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杀猪人》

我的长相平庸而粗糙，但是我的内心精致而细腻。我和老流氓孔建国说，别看我长得像个杀猪的，其实我是个写诗的。

——冯唐•《18岁给我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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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其实我是个写诗的。

可是。我没有老流氓孔建国，我有的只是对面蓝荧荧忧伤的电脑屏幕，和我浩浩荡荡的空旷。

那个叫做秋水的少年，让人歆羡不已。在我漫长的成长中，我始终没有能够和他一般幸运，始终没有能够出现老流氓孔建国那样的人物，大师，蛊惑人心的神奇符号。因此，没有人对我进行人生之初意义重大的私塾教育，引导我义无反顾地去追求，我这一生真正的绝代尤物。没有人让我带领喜欢的姑娘，用他嵌了老玉的气筒子打气，然后风里雨里，臀起臀落，帮我免费鉴定姑娘的人品好坏，是否宜室宜家。也没有人教我如何盘玉，戴在身边，用身子煨着，用脑子想着，以及警醒我要像对待玉一样去对待姑娘，不要用我的大油手……

终于，没有一个人，我可以与之说起，我奉为圭臬的话。我平庸而粗糙，我精致而细腻。

终于，我仍只是个杀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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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在他的杂文《我为什么要写作》中，从物理熵定律的角度，阐述了做人为文的道理：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那么，“我为什么要写诗”？

也从熵定律的角度看来，写诗在现在绝对是一个减熵、再减熵的现象，趋害避利，既危险（极易被视为精神不正常或者大脑常不正之类的疑似病例），又没有实际的好处。

这众所周知。

有所必为。

像那个登山家一样，回答说，“因为那座山峰在那里。”或者模仿杜拉斯在《物质生活》里谈的一句话，“待我一离开特鲁维尔之后，我就感到有阳光亡失之感。”我解释，因为诗歌在那里，或者，我就感到有阳光亡失之感？

扯淡。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我自己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一件事。傻事。

小波最后说，如果你硬要我用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我相信我自己有文学才能，我应该做这件事。但是这句话正如一个嫌疑犯说自己没杀人一样不可信。所以信不信由你吧。

所以，信不信由你吧。

写到这里，我提笔四顾，我心惊胆战，我风吹草动，高度提防砸来的正义的板砖以及凛然的口水。

由我，我不相信。（我还是表明心意，爱惜性命。）

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想打肿脸还是自己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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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白纸黑字：文字这件事，仿佛京戏或杂技或女性长ru*房，需要幼功，少年时缺少熏陶和发展，长大再用功也没多大用。

我出身草根山莽，我的父亲出身草根山莽，我的祖父出身草根山莽，我们家族世代黄土黑地牛耕人种。在我踏入高中得以混迹于小县城之前，除了语文课本，除了大叔大婶们永远蓝蓝的天空，永远灿烂明媚的阳光和壮壮实实的姑娘，我没见识过其它的文字，什么杂志报刊，名著中外。我读得“文”，写得“学”，“文学”拿我当狗屎。我像个牲口一样，无知无觉，大智大愚，我撅着屁股闷头学习，我拖着鼻涕上山下沟，我涎着脸皮把玩姑娘委婉动人的马尾。

印象里，时下就我所浪荡的方圆百十里的天地之间，高鼻矮腿环肥燕瘦的猪，我都见过，杀猪的人，我也见过不少，唯独两条腿的猪和两条腿的写诗的人，我孤陋寡闻。我们那一拨儿土民之前，顺利读完初中的已是凤毛，我们懂得大腕喝酒大块吃肉大胆对喜欢的姑娘说喜欢，不懂举杯邀明月不懂发而中节谓之和也不懂临去时秋波那一转。

因此，我的幼功缺失，思想粗糙，少年时缺少熏陶和发展，因此，我长大后再用功也没多大用，我五音不全，我手笨脚拙，我胸部平静似水。

我奉信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努力用气质弥补身体长相的先天缺陷，我努力长得像个杀猪的其实是个写诗的。

于是我读书，我熏陶，相信发展，妄想晚成。仗着皮糙肉粗脸够厚，向上和堕落之余，我装腔作势，指手画脚，小智大愚，我写些别人和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文字。真弱智，假玄虚。

我盲目乐观，豁达旷远，叔伯姨嫂说了，光明是永存的是不可战胜的是在我们每个人眼前的。那么当然，也是在我眼前的。我精通臭贫，我有自己的辩解或者歪解。我多吃的是数学信号电路图，小说散文和武侠，我挤出来的是诗歌（真的是“挤”啊）。所有文字纯属虚构，如有色香，算我抄你，如有豆腐渣，实属吃了黄豆。大学高贵典雅的象牙塔里，我得以甘心中邪心甘着魔，我像一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牛，蒙了双眼撅了屁股，日出作，日落息，大俗大雅，高调低趣，看冷月响水，看山青花长，我犁出两道黯淡的诗行，哞，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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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海子《夜色》

和海子一样，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在美丽的诗句里策马扬鞭，自斟自饮，自成王道，我心中充满无限的温柔和忧伤，幸福和苦难。一两句细小皎洁的诗句，就瞬间击中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疆域，轻轻垂下眼帘，身边的世界，远远的，便和自己无关了。此时我的世界里，杂花生树，群英乱飞，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淡绿色的稿纸上，我修炼我抒情，我骨多肉少好比一把柴火，熊熊燃烧。当珠圆玉润的文字通红出炉，“我筋疲力尽，我感到敬畏，我心怀感激，我感到一种力量远远大过我的身体、大过我自己。”我举目四望，我心中有青山遮挡不住的牛逼和快乐，我头顶袅绕隐约的紫气上升，我睥睨自雄，我感到功德圆满。当文字如垃圾一样倾泻，“我筋疲力尽，我感觉身体如同灰烬，我的生命就是垃圾。”我垂头丧气，我胸中有大海滋润不了的悲伤和苦痛，我头顶笼罩磅礴的糜烂沉沦，我空荡成灰，我感到万劫不复。

我笨鸟后飞，禀赋庸常，思想粗糙。我只有诚心正意地学习，学习，还是学习。我磨刀霍霍，闪跳腾挪，我培养细胞，一日三摩挲，我暗恋姑娘，精致细腻感情。

我手举枯败的光影

等你。在一枝花朵上面

我等，我处心积虑，我居心叵测。

大二了新概念都八届了，我憋足勇气，像憋了整整一天的一泡尿，在十一月初的一天，风和日丽，宜嫁娶出丧会友忌理发整甲诉讼利正东方向不利西南方向，我寄上海巨鹿路675号，一首组诗，《纸上幻境》。我偷偷摸摸，不敢声张，不抱希望。就像我怎么也抱不上的那个我暗自喜欢很久的美丽的姑娘一样，新概念，对于我，是一座刺痛眼睛的海市蜃楼。

我伸出双手，如同捕风。

故事的结局，于是，是个美丽的意外。二等奖。c组。我胸无大志，我容易满足，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想。

我想我是终于可以做个有点优雅的杀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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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暖之后，于是春花开了，秋月明了，往事知多少了。夜深人静了，心疼地辗转反侧地想念某个姑娘了，“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心动手痒了。姑娘是温柔婉转的刀，手起刀落，我心旌动摇，我百转千回。

看《18岁给我一个姑娘》，我思我想我问，我的姑娘呢，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的姑娘，我要在什么时间我要站在哪个路口我要以怎样的姿势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情等着她的款款到来，譬如一朵潮湿柔软的百合（茉莉或者山茶也行）轻轻飘入我的胸怀，带着香香的微风和灵魂的温暖，然后我又该浅吟低唱怎样美丽动人泣鬼惊神的诗句给她，生死相许，一塌糊涂。

我美丽蛰伏，我不动声色，我伺机而动。

春日迟迟，行迈靡靡，20岁，迟滞两年，上天终于给予了我属于我的姑娘。我读书写字之余，我注解爱情，我苦心经营。我对自己说，我要写许多许多的稚嫩的世俗的自得自乐的诗句，为她，为我和我的初恋。

这个叫我安我叫景的女孩，她是我枯燥的生活中除去诗歌，唯一的光亮。蓝田日暖，软玉生烟。

天总是蓝蓝的，阳光总是灿烂的，姑娘总是结实而美丽的。我心里的小兽欢欢喜喜。

握着那个将破坏我一声安宁的姑娘的小小的手，如同抱紧一座刻满誓言与幸福的城，我曾经以为，会牵手走过一生，我曾经以为，会永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原来一生可以这么短，原来，原来永远可以这么近。

在她发短信给我她说我想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暑假我认真仔细专心想了我们之间之前的种种我得出我们并不合适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所以很对不起所以其实你是个挺好的人的时候我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荒诞如此不可相信就在几天前前几天我们还好好的我好好的她也好好的她还发给我一条思念的短信我也发给她一条想念的短信。

沉默。

没有眼泪的沉默。

失去所有思想和行动的沉默。

抽空了所有时间和一切光线的沉默。

按下一个字：嗯。

发送。

一年零三个月零七天。

瞬间成空。

我无日无月，我守口如坟，在三个彻夜不眠的晚上，我写完了我这辈子所有关于爱情的诗，之后我想我再也不会写一句，就像我在十八岁到二十岁期间，如同秋水的少年，“耗尽了我对姑娘的所有细腻美好想象，之后，所有的姑娘在我的眼里都貌美如花。”

第一首我是这样写的：

【减字木兰花】

瘦些，再瘦些

干脆把芦花的骨头，嶙峋成

更轻的西风

或者黄花。不要跟我谈论

爱情，以及一切有关的话语

这个季节，我无话可说

对你也是

等夜晚落下来，砸伤额头

我就可以掏出心事，摸黑爬上深秋

姑且用倚遍的阑干，代替我

不说的

想

因为，我忍不住

对永远，对自己的怀疑

14首中的又一首我这样写到：

【鹧鸪天】

水落石出。把隐忍的冬天

推出了河面

我只是逃亡至此的黑鱼

被一场记忆，紧紧

追杀

也许，我必须要显露出体内

隐秘的一部分

承认所有的湮没，和

残忍。落雪清瘦，我已经

躲到零度以下，拼命

看影子的黑

那么，就让我，过早地开始

清算，这一生

以及一生的感情

我抱紧我穷人的丁当作响的诗句，珠宝的粪筐，我索取必要的温度，得以度过这漫漫长长的黑夜。

我早已把雪白的骨头扔在前面的远方。

◆◆

“安哥，诗歌死了哇！”

登陆博客，看到一条留言，曜，高中时代的老友。

当下，我五雷轰顶，我心意灰冷，看着那些零落的风雨飘摇的文字，我心如刀绞，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和苍凉。

死了哇，死了哇。

我泪流满面，怀抱虚空。

翻出朱敦儒的《西江月》，我自勉自励，我向死而生。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是吧，只要心不老，流氓总是可以当的，诗也是可以写的。

我在多想些什么呢？

我平庸粗糙，我精致细腻，我努力长得像个杀猪的其实是个写诗的。

做个优雅的杀猪人，我已经很满足，再多已是贪婪。

后记或者话外话：

谨以这篇混乱的文字，向海子和他的诗歌，向冯唐和他的文字，致敬。

之外，向我在网路上遇到的鼓励和支持我的朋友，致谢，黄航，猫，晨夕。

没有他们，我也许早已为自己的式微而无颜，而落荒而逃。

最后，向曾经是我的景，向我自己，向我的初恋，挥手，告别。

杀猪去，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