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宪德真正的熟悉起来,是在我20岁那年,宪德60岁。我的父亲,在街道开着一家中医门诊,我跟着父亲学医,门诊离宪德的家很近。宪德的妻有慢性气管炎,感冒了或者天冷了就喘不动气。那个年代的女人似乎有这种病的人很多,说是六零年挨饿时饿出来的毛病。因此,宪德常来父亲的诊所,有个小病小灾的,找父亲给调理一下,抓两幅药吃,花不了几个钱,很快就会好。
宪德姓李,善良,老实,说话还带些鼻音,听起来好像娘娘腔。从没听说过他与谁过不去,与谁争吵过,本分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因为离得很近,他的妻又经常生些小病,我也就经常去他们家,慢慢的和他的妻也熟悉起来。他家的小院中有一盘过去做豆腐磨豆用的小石磨,现在已不用,就当个石桌了。院墙边便是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倒也清静幽雅。来到下午,他的妻会泡上一壶不很贵的茶叶,然后到门前喊我:“小雪阿,闲着吗?来喝茶吧,我都泡好了。”这是我总会应一声“来了。”然后只要没事我就会尽快地过去,一进院门,我就会看到小石磨上茶壶,茶碗都已刷干净,壶嘴上还袅袅升起热气。石磨旁两个马扎都已摆好,就等我了。其实说是喝茶,也不全是喝茶,她喜欢对着我唠叨她那个年代的过去的事情,我喜欢静静地听她说,我和她成了无话不谈的茶友。
宪德的妻论乡邻辈分我喊他嫂子,她喊我大妹子。后来听她说起,我才知道,她与宪德并不是从小的夫妻,就是说不是原配。宪德家贫,人又老实,说话还那个腔,就一直没有娶上家下。打光棍到45岁时才收留了她,她还带这个15岁的女儿。她说,她的前夫是个酒鬼,有个钱就快去买酒喝,喝了酒就发酒疯,拼命的打她。她实在受不了了,根本无法过下去,她还有个儿子就给他前夫留下了,带着女儿流浪到三百里外,我们这里。有好心多事的人说宪德待人好,没脾气,会过日子。在好心人们的撮合下,她就跟了宪德,她的前夫也没再来找过她。现在她的女儿也早已出嫁,嫁到了邻村。
宪德会炉火烧,人家雇着他,一个月也挣个二三百块钱,只要不大手大脚的乱花,也够他夫妻的生活。不知不觉中,岁月流淌,她俩夫妻恩爱,彼此关心着,依靠着,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在二零零六年的六月,宪德的妻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她总是怀疑宪德和邻居的老女人相好。他上趟厕所,咳嗽一声,她就认为宪德和邻居的女人打暗号,这样荒唐的事情打死谁也不会信的。就这样她白日黑夜的哭闹不停。要宪德承认他与那女人相好。邻居都说她的了神经病,宪德也带着她四处求医,精神病院都去过,虽百般医治,就是不见好转,而且越来越多疑,众人也去劝说,没有效果。宪德的妻说“把我送到我闺女家吧,在这里我会气死”她的闺女嫁到了邻村,也不很远,邻居也都说,送她去吧,也许换换环境就好了。宪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把她送到了她闺女家,盼着她尽快好转。
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他的妻再也没回来。宪德和他的妻生活节俭,这些年积攒了4000元钱,宪德说这些钱中有他妻子的一半,非要去给他妻送2000块钱。邻居都说不行,说他也快老了,留着自己养老吧。那个女人,叶落归根,故意装病,要回老家,才离他而去。宪德不听邻人的劝说,还是把那2000块钱给她送去了。邻居都说宪德是个傻子。
邻居说归说,我却不信,我觉得他的妻是病了。他的妻在她的闺女家住了十几天,就真地走了,去了他前夫的村子,那里有她的儿子,还有她前夫的坟茔。过了两个月,又传来音讯,说她死了,和她的酒鬼前夫合葬在了一起。
宪德的妻走后,他终日闷闷不乐,以泪洗面。他家养着一只老狸猫,他就和猫相依为命,苦闷时就和猫唠叨。不久后,宪德也病了,吃不下饭,心中总是阵阵绞疼。他没有很近的族人,村委说他没入五保,不愿为他出钱。族人陪他到医院看病,住了仅七天,他的2000块钱就花没了,也没大好转,就回来了。只打一种止疼针来缓解发病时的疼痛。
渐渐的天冷了,宪德的病也日益沉重,没有分文的他靠着大家的接济,艰难的活着。在一个飘雪的早上,我去门诊遇到他,光着脚,拖汲着两只破鞋,拄着一根木棍,还夹着一个被窝卷。我问他:“哥啊,你要到哪去?”宪德说:“我到村委去,他要不管我,我就住在那里不走了”他一步一挪的抖动着,步履蹒跚。
后来我听街人说,他找到村主任,被村主任大声呵斥了一顿,说他不是五保,村委没责任照顾他。其实我听说村委那地方原是宪德祖上留给他的家,宪德要是不搬走,弄几间房出租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艰难。村委说统一规划,用现在的两间房换了宪德的家,盖起了村委大楼。一向老实,本分得他在村长的训斥下,就木木的返回了家。
我又一次去看望宪德,他面容憔悴,更加清瘦。他和我说:“大妹啊,我兄妹七人,就只剩下我自己了,我也该去了,该去和我的亲人团聚了”我说:“哥啊,你说的啥啊?你很快会好的,你走了,你的猫怎么办啊?”他说:“我买一只烧鸡放在桌上,猫猫阿吃吧,吃饱了就自己走吧,我顾不上你了”我满心的酸楚,所有的安慰似乎也没有任何作用。
就在我我看望他的第二天早上,我听邻居说,宪德上吊死了。是邻居早上去看他,推门退不动,看见了两条腿,吊死在了门槛上,自己穿好了衣服,收拾得很干净,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一切都是那么的从容,看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我要去送他一程,和他作最后的告别。邻居说:“你别去,上吊死得难看,女人要是八字软,会不吉利,鬼魂会贴上你的身”我不信这些,我要不去送他,我无法原谅我的心。我去了,他的族人都在院里,可能是商议怎样为他处理后事。我径直走到屋里,里面没有一个人陪灵,只有宪德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身上盖着白色代兰格的被单,脸上蒙着一张黄纸。我很想看看他,听人说上吊死的舌头都伸得很长,很恐怖。我还是揭开了那张纸,没像别人说得那样恐怖,宪德哥哥,静静的,面色黄黑,没有表情,舌头也没伸在外面,两个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似乎没有挣扎的一点痕迹。他睡着了。我和他说:“哥啊,安心的去享福吧,你再也不受罪了,妹来送送你”我知道,这就是生与死的诀别,就在昨天,他还和我说话,而今天,已是人鬼殊途,灵魂已不在同一个空间。我的泪水啊,再也控制不住,任它流个不停。我又把那张纸给他盖上,低下头快步的离开。我怕让别人看到我的泪水,在很短的时间,他就被他的族人拉去火化,简单的埋葬了,没有任何的仪式。
到了晚上,我神思恍惚,头痛难忍,盖着三床被子,仍浑身冷颤。半睡半醒间,宪德僵硬的身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在我的房顶上盘旋。妈妈说真的鬼魂上身了,父亲则不信,说我感冒了,发烧了。我一直发烧了三天,父亲给我喝了很多药,妈妈也给我叫了魂,我才慢慢的好转了。
我知道,一个躯壳从世间消失了,灰飞烟灭了,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有时我会思念他们,想问问他:“宪德哥哥,你在另一个空间,过得还好吗?你的妻子和那个酒鬼合葬了,他还打她吗?你快去把她接过来吧,你俩才是相亲相惜的伴侣,有人与你总相伴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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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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