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他喜欢的棉布裙子，在旷野飞快地奔跑。水蓝色的流动，火红色的逃亡。疯长的野草漫过我的膝盖，矮小的灌木割伤了我的脚。远处有火把照亮苍灰色的天空，他们在追我，寻找我。我飞快地奔跑。沉重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被风淹没。

有荆棘划破了我的棉布裙子，他喜欢的裙子，但我无法顾及，我要逃亡。我脚下流着鲜红的血，隐没在杂乱的草叶中。我要去找他。

梦醒来的时候，泪水混杂着汗水，排山倒海。我想，我一定要穿着完好的棉布裙子站在他面前。他或许会像以前一样，微笑着说：“冰儿，你穿这条裙子，真好看。”

那一年，那一天，天空纯粹地叫人心疼，红莲绽放，蝴蝶漫舞，我看到一个透着骄傲的男子向我走来。他的嘴角挑起一丝笑意，眉宇间隐藏着桀骜不驯，眼神中却游离着孤独忧伤，白色衬衫在风中扬起衣角。他有着很好听的名字：紫木。读起来，唇齿间满溢着清新。而我却有一个很冷的名字：冰逝。注定要消逝的脆弱一览无余。

紫木从来不叫我“冰逝”，他说“逝”这个字，总让他感到有浓重的死亡气息，他要我快乐地活着，所以他喊我“冰儿”。爱我的人都喊我“冰冰”，但他不，他喊“冰儿”，他知道，我喜欢。

沸腾的气流在天地间横冲直撞，窗外浓荫中蝉儿没完没了地吵闹。我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杂志。电话在这时突兀地响起，回荡在寂寞的房间里。我听到莲花绽放的声音，花瓣渐次张开，紫色的流岚像涟漪般四散开去。

喂，紫木，是你吗？

冰冰，是我，卓延。

……红莲大朵大朵地衰败，不似相遇的夏季那般热烈奔放。流岚散去，留下惨白的墙壁和刺眼的阳光。

冰冰，花收到了吗？

嗯。

生日快乐。

谢谢。

冰冰，紫木是谁？

他……他是……不知道。

紫木，紫木，你在哪里？

我望着淡绿色玻璃茶几上那束水灵灵的百合花，花香如幽灵般在房间里游荡。忽然之间，炎热褪去，天寒地冻，冰雪倾覆。

我走在白色的天地间，离别被覆盖在冰雪之下，有碎裂的声音穿透心脏，微小却清晰。

冰儿，你最喜欢什么花？紫木的脸上洋溢着能融化冰雪的温暖笑容。

百合阿，像这雪一样纯洁。

冰儿，等明年你生日那天，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送你一大束百合花。你信吗？

当然，你说什么我都信。

冰儿，你不要太相信别人阿，否则会失望的。紫木忽然变得很沉默。

紫木……我睁大眼睛望着他。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紫木温柔地微笑。

天地无言，鉴证我和紫木的爱情。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天长地久的。

雪落无声。远处有梦呓般的乐声响起，是天使在降落。

茶几上的百合花，卓延送给我的百合花，绽放着圣洁的颜色。可是，紫木的百合花呢？紫木。五年的梦魇。

卓延是紫木走后，我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子。是个干净而乐观的男孩子。所以，我很喜欢。但我并不爱他。我和卓延保持着应有的适当距离，不想越雷池一步。我们不想彼此伤害。

冰冰，为什么每年夏季，你总会目光游离？卓延总是试图走近我。

卓延，我在等人。

冰冰，什么人，你每年都会等？

他……

如果他不来呢？卓延的眼中藏着期盼的光。

继续等。

冰儿，你不要太相信别人阿，否则会失望的。紫木的话一遍一遍在耳边回响。夕阳将天空染成血红色，有凄厉的鸟鸣划破长空，黑夜降临。紫木，我还是会相信你。虽然我早已知道，没有谁会永远是谁的谁，然而我相信有奇迹的存在。

烟云氤氲中，我看到紫木安静而温暖的面庞，一切仿佛倒转了年轮。

他站在我对面，轻轻皱着眉。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试图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可是，他转身离开。大雾弥漫，遮断所有的凝望。天空一片混浊，没有色彩。我看不清他远去的方向，一切似乎是黑白电影里无休止的慢镜头。而我的手，就那么突兀地横在半空中，落满尘埃。

窗外有温柔的流光泻在青色的窗帘上，我睁大眼睛企图寻觅梦中紫木远去的背影。

紫木，是谁给你下了魔咒，让你义无反顾地离开？我要找到那个巫婆，我要她还你自由。

卓延，你怎么上课老睡觉！老师气愤地敲着卓延的桌子。我望向卓延。他懒懒地抬起头，阳光刚好穿透尘埃，跳跃在他的睫毛上。他长而柔顺的头发垂下来，恰好遮住一只眼睛。这情景……

紫木！我失声叫道。

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卓延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老师吼道：“你乱喊什么？”

对不起。我含着泪奔出了教室。

冰逝——，有人在身后小声而心疼地唤我。我没有回头。

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梧桐叶不堪心事的沉重纷纷坠落，花瓣飘零，天幕上挂满悲伤。头顶有成群的大雁感性地鸣叫着飞过，消失在天的尽头，空留下一片寂寥。有水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忧郁的蓝色在萦绕。

冰冰，告诉我，紫木到底是谁？不知何时，卓延坐在了我身边。

我等的人。我的语气平淡无奇，低低地，怕惊扰了秋的宁静。

他还会回来吗？卓延叹了口气，狐疑地看着我。他的眼里盛满了心疼。

会的，紫木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会在夏天回来为我过生日，他不会骗我的。他可能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他明年或者后年，一定会回来的。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是否连我自己都不再确定？

冰冰，别自欺欺人了。感情一旦淡漠，就和从来没有存在过异曲同工，无论你怎样想力挽狂澜，都无济于事。让我代替他吧，我会一直保护你。

卓延，我不能，对不起。

我会一直保护你。紫木也曾对我说。

冰儿，别再伤害自己，快乐起来啊！紫木说。

冰儿，把你的手给我，我带你走！紫木说。

紫木，快不快乐是不是真的可以由我选择？

课间，耳机里放着法国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淙淙的溪流，飞扬的黄叶，衰败的花枝，清澈的蓝天。他的钢琴曲让我宁静，也让我手足无措。我仿佛看到他骨感而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写满生命的热情。

紫木的手指没有这么漂亮。上面有打架留下的疤痕，他指给我看的时候，是在春天。

我坐在紫木的摩托车后座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他开得飞快，我只听到风从耳边呼啸的声音。我看到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迅速地后退，流动的金色。

我曾在院子里种了两排高高的向日葵，它们总是擎着硕大的花盘向着太阳微笑。我透过房间的窗子，能看到它们的欣欣向荣。那是比油菜花更浓烈的颜色，像一幅凝重的画，又像一段热情奔放的旋律。

我们的目的地是海边。坐在海风里，空气潮湿，带着咸味。有海鸟盘旋着，然后消失。紫木指着手上的伤疤说：你看，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不懂事，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不满意就打架。这是被别人砍了一刀，留下的疤。现在进入社会，才慢慢长大，慢慢成熟。

我看着他手上的疤痕，轻轻抚摸上去，脑中充斥着他在校时的嚣张跋扈，而现在坐在我身边的，似乎已经是另一个人，似乎已经被褪换了昨日的笑容。但是，爱却没有改变。

我默默看着紫木抽烟，是很落拓且沧桑的姿势。我知道，我爱他，爱这个唯一喊我“冰儿“的男人，爱这个我根本无力去爱的男人，爱这个我只能放手让他自由闯荡的男人。我爱得沉默，逃避，漫无止境。

冰冰，你会选择文科还是理科？卓延小心翼翼地问我。感情已经有了隔阂，说出的话无法收回。友情的变质不能视若不见。

我……还没决定呢！我为难地回答。我的心被什么狠狠揪起，是父亲的眼神，近乎讨好的眼睛。

表格发下来了，拿起笔，我的手颤抖得无法写字。“理科“两字似有千百画，永远无法完完整整地写下。

冰儿，你一直都是优秀的。

我甩掉笔，抬起头。紫木，是你吗？你在哪儿？紫木！紫木！我疯狂地寻找。卓延拉住我，大声地喊：“冰冰，你冷静点，冷静点，紫木没有回来。你看清楚！

不，他回来了，我听到他在对我说话。我终于泪流满面。

紫木，我选择了理科，是父亲的选择。紫木，我再也不会优秀了。紫木……

我看到紫木忧伤地望着我，满眼落花般的情感。一地碎了的阳光。

冰儿，你一直都是优秀的。紫木曾经说。

我最终还是带着一身的疲惫走进了理科班的教室，收拾好所有的骄傲，低着头沉默地找了个位子坐下。从此，我开始在绝望的边缘挣扎。

我坐在很偏僻的角落，堆砌高高厚厚的围墙，拒绝别人，伤害自己。每次，试卷上鲜红的分数都会刺痛我的眼睛。在泪水流下之前，蒸发之后，我的嘴角会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想报复，我要报复那些逼迫我放弃梦想的人。

筋疲力尽。无能为力。别无选择。

我用刀片割破手指，看到我的血汩汩地绕着手心手背，汇成鲜艳的小溪，鲜红色的舞蹈，放肆而灼热。

别伤害自己了。卓延一次次重复。

别伤害自己。紫木也曾说过。

我站在夜幕下高高的楼顶，有凛冽的风穿过生命所有的灰白，撩起我的长发。月光将水泥地面照得惨白。我想我就是一只鸟，一只杜鹃鸟，唱着“不如归去”的哀歌，直到啼血死亡。直到那一刻，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瞬间，我才终于得以归去。

冰冰，有你的信。卓延将淡蓝色的信封放在我面前。

我看到信封上是一种豪放的字体，然而，我并不相识。

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是那种带着熏衣草香味的淡青色信纸，我喜欢的颜色。

“冰逝：

这样地称呼你或许是个错误吧！然而，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有了新的生活。我就要结婚了，和一个善良的女子。虽然注定要孤独地走下去，因为她永远不会像你那样了解我。可是，你我却又注定是两条平行的轨道。我喜欢漂泊，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而你仅仅只想要一个安定的家，每天把它布置得温馨而美丽。

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段无果的爱情。在爱情的灰烬处残留着我对你的歉疚和思念。

我甚至不敢亲口对你说分手。

原谅我还没来得及实现一次我对你的承诺。

对不起。要记得好好生活，爱惜自己。

思念你的：

紫木”

紫木，我该为了谁好好疼惜自己？我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信纸，这是最后的记忆。

冰冰，你的脸色不好，怎么了？

没什么，一个旧交的信让我想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我惨淡地微笑。

可是你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卓延的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

我轻轻地摇头。

卓延，你帮不了我的。我要时刻陪在紫木身边，他很孤单。卓延，我要走了。

我穿上紫木喜欢的水蓝色棉布裙子，坚定地割断我左手腕上的动脉，我看到血液盛开的花朵，妖艳而诡异。紫木穿着他长长的黑色风衣站在我面前微笑。他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温暖干燥，他存在，一直都存在，我没有丢失他。

紫木……我淡淡微笑。从此以后，你孤单的时候，对着空气说话吧，我都可以听到。

大雪纷飞，血红的花朵竞相绽放。

冰儿——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听到熟悉的呼喊，似从天边传来，揪住了我的心。我瞥见那个丢下行李飞奔而来的男子，夕阳为他铺上了金色的地毯……

冰冰：

这一封寄往天堂的信，能抵达你的手中吗？

你就这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和紫木成了很好的朋友。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是我害死了你。

那天，我看到你的血染红了你最喜欢的裙子，我看到紫木跪在你面前泪流满面，我还看到在你闭上眼睛那一刹那，你投向紫木那样绝望和哀怨的眼神。可是我知道，你怨的人应该是我。

我原先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那条水蓝色的棉布裙子。我记得这几年，你每次生日都穿着它。你会和它说话，你也会长久地注视着它，沉默不语。连你走的那天，也要坚持穿上它。后来我才知道，你把它当成紫木。只因为紫木说，你穿这条裙子好看。

冰冰，你总爱在雨中奔跑，让溅起的水花沾湿你的裤腿，只有那个时候，你才会开心地笑。昨天，下了好大的雨，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眼泪。我看到紫木也和你一样在篮球场上奔跑，溅起的水花弄湿了他的裤子，他第一次在你走后露出笑容。恍惚间，我才明白，你爱他已经可以像他一样去生活。

冰冰，对不起，那封分手信是我让朋友假借了紫木的名义写给你的。从我第一眼见你，我就爱上了你。可是，你的目光永远都越过我，投向更远的虚无。我想你到我身边，因为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空守五年，只为紫木走时的一个承诺。可是……我错了。

原谅我吧！如果你在天堂还可以见到人世间的我和紫木，请不要再用哀怨与绝望的眼神望向紫木，因为他真的爱你。当爱隔了万水千山的时候，思念成了唯一的借口。

紫木对我说，在这个没有了你的城市里，他感到莫名的陌生与恐惧。他就要离开这座积满了尘埃的城市了，你会去送他吗？

我在你的抽屉里发现了你的日记本。那里面写满了你写给紫木的诗，以及进入理科班以后的所有挣扎和绝望。我将它交给紫木，让他留作纪念，我看到他抱着那本闪着金色光芒的日记本，哭得像个孩子。

青春里的爱情，为什么要充满着等待，伤害和无尽的悔恨？你终究像一片在阳光下慢慢融化的冰，消逝在这座城市。

佛家说，有多少执著就有多少束缚。你最终用死放弃了执著，从此没有了束缚。

但你却永远烙在了我和紫木心里，成为了永久的绳索，束缚了我和他。

如果有来世，请让我在紫木之前遇到你，赎清我今生的罪吧！

卓延

窗外是心心叶叶的梧桐，迷离的阳光闪烁着梦的颜色。这人生，只不过是一场醒着的梦罢了。

尘埃落地，安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