宝,不过他很少表现出来。
柳老头寻思:他老柳家虽然单传了几代,可都留下了根。惟独柳根宝,就是因为他对祖宗的大不敬,才让柳家在这一代断了男丁。这个畜生而且这样当面顶撞他。为了这棵树,他的父亲曾经丢了性命,尚且无怨无悔。他能让这棵树断送在他的手上或是他儿子的手吗?
他要柳根宝跪下发誓,不动这老柳树的一分一毫。
柳根宝站着没动。他突然也感觉到了柳根宝的倔强。
柳根宝说:“这棵树我砍定了,活人不能受死人的约束!”
柳老头说:“除非你将你爹横着从这屋里抬出去,先用乱刀把你爹砍了;否则,你别想动这老柳树的一块皮。”
他们都不会作出让步。柳根宝再次感到他爹施加给他的压力,只要他的爹看守着老柳树,他就别想动老柳树。
五
前几年这边来了个画画的,带了一帮城市学生说到山村写生,就住在老柳头家。那些学生都喜欢这棵古老的柳树,画了不少老柳树的画。柳老头很喜欢这些画画的学生,他还要了几张画。柳根宝跟那个画画的老师混熟了,曾听他说,这棵老柳树有艺术价值。那老师说他认识一个搞雕塑的朋友,见到这棵树会出大价钱的。柳根宝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价值,听说能卖钱,就大致问了一下,人家可能给多少,那个老师手一张,伸了个巴掌,他以为是5000,觉得这老树疙瘩还有这身价,真是有点意外,谁知那个老师说的50000,他真的有点不相信了,按那时的物价来看,现在这树岂不要值十万吗?他可真想不出来,这棵树有什么值钱的地方能有十万的身价。
树卖多少钱不说,老爹那儿怎么办?他可以说没有任何办法从语言上去说服他爹了。
柳根宝不觉皱起了眉头。
机会终于来了。他妹妹打电话说让他爹去她们那边住一段时间。
柳老头只有一个女儿,她是这个镇子最早的大学生,柳老头在女儿考上大学的那天,更加坚定了老柳树有神奇的庇佑力量,喝了个酩酊大醉。
女儿大学毕业后没再回到这个小山村,她留在了城市里,是离柳树庄很远的城市。柳老头只在女儿举行婚礼的时候去过一次,现在都五六年了。
柳根宝说外面城市大了,一般的人去了有时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还说,那边现在的公园里特好玩,没事了,很多老头儿凑在一起下下象棋,那才叫生活。连激将加引诱,终于将老头子送走了,送到了他妹妹的家里。他让老头子多呆一段时间,难得出趟远门。
回到柳树庄的柳根宝长舒一口气,这回没有了老父亲的阻挠,他可按照自己的计划大展身手。父亲回来了,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没办法;再说,如果到那时候,挣了大把的钞票,老头子会明白他是正确的。
柳根宝很快与那画画的老师取得联系,人家答应两天之后来看货。
两天之后,那个画画的老师果然和一个身材魁梧、戴一顶李宁帽的雕塑家来了。那个搞雕塑的人满脸胡子,帽子下面露着很长的头发,眼睛小,但是眼光很锐利。他就绕着那个柳树左看右看,不时的用手在比画一些什么,还用脚步量了树根到四面的距离,忙了大约有两个时辰,人家决定要。
在价钱问题上并没有太过于罗嗦,那个搞雕塑的似乎不太关注钱的多少,柳根宝开口要了十万,那个人只压了2000下来。他说他要自己找人挖掘,从哪里下锄,哪里下锯,哪些留着,哪些断掉,得给人开工价。柳根宝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听了他的。忙活了两天,这棵古老的树被掘到了,光是那个树根就请了20多个壮小伙才弄到车上去。在原先老柳树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宛如人身上一个巨大的伤疤。老柳树的人听说老柳树卖了十万,眼睛都拉直了,说什么都不相信。凭什么一个老树疙瘩能卖十万啊?也有羡慕的、嫉妒的说是人家沾运气,喝凉水都是甜的。
柳根宝没有时间听这些,看到地上留下的那个大窟窿,他也有些慌乱和紧张。他想到了柳老头那深邃逼人的目光。他立即请人填平了场地,拉回了机器,在马达的轰鸣声中,他要结结实实的在老柳树开足马力挣钱,他要用挣得的大把的钱来证明自己的判断,来消解柳老头对老树那种迂腐的崇拜。
七
柳老头回来了。
柳老头靠近家门的时候,便听到了机器的轰鸣,柳老头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便失去了知觉。
柳老头昏厥了过去。
柳根宝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是柳老头一辈子也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是,他别无选择,他深信自己的目光。
从外面回来的柳老头突然间苍老了许多,他整天只黑沉着脸,和谁也不说话。人们惊奇的发现一向将腰板挺直的柳老头一下子佝偻了,目光里也失去了那种神采飞扬的活力。人们都诧异:这老头怎么了?一棵老柳树疙瘩卖了10万还不满足;他儿子的事业弄得这么红火他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呢?没有人猜得懂老柳头的心思。
人活着有时就是靠一种信念支撑着,只要心中的信念不倒,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坚强的活着,无论条件有多么艰苦。可是人一旦倒了心中的支柱,就会觉得一切都不塌实,没有了一种寄托和依靠,一下子就会变得脆弱不堪。
柳根宝毁掉的不只是老柳树,他毁掉的是他老爹心中的信念,毁掉的是支撑在老柳头心目中柳家百世昌隆的一根心灵支柱。柳根宝觉得自己尽管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父亲远远不放心他的能力,他似乎更相信来自古老传说中那种神奇的、冥冥之中祖宗恩赐和庇佑的力量。
看着老爹憔悴到这般模样,柳根宝确实心疼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一辈子要强,无论多落难的时候都不曾颓唐过,在晚年却因为一棵老树,一个心中的信念而被彻底打倒,柳根宝也很内疚。柳老头已经不和他说话了,甚至都不愿抬起眼睛来看他。柳根宝想到的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他的投资立即见效,他要拿着大叠的钞票来证明自己的举动是正确的,从而减少老头子对他的怨恨。
大约是柳根宝投资后的第三个月,按照他的预算他收回了他的第一笔钱,一共赚了8万多。他拿着钱找老头子,心中尽管还是犯虚,可是8万多沉甸甸的钞票捏在手上,他觉得自己的底气也很足。
“爹,你就别在生我的气了吧!你看我这工厂一开工,就赚了上10万呢。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去,或者你自己拿点钱,想怎么花就随便花吧。”柳根宝说完,准备掏兜里的钱,顺便看看老头有什么反应。
老头连眼皮都没抬,躺在床上。过了好久,柳老头从床上坐起来,声音不大,但却不可抗拒的命令他的儿子跪下。
柳根宝没反抗。
柳老头老泪纵横的说:“畜生,你是我们柳家的罪人啦!你应该跟你柳家的列祖列宗赔罪,你毁了老柳家的根,我们父子到了九泉之下都是没法给祖宗交代的。”
“别以为你会赚钱,难道你赚的钱我会带到棺材里面去用吗?一个家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住自己的根,保住了根,就是保住了人,保住了人就是保住了整个家族,你为什么连祖宗的根都不要了呢?”
“从此以后,我柳家也许就从此败落了,你好好去给你的列祖列宗赔罪吧!我也是这个世上不久的人了,再责备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你悖逆了你的祖宗,你对祖宗的不敬,你怠慢亵渎了你祖宗的神灵,也是活该你没有男嗣,我也不想再怨你了。以后你做事小心点吧,也不知道祖宗之灵还会不会眷顾于你。”
隔了良久,才有气无力的说:你出去吧!
柳根宝听到父亲说出“我也是这个世上不久的人了”心里止不住升起酸楚的感觉,说道自己没有男嗣的时候,柳根宝本有些不以为然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也突然变得很沉重,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来!
难道自己真的作错了什么吗?
柳老头吃的越来越少,精神一天比一天委顿,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柳根宝丢下所有的活计,他知道老父亲是真正的在世之日不多了,他要多陪陪父亲走完最后的日子。
他要带老头子到省医院进行治疗,柳老头拒绝了。他说他要死在家里暖和的炕上,他不愿意死在医院里冰冷的床上;他不想坐车,他甚至拒绝打针吃药。
柳根宝只好看着柳老头慢慢耗尽生命的最后时光而一筹莫展。他问父亲还有什么愿望没有?柳老头说:他只想看看那棵老柳根……
柳根宝立即打电话联系了那个老师,又展转找到那个搞雕塑的,得知那老柳根已经被人雕成了狮子模样,以41万的高价卖到了南方的一个自然风景区的公园里……
老父亲说他是没有机会去亲手摸摸那个东西了。他让柳根宝去看看,照几张照片回来看一眼就够了……
柳根宝问明了具体的公园地址,一刻也不敢怠慢的找到了那个公园。他知道也许耽误十分钟,就会变成他一辈子的遗憾,他不想再让父亲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落空,成为临终前的遗憾,他已经对不起他的老父亲了……
这是南方一个名气较大的自然风景区公园。进入公园的大门,他立即便看到了一匹猎鬃飞扬的狮子,通体涂成了红色,应该是漆和凡士林刷在狮身的,那是怕风吹日晒雕塑变形。在狮身的背腰部,题着两个苍劲的大字:雄风
柳根宝哭了,很激动,热泪盈眶。这就是他柳家的根。是他毁了它,他是应该给他的祖宗赔罪的。他细细地抚摩这这根雕的每一个部位,他用一种虔诚的心态求得祖宗的原谅和理解,他的手是颤抖的……
公园的管理人员走过来,以为这个人精神有点不正常,他们让柳根宝离开。
柳根宝再详细的看了这雕塑的介绍,长:6·2米,净重2·1吨。产地:不详。柳根宝心里默默的说:产地——柳树庄村柳根宝家。
柳根宝再回头留恋的望了一眼这原本属于老柳家的东西,选拍好了三四十张照片,到照相馆里快速冲印了,便急匆匆的赶回了家……
回到家,柳老头已经是数着时辰在过了。当他用颤抖的手将那些照片递给柳老头的时候,柳老头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已经拿不住那些照片了。柳根宝将父亲拥在自己的怀里,一张张抖索着移动照片时,柳老头全身颤抖得很厉害,当他看到那猎鬃飞扬的狮子全貌,看到那苍劲有力的“雄风”二字时,他口里一甜,觉得一口气忽然钻出了心窍,便飘悠悠的逝去了……
柳老头死在柳根宝的怀里。死时半张着嘴,谁也不懂这老头临死时是一种什么心情……
立即,在柳树庄村最富丽堂皇的房子里,便传出了嚎哭痛悲之声……
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初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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