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坐在我的对面，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抹泪，两只眼睛象个红红的桃子。

我只有不停地给她递换着面巾纸，心情和她一样沉重，耐心地听她诉说着她父亲生前的种种往事。

父亲去了，我很难受。真的，比母亲走时还要难受。母亲毕竟在病床上躺了四、五年，又是高血压又是糖尿病。可是父亲快八十的人了，平常身体好的很，从来没有听他说那里不舒服，可他突然就去了，真不可思议！她不停地抽泣着，不能自己。

我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父亲离开一个月来，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她才好，只好顺势一直握着她的手，听她又一次慢慢释放自己的悲伤。

我的母亲在老家甘肃有四个孩子后，丈夫死了。后来她跟了现在的父亲，又生了七个孩子。我父亲先前的老婆病死了，留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在乌鲁木齐，不大和我们来往的。听父亲说那时候老家穷，那个大哥六岁前都没有穿过衣服，整天光着身子在村里玩耍。不过那时候六、七十年代，老家村子里的人都很穷的。我们在新疆出生的孩子没有受那份罪，已是很幸运了。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又继续诉说着。

父亲从来不抱怨什么，孩子对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他总说：“孩子有孩子的事，有他们自己的难处。”有一次那个大哥从乌鲁木齐来看他，临走时给他了二十块钱，我很生气，“要给就最少一百，那二十元算啥？”一把夺过来扔给了大哥，“不要他的钱！我们能养活你的。”看着那二张拾元的钞票在空中分飞两边后，落在大哥脚跟前，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后紧盯着父亲很是尴尬。父亲急忙推开我，蹒跚着三步并二步上前，弯下腰拣起那两张儿子的“孝心”，“这个闺女。。。她就是那脾气！你别怪她。”父亲给大哥替我道歉，而我却一转身就出了门，把门摔的震天响，现在想起来真后悔，何必为那一点小事让父亲心里不痛快呢！我想那时候父亲肯定心里不大好受，可是他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父亲总是那样，什么难事痛处总是埋在心里，从不向别人诉说，包括儿女。

父亲住院的时候，医院的医生都说：“象你父亲这样参加过搞美援朝又佩戴着“和平鸽”荣誉勋章的老革命，现在全州最多只有三、四个人了，你们为何不找找有关部门，说不定医药费还能全报呢！”看着我们姊妹几个有点心动，躺在床上的他虽然不能讲话，医生一走他就不停地向我招手，让我过去。他无力地拉着我的手，不住地摇头，尽管他不能言语，但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我顺从了他，向他保证不去做那他认为给别人添麻烦的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平常我总是觉得很忙，每隔些时日只是程序化地到他那边房子走一走，看一看，问他需要什么？他总是回答：很好，很好了！挥挥手，“忙你的去吧。”那么好的身体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在医院检查时，医生告诉我们：你们儿女怎么当的？他的肺部全烂完了。我们七、八个儿女一下子全蒙了，怎么会呢？可事实就是这样让人意料不到。我伤心极了，心中的痛没法用言语表达。坚持了那么长时间，该多痛呀！他却隐瞒了这么久，硬是没有告诉一个儿女，每次他上乡医院拿药，总说只是治哮喘，没什么大事，可我们就那么愚蠢地信了他的话。

平常他从没有告诉过我们他那里不舒服，一点也没有。我们总以为他只是简单的哮喘而已。想想父亲的笑脸，仿佛还是昨日之事，如今却是分隔阴阳两界，有一个多月了吧。她说着哭着，无奈地笑着，似乎眼泪也流尽了，声音有点沙哑。

我说些什么，这么长时间的听她诉说，总该安慰安慰她吧，可是说什么呢？说人总是要死的，说没有人会陪我们一辈子；说失去的就不会回来了，你自己多保重；说幸福就是当你想孝顺时，你的父母还健在么？我的脑子很乱，理不出一点头绪。平常很健谈的我现在却成了没法开口的哑吧，那只巧舌如簧的鹦鹉一时间成了一只笨鸟，我有点气馁。只是笨拙地轻拍她的手背。

父亲从医院拉回家后，就有点神志不清了，用手势让同父同母的大哥从床下拉出一个小木箱，上面有一个大锁。大哥小心奕奕地打开，里面有五张存折，一张一百元的现金，共计三千元。送给人的那个最小的弟弟也来了，他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房子的角落里，不说一句话也不喊一声：“爸”。父亲用手势招呼他，他低着头不吭气。我那弟媳还可以，“老人都这样了，你还计较送人不送人有什么意义呢。”她硬是把那弟弟拉在父亲床前，父亲把那三千元塞进他的手里，老泪纵横，那也许是老人为了弥补把老七送了人，多少年来的心里愧疚吧。此时的七弟已是泣不成声，一下子跪到在父亲床前，放声大哭，可是他在父亲临死时还是没有能喊一声爸。可是父亲已经笑了，他把弟弟和弟媳的手放在了一起。

农村的地三十年不变，你是知道的。父亲走了他的地给谁种呢？父亲指了指老五，“是给军种么？”大哥问了一遍又一遍，他点了头，又确认地点了点头。那时候六弟去街上买父亲过世要用的东西了，不在跟前。凌晨三点十四分时，父亲又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了六弟亮，大哥问：“你那地给谁种呢？”父亲艰难地指了指亮，大哥说：“不变了？”他摇了摇头。就在我们还没从关于地的问题中缓过神时，我眼看着他就那么头一歪，就这样从我们的眼皮下失去，如平常睡着了一样。本以为我会号啕大哭，可是那时的我却没有一滴泪水，不知道怎么了？

她抬头望着我，脸上是笑，眼睛里却是止不住的泪花不断地滚落下来。

听她说了这么多，相信她的悲伤可能也是我们很多人曾经的悲伤，整天忙事业、忙孩子、忙升官、忙发财，总以为父母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健康，其不知岁月流逝中，他们就在我们的眼前或远方的故乡，一点点衰老。在我们不知不觉中突然就要离我们而去，如秋天的黄叶飘落的那样无声无息，我们拦不住，挡不回。死亡来临时总是那么意无反顾，让我们措手不及。

为什么总在失去后才后悔当初的大意，总是在他们离去后才发现父母健在的珍贵。父母对孩子来说不是累赘，那怕他们卧床多年，只要他们活着，他们就是我们永远不涸的精神力量，我们在外受到多少艰难与挫折，委屈与白眼，我们都会坚强地挺起做人的胸膛；他们总是我们永远信赖的心灵家园，总是漂泊它乡多年始终向往的地方，总是在夜深人静后永远也关不上的那扇思念的窗。

让我们在父母健在时陪他们聊聊天，陪他们回忆曾经的往事，给他们说说家乡的人和事，家乡的一草一木，再陪他们一起看几场折子戏，那吼破天的秦腔总是他们的最爱，乡音难改呀！有时候也可以吼上那么几嗓子，只要他们高兴便好！

就是不要在他们逝去时，后悔而哭地伤心欲碎，但那时候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本文已被编辑[湘西南箫剑]于2007-10-28 0:02:07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