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于传统世家，祖祖辈辈靠一种手艺养家活口，虽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从家谱上看，渊源可以追溯到唐朝贞观年间。而最辉煌、最光宗耀祖、让后代引以为豪、至今津津乐道的是明朝。一位先人把家学发挥到极致，有幸侍奉开国之君明太祖──可以说光大了门楣，从此享誉京城。那代人把独门绝学宏扬天下，产生了几代宗师，光环眩目。这样，效仿者众，且趋之若骛，把一个高尚行当，弄得面目全非。绝技一公开，加上杂牌军依据各人喜好尽情发挥，好好的生存之技，搞得流派繁杂、数不胜数，生生把一门宫庭独享的手艺普及开来。按说技术含量随着岁月流逝，本应愈来愈高、愈精湛、完美，而它却相反，由高级到低级，最后竟沦落为下九流，与娼妓为伍。这曾经风光无限的职业，犹如大家闺秀沦落风尘，至今活跃于桑拿、洗浴、澡堂的服务行业，从业人员统称搓澡工！

从民国起，他家道中落，几代单传，基本扔下了祖业。他爷爷弃“搓”从军，又当了几天伪满警察，文化大革命给打死了。他爹进了工厂，从学徒干起，下岗时，已熬到班组长职务。好在点儿高，单位不错，混几年退了休，颐养天年。

改革开放以后，他已大学毕业，当了教师。专业学的是古汉语，授业课程是日文，勉为其难，有点力不从心。待遇不怎么样，领导、同事关系也不太融洽，一激动，辞了职，下海淘金。早些年，每每提起来，他还后悔不迭，“谁知教师地位提高这么快？待遇也今非昔比。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必诸位一看就会明白，此君混的不怎么样，否则悔从何来！

折腾来，折腾去，糊口有余，富裕尚任重道远。其实难怪，他一身学究气，说傻，埋汰他，说呆一点不为过。既无背景，黑白两道又不沾边，想发、想富？──也就想想吧，你！最后开了一家古玩店，好歹也同专业沾点边。说是店，很好听，其实比街边地摊大不多少，只不过把地摊的所谓古玩放在屋里而已。碰巧家住临街，独占地利。

别说，时来运转，你想拦也拦不住。小店一开，买的不多，来卖的倒不少。他为人厚道，整条街都知道他是最讲诚信的实在人。因此，他买不起，人家撂这儿寄卖也放心，他从中挣点差价或佣金。卖主感谢他提供了一个交易平台，买方也能淘到货真价实的玩艺儿，并且童叟无欺。不几年功夫，小店名声大噪，不仅结交了山南海北地古玩贩子，也结识了几位自诩国内有点名气的鉴赏家。更主要的还结识各行各业的大款、暴发户、新兴资本家以及黑道精英。秃子跟着月亮走，借光也就顺理成章。有了光，自然有了点名气。有了名气，自然搭上财源的边儿；发了点小财自然要打点官场。再木纳、再本份、再学究，生财之道的定理要牢记，游戏规则必须遵守。多少在人生舞台纵横捭阖的新贵，不奉此为生存箴言？其次，才能游刃于法律的间隙，尽情玩耍。打好了基础，抓住了机遇，同穷人相比，俨然一个小富翁诞生了！天时与人和，挤一块眷顾这位幸运儿。

好景不长。开放脚步加大，改革势头深入，多元社会初见端倪，绝大部分埋头为理想苦干的傻逼人们终于醒腔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特区、沿海等发生的变化，绝不是讲故事，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这个曾经的半瓶水日语教师，就是活生生例证：连古玩毛都没有，居然靠倒腾大家伙儿的稀罕玩艺儿发了家！受人尊重不说，明显看到生活品质的差别！这才意识到钱的重要。知道了怎样不择手段去搞钱，如何去掘金。莫不为自己一度缺少心眼而懊悔不已。痛定思痛，终于悟出：相信什么，无论上帝还是亲朋兄弟，都不如相信自己！亏吃了，认命吧！毕竟在那种情形下帮了自已。淳朴、善良的人们，除了眼红，似乎也掺杂些忿忿的感激。侥幸有那么几个阴错阳差或没意识到自已也有些宝贵东西，或许当时根本没有想到那破玩艺也值钱？悄悄拿出来，偷偷南下，卖个好价钱。背地里惊叹：“天！这老实巴交的先生，从咱们身上捞多大油水！妈的，人心难测：笑面虎、周剥皮！”

生意每况愈下，店面冷冷清清。而这，丝毫无损于店堂的豪华，更不会影响他的娱乐和人气。如今，清贫的一介腐儒，早己鸟枪换炮，西装革履，风流倜傥。出门有车，住在富人小区一所大房子里，酸味尽失，变得油嘴滑舌，年轻许多。深得江湖才女青睐，他毫不费力地掠获美女芳心。他拼搏事业的大部分时间是陪同社会精英于高级娱乐休闲场所度过，打几杆高尔夫，玩玩牌，pk一下女人。而多少铁幕后的弥天交易，是在这样轻松氛围中圆满完成！在纡尊降贵的精英面前，没有他显摆的份，人家除了位重权高，就是大暴发户，其中身家近亿（当然银行贷款与个人资产的比重不得而知）好几位。在他们面前，人家是老板，他是拣点残渣的伙计儿；人家是大巫，别讲小巫，他连“巫”的边都沾不上！有人不解，他怎么能跟人家厮混一起，级别悬殊啊？其实很简单，都是钱太多撑的：实在太多，两极相通，太多也许就没用了。更何况，在有抱负的超款爷公仆眼里，他似乎是另一部分人的代表，正巧权充政绩的闪亮点缀！

有个暴发户，年青时没好好念几天书，地痞无赖的底子，脑袋空空，四肢发达。如今五十多岁，眼瞅着往横里长，好象还在发育。早年，他叔叔包个砖厂，手下百十号人，大部分来自山东、河南的民工，他是监工。后来包工程，他是包工头；再后来，他成了开发商！一发不可收，越干越大。现在资产谁也说不准，没别的，就是有钱。有次，在酒店上卫生间，他喝高，迷迷登登进了女厕。没看到手纸，楞掏出几张美元揩了屁股（行文至此，打一个擦边球：中国法律就是如此！变通一下，美元不能与亵渎人民币相提并论吧？尽管能互换），边揩边骂：“这么贵，还tm不舒服！”站起来，看到一位小姐，一“激灵”。小姐笑着提醒道：“先生，这是女卫生间！”他一听，不高兴了，结结巴巴道：“女···间···怎么啦？老子付了钱，···还tm美元呢！···把老板叫来，我看不乐···死他！”结果，老板没去叫，小姐乐够呛！这位新来小姐大发感慨：高档同低档场所差别就是大，来钱容易，没干活就有得拿！虽然钱脏点，有点恶心，但是洗一洗，晒一晒，哪个敢说不是合法收入！

扯远了。接着说暴发户。但凡钱多得数不过来的人，保准儿附庸风雅，故作清高、风流；吟诗作赋，收藏古董、字画，奇珍异石，稀罕物件都成其最爱。再一个，追捧明星。不管你唱歌还是踢球的，最好演电影，唯一条件是要有名，名气愈大愈值钱。追捧是手段，为己所拥有是最为完美的理想目的。不得已而求其次，最低拿银子砸也要砸床上去！凡是跟明星沾边，不论剧照、丁字裤，还是vcd光碟或便池，他们都感兴趣。不分古今中外，一概纳入囊中。不仅体现了高雅的广泛兴趣，也为十八代以后的子子孙孙打下坚实基础，同时规避了人民币贬值的危险。因此，前老师才能与他们厮混一起，各取所需。这些人都跟着他屁股后要好货，刚才上卫生间这位仁兄尤甚。

眼瞅着大好商机，因无货可供，以致口边肥肉吃不着，急得古玩商满嘴大泡，眼珠子通红，两眼角都是“疵目乎”。见儿子急得猴跳儿，老爷子给他开方子：“你进京买几样如何？”“我何尝没想过。可万一上当受骗，损失俩钱事小，砸了招牌，失了信用，事关重大，我还怎么在家乡立足！”说白了，他对自己半路出家的鉴赏水平不托底！

老爹沉吟良久，蹙着眉头想了想，踌躇半天，叹了口气，终于拿定主意，说出一句话把古玩商惊呆了：

“反正迟早是你的！──趁行情好，把咱家祖传两件东西卖了吧······”

最先浮现古玩商脑海的，自然是用美元揩腚那个胖子。在他这些牛逼哄哄客户中，数胖子最随和，没架子。最主要他没有官职压人压价，而且出手大方。因此，相对来说，同胖子合作得更愉快些，私交也不错。

“有好货首先想到我。老弟，讲究！”胖子兴冲冲闯进房来，边脱意大利新款貂皮大衣，边嚷。

胖子按要求，站在桌子两步远的地方。前老师谨慎地探头向外瞅了瞅，然后把房门死死锁上。他拉上落地窗帘，打开所有灯盏，站到胖子身旁。两人伸长脖子，睁大眼，见老头儿捧出一个普通鞋盒，拂去灰尘，轻轻掀开盖子，从中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系着多条丝带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终于露出一个老式首饰盒。那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牛皮纸，现在看不到了，恐怕已绝迹。胖子不由有点紧张，瞪圆了眼睛：老头儿哆哆嗦嗦从首饰盒中又取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盒子，谨小慎微地轻轻放在桌上。对着可能是水晶制成的小盒，一脸虔诚地膜拜，嘴唇翕动，默默念念有词。胖子屏住呼吸，使劲儿揉揉眼，瞪了又瞪，眨了又眨，只看到小盒子幽幽的闪光，楞是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

老爷子示意，他俩走近。胖子接过老人递来的放大镜，迫不及待地俯下身。映入眼帘两样东西，让他瞠目结舌，惊讶得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样是根弯弯曲曲的毛；另一样是截比火柴杆稍短、粗细差不多的东西，黑中泛涅白，涅白中泛点黑。“什么玩艺儿──就这传家宝？”胖子大惑不解。

老头儿一本正经，正色道：“此乃故宫博物院都难得一见的无价之宝！──“毛儿”，距今八百多年，是宋代一位大明星的腋毛！──李师师听说过吧？”胖子摇摇头，小声问：“男的女的？”“当然女的！多少公子王孙为她倾国倾城的美貌，打得头破血流竞相争夺；就连宋微宗也跟她有一腿！──等会儿叫我儿子讲。另一样来头更大，告诉你准吓一跳，只是年代比‘毛儿’晚些。”胖子急切催促：“爷们儿，快讲！”老头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朱元璋总该知道吧？”胖子连忙表态：“切！皇帝嘛，还要过饭！”“知道就好！”老头儿一指水晶盒，“这就是他身上搓下的东西！”

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

听了古玩商老师讲了宋、明两代历史背景，胖子大惊失色，连呼有眼不识泰山。不得不承认，确实是珍贵无比的正经玩艺儿！尤其对那根“毛儿”情有独钟，爱不释手，翻来复去欣赏、把玩，仿佛那位宋代沉鱼落雁、国色天香的美女就在他手心抚琴吟唱一样。

胖子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兴奋异常。回去路上，等红灯时，他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推着卖水果的车，俯身拣起他刚刚从车窗扔出去的饮料瓶子，掖在苫水果的破棉被底下，脚下一跐一滑过了马路。心想，唉！这世道，同样女人，她辛辛苦苦一辈子也未必挣到那根“毛儿”钱，更别说老朱那捻“汗泥”了！

古玩商举家移居海外。他再也板不住吐露心中疑惑。老人家诡谲一笑，喟叹道：“其实，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如同阳光不会厚此薄彼一样。有些东西，无论天才还是傻瓜，你有，我有，她也具备！即使显微镜下，也看不出有什么本质上分别，关键是自己如何认识，给它什么定位，特别是由谁来定位、怎样定位！──这是智者玩的把戏──生存似乎也是如此！”老师听得有些云山雾罩，一个“定位”把他“定”得晕乎乎、似懂非懂。不过，他咂摸出老爹的话里多少蕴含着模糊的哲理。

当飞机冲天而起的刹那，为即将开始全新的幸福生活而激动不已的前教师，俯瞰世代繁衍生息的大地，禁不住洒下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泪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