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朋友罗阳是个表演欲很强的人，譬如这会，他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正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新近才接触到的课程——人体解剖学。

他是从解剖学的意义开始说起的，他反复阐述它是多么的必要，然后讲到解剖学的发展史，他从中国战国时的《内经》到西欧二世纪盖伦的《医经》，再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维扎里的《人体构造》，最后是19世纪高尔基首创镀银浸染神经元技术，西班牙人卡哈建立了镀银浸染神经原纤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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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听到了一个熟悉点的名字，可我对他们从事的科学一点兴趣也没有。事实上，我对罗阳的滔滔不绝也是毫无兴趣的。但他天生有演讲欲，我认识他五年了，习惯了他的喋喋不休。

他现在的重点转移到了他们昨天的一节解剖课上，解剖对象是一只兔子。他说他们把它杀死后，划开它的肚子，鲜血就汩汩地冒着热气流出来。

我们点了三个菜，素鸡、宫爆鸡丁和酸菜香肠汤。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在咀嚼一小块香肠，凭感觉我知道那是猪大肠。我咀嚼的时候感觉它是不干净的，异味太重，有点恶心。

我正在犹豫是否该吞下去。他继续说，心脏还在跳动呢，但是很快就被教授托在了手里。当他们划开它的子[gong]后，里面居然有五只黑色的小兔，滑溜溜的，像小老鼠一样，要多恶心就多恶心。

我就在这时候“哇”地一下吐出来的。而他还在折磨，根据一开始的分析和观察，它应该是只雄兔。

我的食欲被打消得全无，他的演讲欲却没受到任何挫折，我的呕吐反而刺激了他恶搞的神经，继续那“要多恶心就多恶心”的演讲。

最后，我不得不饿着肚子离开。

（2）

我有个女朋友叫冰。

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话题。空气很沉闷。我就开始跟她讲我的朋友罗阳。

罗阳是邻近医学院大二的学生，最近他们正在研究人体解剖学。解剖学是一门研究正常人体形态结构的科学。解剖学在医学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简单点就是没有解剖学就没有现代医学。“著书不明脏腑，岂不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脏腑，何异于盲子夜行。”解剖学是一门历史悠久的科学，在我国战国时代的第一部医学著作《内经》中，就已明确提出了“解剖”的认识方法，以及一直沿用至今的脏器的名称。在西欧古希腊时代元，著名的哲学家希波克拉底和亚里斯多德都进行过动物实地解剖，并有论著。——。

我滔滔不绝，演讲欲覆盖了食欲。

我讲到他们解剖兔子的时候停下了，我很诧异自己怎么会跟他讲的一摸一样，我天生不喜欢演讲的，尤其厌恶长篇大论地描述同一件事情。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冰居然对我横飞的唾沫毫不在意，反而以极大的兴趣认真地聆听。见我停下来就赶忙催促我继续下去。

我问，你做过人流吗？

我问的时候，眼睛藏在镜片里，脸上神情麻木，我能感觉脸上的肌肉正在慢慢僵死。

她先是红了脸，然后是诧异。但是她什么也没说。果然是我预期的效果。

下面的不用我说，等你做人流那天就什么都知道了。

（3）

我和罗阳约在屠宰场见面。

当时我正饿着肚子，他建议先去吃饭。我觉得我的身体比他追求科学重要就答应了。他这次把酸菜香肠换成了羊杂碎。

他们这次的解剖对象是猪，事实上他只是向我描述了他在家乡看到的屠夫杀猪的情景和过程。他的演讲显得很吃力，因为要把那些专业术语揉合到现实生活中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很强的综合能力。他说，你没见过那样的赤luo相呈。他把它们都取出来，这是心，这是肺，这是肝，这是大肠，还有生殖器，他把它们一一展示给人们。什么都看到了，真的，也就那样，有圆没方。

我觉得他的话有水分，怎么会把猪的生殖器拿出来展示呢。但我却分明感到从脚板底升起的凉意。实际上，我完全可以否定他，因为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场面。

天在下雨吗？我问，我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这样，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否则便不确定。

没有啊，你发烧了？

可我觉得冷。

什么都拿出来展示了，没有血液流通，没有能量补给，当然会觉得冷。我看到罗阳说这些话时嘴角邪恶的笑。

是这样啊，既然什么都知道就不用去了吧。

（4）

杀猪你见过吗？我问冰。

她摇摇头，大惑不解。

那你有没有裸睡？

有什么关系吗？

啊，不，没有。随便问问。我朋友这次的对象是猪，猪你是知道的，你现在吃的就是猪肝。他们先把它杀死，几个人捉住，一个人持刀，用力扎向咽喉，鲜血就喷涌而出，溅射出一米多远，真正血腥的场面。然后开肠破肚，据说，他们把它还在跳动的心捧着玩，争抢着观看，然后切成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细胞和极细的静脉和血管。还有肝肺肠子，他们把它的肠子从里面翻出来，先用眼睛看，再用放大镜，然后用显微镜。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如此麻烦地对付一头死猪吗，他们甚至连它的毛都不放过，就是为了了解它，裸露它，彻底地挖掘它的隐私。但是你知道他们什么也得不到，病毒和寄生虫蛀掉了他们即将因此得到的奖励和荣誉。

你对医学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上医学院？

我怕，怕见血。其实我最怕的还是解剖学，我肯定学不好，肯定毕不了业。再说，我眼睛不好，肯定观察不了显微镜。

是吗，我戴过你的眼镜，是平光的。

是吗，那你肯定弄错了，要不就是你的眼睛也坏掉了。

不会的，我还好好观察了，是平面的，中心和边缘厚度一致，是普通平光镜。

你真的弄错了，仅凭感觉是看不出的，它们太接近了，你是看不出来的。

（5）

我跟你说，我今天见到人的内脏了。你知道，那些生前干了坏事的人，总想死后能得到宽恕，当然还有因为得病死去的人们，他们把尸体捐献出来，医院用化学药水保鲜，供研究用。你知道吗，多么大的玩笑哦。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自顾自地大声笑起来，仿佛刚刚经历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一样。

你知道吗，他们企图通过对他们大脑和身体的研究来确定他们生前的行为。譬如通过脚部的骨骼和肌肉就能确定他一生走了多远的路，从胃里酒精的含量来推测他生前喝了多少酒，通过对大脑的研究来估计他的智商，通过对心脏的观察和分析确定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们试图通过他们精子的含量猜测他们生前发生性行为的次数。

总之，他们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就是为了把这个人层层剥离出来，从外到内，从表面到内心，从行为到性格，他们甚至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预测他的未来。虽然确实很可笑，但他们收获很大，通过这么多研究，他们终于弄清了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甚至通过尸体的头骨尤其是颧骨判断出他们死时的心情，他们的这点发现通过查阅资料得到了证实。为此他们拥有了全所未有的荣誉感。不过，其它很多工作都被证实是徒劳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本来就无从界定，更何况通过这样可笑的方式。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做作的恐惧表情。我受到感染，身体也在不自主地战栗。

太可怕了。

事实上，我们只见到模型。末了，他补充说，讪笑着。神情庄重。

这个笑话有点冷。

（6）

我朋友他们今天解剖了人的尸体，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他们解剖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执行枪决的死刑犯的。他们通过对大脑的解剖，分析出他生前的很多坏主意。他们观察他的心，看到他心里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感觉、动机、嗜好、冲动及恐惧。他们观察他的脚，就知道他曾经走过的路，看他的手，就知道他是懒惰还是勤劳。他们甚至窥探到他心里的秘密。知道他要做的坏事，对某人存着坏心思——。

有那么神奇吗？

你不信吗，我这个人在你面前撒过慌吗？我信誓旦旦地说。她坐在我的怀里，任我的唇和双手打劫她的身体。

我信，冰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认真地说，真是太可怕了。

你觉得我朋友怎么样？

很可爱，很好玩。

就这些吗？那我呢？

你很好啊，知识渊博，见解独到，做人实在。还有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给我一种神秘感，折磨不透。

那你喜欢我我哪一点？

哪一点都喜欢，因为我在你身上找不到我不喜欢的东西。

那你会不会跟我一辈子？

会，我相信你，你的那些美好愿望一定能够成真。

如果我现在指出你的缺点，一点点地数出来，你害怕吗？

在你面前我不怕，我还希望表现得更好呢。

我忽然没了兴致，因为我怕。

其实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你唯一的缺点就是藏不住，正如你的名字，你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透明的。你知道你的这种状态很危险吗？很容易上当受骗。你想啊，那些人连尸体都能看懂看穿，何况你这么个玻璃人呢。

（7）

我昨晚做了个梦，你知道是什么梦吗，说出来吓死你。我梦见我躺在手术台上，很多个白大褂都拿着解剖刀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害怕，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把我出卖了，他们看出了我的恐惧，就有人安慰我不要怕。

我想他们肯定是跟我开玩笑的，就有人告诉我，这是学校的一个研究课题，必须拿活人做实验，我们看你这个人神秘兮兮的，一定有很多秘密。我当时真的吓坏了，他们真的能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这个人演讲欲很强，心里根本装不住事，我就喜欢没事的时候搞搞小研究，其实我这么做完全是培养兴趣。你知道的，我上这所学校是没办法，我爸非让我继承他的衣钵。

其实我还是有点秘密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请你千万相信我不是有意瞒你，这也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是我们院长的女儿。你知道的我爸不许我在大学期间谈恋爱。他是个有骨气的人，更不会允许我攀凤凰。他跟学校的人都熟悉，要是他们窥测到我的这个秘密，我爸还不得断了我的经济来源。真的，我就这点秘密，可这点秘密却足够让我死一百次了。我知道如果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他们就不会知道，但是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害怕就六神无主，思维就乱了。真的，我这人其实很简单，根本就不是藏事的主。可他们偏偏找上了我，还一口认定我这个人极有研究价值。

他说到这里时，停下来喝了口水。

我到现在仍心有余悸。接下来他们就要对我用麻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有一个人的眼神我看着特熟悉，虽然他们都带着大口罩，可我认识那双眼睛，因为他是我的眼睛，我再熟悉不过了。

不会吧，怎么可能？

我开始也不相信，可我听到他说话了，真的是我自己的声音。

你听到他，哦不，是你自己说什么了？

自剖。

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冷汗了，仿佛又回到了梦境中。

我今天约你出来，还有一件事就是要告诉你，我退学了。

（8）

冰，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冰一脸无辜。

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你也不可能了解我。

那我可以慢慢了解你啊，你可以给我机会的，是吗？

那我现在就给你机会。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你不是一直以为我很神秘吗，那就是了。我问的问题让你感觉莫名其妙，我的话让你觉得高深莫测，目的就是要你认为我神秘。我之所以表现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是因为我害怕，我多么希望成为焦点，多么害怕被人们忽视。我这人爱说大话，我最讨厌人家说大话了。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

我害怕看到真实的自己，我戴平光镜就是为了把自己隐藏起来，明知道是自欺欺人还是要这么做。

我甚至没有爱和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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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注定一事无成。

那现在我了解你了，我们可以继续啊。

不行，你太天真了。而且现在我们在一起就更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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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朋友退学了。我逃课了，这节是哲学课——认识你自己。

在冰转身离去的刹那我开始讨厌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