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的幸福生活
老康是村里的名人。其貌不扬的老康那时有一个让老乡们羡慕的工作,学校的炊事员,在那个生活还不算好的年代,流传着一句话:半工半农,一辈子不受穷。
可是,老康的家仍然很穷,一点都没有那时农村富裕人家的迹象,我第一次去老康家是在我刚工作的那个冬天,腊月一开始,农村里就开始陆陆续续的杀过年猪,每家杀猪,都要亲朋好友到吃“血汤”,既是对大家一年来照顾的感谢,也是联络感情的方式。老康杀过年猪,年年都请全校的人和邻居们。到了老康家我发现就是老康一个人忙里忙外,三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女儿在门前的地坝疯耍,就是没有女主人。我悄悄问老刘:“老康的老婆呢?”
老刘小声告诉我:“老康的老婆在生老三一个女儿时难产死了,现在是老康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老康很辛苦的,家里的经济就是老康五十多元的工资。
“你们没有劝他在娶一个?这样可以帮他一把呀?”
“他不愿意,害怕人家对三个娃娃不好。”
听了这些,我对这个肩上挑着生活重担,平时乐呵呵的老康,不禁增添了几分敬意。
老康一个人经常带着三个女儿到处帮人家做婚丧宴席,走到哪里,女儿们就跟到哪里,特别是冬季杀过年猪的时候,人们经常看到一个男人挑着厨师的炊具担子(乡下,那时的厨子帮别人做宴席不仅要做,还要给主人家提供餐具)。后面三个女娃娃尖叫疯跑,那男人偶尔回头大吼:“鬼女子些,跟到我。”然后,嘿嘿地笑,那一定是老康。
日子久了,我发现老康的厨技并不好,“九大碗”也只是将就,可是,乡亲们一有这样的宴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老康。老刘说是老康的性子逗人爱,他喜欢帮人家。确实,老康只要看见哪个在做事,他总是先放下自己的事来帮忙,一边做一边还说点“神话”(笑话),让人笑得喘不过气。一次,老康帮我搬完办公桌,我说:“老康,你真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我要是不和大家搞好关系,我的事人家就帮我?”
“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淡化的(无所谓),我给你说,我帮人家杀猪做饭就可以带起娃娃去吃一天,还可以得点猪心肺啥子回去吃,这样子我就可以一年节约半个月的伙食。”
“我听说你喜欢‘炸金花’、‘掷骰子’,你不要把钱弄到赌博上嘛。”
“小沈,你是不知道,我做这些也是挣钱供娃娃,我一般见好就收,所以,人家说我没有赌品。我都是无本起稍稍,赢钱走人,昨天,我赢的钱就给娃娃买了两斤白糖。”
“你有点狡猾哦。”
“嘿嘿,不狡猾我一个人带不大娃娃哦。”
老康带着三个女儿过了七八年。
83年,老康终于有了归属,娶了一个30岁的文姓女子,我们都叫她文姐,据说文姐是因为不能生育,所以30岁才嫁人,文姐相貌长得比较粗,但很老实,勤快,把老康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喂了猪,喂了鸡,把房屋前后的空地种上菜,夏天,屋前后开满了冬瓜、黄瓜、南瓜的花,使老康的家远远看着就有吻馨的感觉,生气勃勃的。可能因为不能孩子,对老康巴心巴肝,对三个娃娃也像亲妈一样疼爱,大家都说这下好了,老康又有人心疼了。文姐觉得老康很伟大,常常对大家说:“难得一个男人能像老康这样心善,他会对我好的。”周围的人觉得这两人特别般配。
文姐的眼力确实独到。1984年的六月的一天夜里,大雨滂沱,山洪突然猛涨,河水像疯了一般,十几分钟,就淹没了整个乡场,人们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的床变成了船,漂浮在屋里,大家惊慌失措地向高地逃命,老康扳桶把孩子和文姐送到学校教学楼的三楼,转身就走,我们说:“老康,危险大家就躲在这里,你下水去干哈子?”
“你文姐冷,我去给她拿铺盖。”
“你不要去,我不冷。”文姐拉住老康。
“嘿,你这个婆娘,我还要回去看看抢得到点东西不,要不二天水消了,一家人啥子都木得。”说完,老康壮烈地游走了,我们在楼上用电筒照着老康一沉一浮的头,看着老康爬上自己的屋顶,突然听见老康喊:“老子们的猪浮起来,冲跑了,你们等到,老子把他捞回来”。
“不要了,不要了,”文姐哭喊着。
我们看到老康在水里使劲划水,追上猪,一把抱住往回推,波浪把老康和猪一会涌起一会又打下,众人的心都紧了,我和阿爷不停地安慰哭天喊地的文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猪叫声,我一看,老康牵着猪上来了,身上的衣服已经只剩下一个花腰裤,“嘿嘿,老子就不相信你游得过我,”他一边拍猪屁股,一边喘气。文姐哭骂道:“死鬼,你命重要还是猪重要?”
“傻婆娘,猪死了,二年子一家人就没得肉吃。你咋个办?”
三年以后,我才知道老康为什么那么拼命地追猪。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场上,去城里读大学了。
我回去看阿爷,肯定要看看老康,老康家已经买了一个电视,阿爷常去看电视,但是,我发现一向大方的老康总是不愿意人家去他家看电视,甚至,有时还赶人家走,一家人还神神秘秘,说鬼鬼祟祟也不为过,我问阿爷是为什么。阿爷只是笑:“姑娘家家,少管闲事。”我找文姐,文姐只是叹气,“妹妹,你不要问,你来耍就是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相信我唆?”
“你不要多心,说不得。”
“告诉我,我说不定可以帮你们嘛。”
文姐哭了。83年涨大水时,文姐其实已经怀了孩子,但是,老康已经有三个娃娃,按当时政策是不准生了,老康说无论如何都要要,文姐没生过娃娃,应该有一个,所以只有违反政策。两口子阴倒心里,打算差不多文姐出去躲,生下来再说。所以,那次老康要追猪,他是在给老婆准备月子里吃的东西。
“娃娃呢?”
“唉。我们给他上不起户口,罚款有没那么多钱。”
“那咋个办?”
“你跟我来看,”文姐边说边拉起我走到屋后的自留地里,抱开一堆草,刨开干树枝,一个地窖露了出来,我看见一个男娃娃,满身泥土在坑里爬,看见我们最里“啊,啊”地叫,文姐满脸是泪,“妹妹,白天我就把他藏这儿,晚上天黑才抱回屋,他都要四岁了,说话都不清楚,造孽哦。”
“你们这样不行,罚款要多少?”
“我存了几年,还差两百。”
我跳下去抱起娃娃“你跟我到阿爷那里,我给你两百,去交罚款吧。”
等老康回来,我和文姐已经到公社交了罚款,正在和娃娃一起在玩,周围的老乡听说,都跑来看热闹,老康哭了,我认识老康那么多年,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哭,他说:“小沈呀,要不是你,我们文波还要不见天日半年多,你给的钱,等我下半年帮人家杀猪挣来还你。”
“我不要你还,你们这样太残忍了,我看不惯。”我瞪了他一眼。“三四年的时间,要把你关起,你早变傻了。没钱你借嘛。”
“超生要开除工职,我把工作弄脱了,一家人咋个过哦。”
我没有在说话,但是我也看出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男人心里面的柔情都给了自己的家人,在生存的无奈中,老康挑起的是一个家。他贫穷、狡诘、有时有点狭隘,但是,人们还是接受他,也许就是因为他人性中的美好总是在错误中展现吧。
老康的晚年是幸福的,三个女儿出嫁了,家境都不错。阿爷去世时,我去老康新修的三层楼房,在明亮几净的客厅,我见到了那个地窖里抱出的孩子,现在,他已经是小伙子了,正和女朋友一起帮文姐做饭,我问老康还帮别人杀猪没?老康笑着说:“我老了,整不动了,现在他们四妷妹都挣钱,每个每月给我们一百,加上我的退休费,我们用不完了。”
看着老康灿烂的笑容,在看着屋里现代化的摆设,我想到一句人人熟悉的话:好人一生平安。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0-28 11:01:3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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