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什么时候搭上这般列车，亦忘了去往哪一站，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旅行，他只是在前行，在颠簸中前行，身旁是上而下的旅客，孤独是唯一的伴侣。

车窗外是深蓝色的天，大片大片的白云在缓慢移动，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斜斜地向上瞧。

车子停靠在一个站台，短暂的停顿，他看见无数的人涌向列车，下意识地拎了拎自己的行李，然后看见一个女子走近自己的身边，拿出车票细细核对了一下，觉得无误，然后朝他浅浅微笑，就紧挨着他坐下。

他向她抱以微笑，知道她将是自己这一旅程短暂的同伴，下一站又会离开。

车厢内开始汹涌，无数疲惫憔悴的眼神，各色各样的忧伤，开始紧紧充斥着这个细小而狭窄的空间，他感觉挤压，细细审量这一批行客，陡然觉得无趣。

每到一个站，车内总会掀起一阵汹涌，然后喧哗和哭泣，成群的人站在车外送别，成群的人站在车内哭泣，分离的场面显得有些热闹。但只一短暂的时间，车子启动，各人又恢复自己应有的欢喜，然后无尽止地谈笑。

他见得多了，便不再觉得有趣和感动，心里略略有些乏味，头轻轻转向窗外，却见到一个男子正站在窗前努力地向车内张望，眼里满是焦急和寻找，却又突然泛起欣喜，然后双手不停地向里面招呼，口里在喊着什么，他却无法听见，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那个男子的表情，那样细致，那样难过。

“回去吧！我会好好的。”他同时听见身旁的女子声音，有些凄楚，回头，见她双眼却也正紧紧盯着窗外的男子。

他想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从彼此的眼神中，那种依依惜别的眼神，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男子努力地望着她，眼神开始随着列车的轰鸣黯然，混沌没有光彩。

“回去吧！回去……”女子努力朝男子喊，声音却突然嘶哑，眼眶微微泛红，泪水瞬间盈满，晶莹闪亮。

列车启动，轰隆的声音有如长啸。男子开始奔跑，一路奔跑，一路摇手，他看见他的身影在车后逐渐消失，心里略微有些难过，回头时女子却早已泪流满面。

他霎时不知如何安慰，轻轻地递出纸巾，“他是你男朋友吧？”他轻轻问。

女子却望着窗外兀自发呆，神情呆滞，沉默良久，方才接过纸巾，展开笑颜轻微地道了声谢谢，然后低下头去擦去泪痕。

“怎么不在一起？”他随口问，话一刚落立刻觉得唐突，尴尬笑了一下。

却没料到女子丝毫没在意，轻轻说：“各在一个城市，天南地北的……”话没有说完。这话却又不似回答他，好像自言自语，语气中却能听出幽怨。

他自觉没趣，转过头去，拿出张爱玲的文集独自阅读，长途旅行，他唯一打发时间的习惯就是无尽地阅读，他的阅读不滥，某一个人的书可以翻来覆去看上很多遍，直到每一次都能读出新意，他才停止。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手里拿着半成的毛织品，双手在不停地织就，他忘记她是何时坐到自己对面的，此刻听见他们的谈话乐呵呵地插道：“是呀！现在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工作，哪里顾得上其他？”话说到这里，抬头看见他，立刻觉得话有些太大了，打住转到她自己身上说道：“像我们家那一口子，在外工作十来年了，还要每年我去看他，这年头，在一起聚一聚都不容易的，小妹子，你就不要伤心了，现在这交通，只要花得上钱，坐车几天就到，坐飞机更快，几个小时就到了。”

女子朝她抱以好意微笑，却不搭话，回头看见他在看着张爱玲的文集，有些好奇，问道：“你也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

他把书合拢，微微浅笑，“只是打发时间，发觉她写的文章耐看而已。怎么了？你也喜欢吗？”

女子点了点头，他于是立刻把文集递给她，她也不推辞接过然后翻开，却见里面字里行间有些地方被蓝色的线勾画着，便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她好奇什么，说道：“那只是我自己觉得写得很好的句子，把它勾画出来，便于理解。”

中年妇女立刻又插嘴道：“张爱玲的文章我也听说过，好像有个什么倾什么恋的，写得很出名。”

女子立刻有些惊喜，接道：“倾城之恋，怎么？你也知道吗？”

“对啊！那些年看过，现在都忘了，好像写的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的爱情故事，看得让人揪心。”中年妇女看见有人和她回话，乐呵呵地笑说。

“是啊！她写的故事都是这样的，看得让人有些难过，却也实在，如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柳原，金锁中的七巧，她写的故事中的爱总是那么复杂，不像那么单纯。”她说。

“小妹子，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就叫生活，生活中是容不得单纯的爱情的，生活中多的是油盐酱醋茶，多的是忍耐，不像小说中的爱情那么简单，什么东西啊，一但融入生活都变得复杂了。”

她有些皱紧眉头低下头去。

中年妇女继续说道：“到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你就很少再看什么小说了，我像你那般大的时候也喜欢有一场倾城之恋，轰轰烈烈的，但现在啊，我更希望我家那口子多赚点钱，在一个城市买一套好房子，过平淡的生活。”

他对她的话感到吃惊，抬头，第一次关注这个妇女，那样平庸的脸蛋，丝毫谈不上美丽，没有化妆，头发盘起，前面留着几缕流海，眼睛细小，从外表上看，没有什么与众不同，更多的是素面朝天的朴实。此刻，他却对她的话异常震惊，这样的话从这样一个妇女口中说出来，他感觉不可相信。

中年妇女抬头看了看他，笑呵呵地说：“我不是一个读书人，书读得肯定没你们多，说错了不要见笑哈！但我说的话啊，比你那书上的肯定还实在，实在个几百倍，对吧！小伙子。”

这话却是说给他听的，他的脸颊一下泛红，想起自己连她什么时候坐到自己对面都不知道，心里有些羞愧，立刻尴尬笑了一下，连忙道：“对，对，对！”

中年妇女看着他羞红的脸立刻哈哈大笑：“算了，呵呵，不要把我的话当真哈，你们读书人的见识肯定比我这没读过书的高到哪里去了，我在这里啊，就是那个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这话本是实在话，他却更加羞赧，脸红得像醉了酒似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回头却看见她正看着自己笑，一双眼睛笑起来格外好看，细细的睫毛盖在眼皮上，真如一弯秋月。

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善于说话，交际更加少得可怜，或许是因为太自视清高，一直漂泊。

她看得出来他的内向，立刻帮他解围，笑说：“大姐才是幸福人，有一个人踏实地依靠，有一个人可以去寄托。”

中年妇女的脸上立刻笑成了花，谦逊道：“哪里幸福哦！只是我家那口子踏实还是踏实，都过了大半生了，再不踏实就老了。小妹子，我看你的男朋友也挺牵挂你的，追着车赶了很远，你呀！将来一定比大姐幸福。”

她却微微笑了一下，低下头去不搭话。

“怎么了？小妹子，他对你不好吗？”

她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小妹子，看你的表情不是很开心哦？怎么了？和他闹矛盾，吵架了？”中年妇女有些好奇，他亦一样好奇。

“我只是见他最后一面的，我们分手了。”女子勉强笑着说，他能看得出来她是悲伤的，只有悲伤的时候那种笑是紧的，紧得皮肤都不自然。

中年妇女有些吃惊，半张大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有些不解地问：“我看他对你挺好的，怎么就分手了？唉！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我想不明白你们到底在追求的什么？”

对啊！追求的什么？她不明白，他和她又何尝明白？

他起身到车厢尾处去抽烟，看见她站在那里，他知道她在抽泣，双肩耸动。

他走到她身边，依然递出纸巾，她回头看见他，脸上泛起羞赧，浅浅一笑：“谢谢！”她说。

“我才该谢谢你。”他说。

她不理解，他立刻说：“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她说没什么，然后说道：“你很内向，不善说话，以前一定经历过很多事吧？”

他转头吐出烟子，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笑说：“你呢？也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她立刻望着他的表情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好好，我们都不过问彼此的过去吧！让那一切都随风散。”

“是呀！随风散，一个人多自由，这样无拘无束，不为任何人而伤心，不为任何人而牵挂。”

她听得出来他的语气有些沉重，这样沉重的语气却唤起她的好奇心，只是无法过问，望着他，低声询问：“你去哪里？”

“不知道。”他回答。

“你呢？”他问。

“和你一样，自由了，也不知道去哪里？”她笑，然后邀请他去餐车共餐。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只说一句aa制。

她喝很多酒，或许因为悲伤，她不停地喝，然后有些醉，开始自言自语，讲述着她自己的故事。

她醉眼看他，迷糊中有些错乱，眼神却是柔情无限。

他只是狠狠抽烟，他不好酒，只喜欢烟。

她说：“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比不上你的前途？我又算什么？”

他没法回答，他知道那个男子抛弃了她，为了他自己的前途，抛弃了眼前这个女子。

他陡然想起自己的故事，那个第一眼爱上的女子，那个与自己有着白首承诺的女子，此刻却在他人怀抱，往事涌在心头，他感觉难受，喝酒，第一次，骨碌就灌了下去，然后呛了起来。

她立刻笑说：“你，你和他一样，都不会喝酒，男人到底多少是真实的？”

他狠下心，一口气喝完了整瓶酒，然后立刻感觉心如火烧，整个人天旋地转。

他醒过来，依旧在自己的位子上，窗外漆黑一片，车厢异常安静，只有风声和车子滚动的声音。

他摇了摇脑袋，开始努力回想发生的一切，却见女子正靠在自己的肩头上，脸蛋红晕，正睡得很熟。

对面的中年妇女却看着他笑个不停，他好奇地问：“我怎么回到这位子上了？”

“小伙子，我看得出来，你也是失恋了吧？”

他转头不答。

中年妇女却自顾说道：“你不要不承认，从我上车那一刻就知道，你一直把自己关起来，对身边每个人都抱着戒心，你一定是受过伤，否则啊，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女人边说边笑，然后说：“你们都失恋了，倒真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呵呵！不要怪大姐说话不中听，你们看上去倒真是一对。刚才你喝醉了，是她把你扶回来的，还帮你喝了很多醒酒茶。”

他的心只是一动，但立刻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对中年妇女的话笑了一笑，然后斜眼看她，见她睡得很熟，便也那样直撑着身子让她靠着。

“小伙子，你打算去哪里？”中年妇女问他。

“四处走走，看看。”他简单回答。

“现在的年轻人啊，我虽然不懂，但电视还是看得不少，现在的人失恋了或者受伤了，都喜欢自己一个人出去旅行，我看你和她都是那种人，旅途，多个伴有啥不好，有时候，感情就是缘分，到来了就是真的了。”

他感觉有些厌烦，打断中年妇女的话道：“大姐，你不要胡乱说了好不好？”

中年妇女看出了他的不愉快，立刻止住了话，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然后倒头就睡了过去。

夜清凉，冷风徐徐地灌进，他感觉有些寒冷，她却陡然颤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却看见一只手正伸进她身边的挎包，他立刻惊得站了起来，一只手就按了过去。

车厢开始躁动，她被惊醒，看见无数的人朝过道奔去，有人在大声喧哗：“杀人了，杀人了……”她下意识地握了握挎在身上的包，还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才起身朝人群汹涌处奔去。

她看见他倒在血泊中，全身被鲜血染遍，身子在不住地颤抖，她一阵揪心的痛，却不知道是否该趴在他的身上哭泣？

中年妇女立刻喘着气告诉她，他是如何为他护包，如何和歹徒搏斗，如何倒下？断断续续，她却能听出个全部，她立刻再也无所顾及，扑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那一刻，她想起倾城之恋当中的一句话，“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此刻，她也只有他，而他也只有她。

他没有死，被安排在列车的卧铺间，他的身上被缝了很多针，她坐在他旁边照顾他。

她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告诉她那个中年妇女的话，他说有些话从幸福的人口中说出来是值得人羡慕的，所以他那样做了。

她开始回想那个中年妇女的话，或许什么是实在？她略微能懂一些。

车子到下一站，中年妇女下车前依旧来看他们，手里依旧提着半织就的毛衣，乐呵呵地告诉他们，她要下去了，她的那口子就在车站外接她。

他俩只浅浅地笑没有祝福。

临走时，中年妇女把她叫到门口悄悄说了很多话，他看见她回来的时候脸上红红的，他问：“她告诉你什么了？”

她神秘地笑，然后说：“一些秘密，不告诉你，幸福的秘密。”

她没有下车，他也没有下车，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旅途，他和她一同前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