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赔了。他想。礼拜天下了一天雨,等到礼拜一雨过天晴,已错过赶集的日子,街里人少了,东西自然不会好卖。这条街的两侧都是床子,那种用裸露着木质的板子钉成的简陋的架子,货品摆在上面,头顶有红蓝白条纹相间的塑料编织布搭的棚盖,既遮雨又遮阳,早搭起,傍晚收,方便省力。这条街并不宽,并排只能走两辆车,外加一辆自行车;路面也不好,显而易见是很久以前铺的,已经年久失修,有的路面裸露出石子,凹下去个坑;可这条街却是小镇最繁华的地段,精品屋,药铺,发廊,五金店,书店,小吃铺,还有一家大百货(金城商场),都在这条街上。
他跟在她后面,背上背着一个重重的牛仔背包,两只手还各自拎着沉重的提包,手和肩头勒得生痛,胳膊上油腻腻的,出了一层油汗,在阳光下闪着光。他这是第二次到这座小镇卖货;头一次也是礼拜天,和她来这里的;那个礼拜天,正赶上三伏最热的一天,一上午的功夫,就把他的胳膊晒成棕色,象老树根似的;直到现在,他的两条胳膊还在曝皮。
他抬头望望天空。太阳在半空中悬着,放射出它灼人的热。有九点多了吧。他想。他不知道今天的情况会怎样,也许会象上礼拜天,呼啦一下子卖了一大半;也许会象在家里一样,一条也卖不出去,全都扣听。但愿不会那样;这趟来,光路费就得七八十,如果扣听就太惨了。
太惨?赔了不到一百就太惨了,那么赔了成千上万的呢,那么赔了几十万的呢。他有些自惭形秽。在他家那里,在那方神奇的边陲热土,赔了几百几千那还叫赔?——几十万的大款,站在街上随意一指就是一个;可他就算不上。他的全部家当只剩下四十元,其余的就是她从别人手里赊出来的这三包货,三十六条波底丝短裙(黑底,上面印着不同颜色的碎花,蓝,白,红,黄,四种颜色),十条薄料连衣裙,十套儿童套裙,十四件女式短袖花上衣,二十件女式长袖上衣(鸡肠子似地,上面满是金粉,她管这二十件上衣叫满天星);就象他自己说的,他这是在地下五千米深处,充满了磨难与黑暗,连地平线的边还没擦上。
大街两侧的床子都占满了,有的已经摆好,床主或站或坐,等待买卖上门;有的还刚刚来,有的只摆好一半。他和她来到上礼拜摆地摊的地方;那二是洼水,周围是一辆辆的自行车;这本来就是放自行车的地方(显而易见),周围还有用白油漆漆的框。
“这儿不行。”他说;他回头瞧瞧她。今天,这条街上不象上礼拜那么繁华,人们比肩接踵的;今天,人稀稀落落的,按句俗语说,卖货的比买货的还多。他有些沮丧,丧失掉些许的信心。
“走,咱们往回去。”她空着手,转过身;这样,就成了她在头前,他在后面了。她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一张床子是空的。果然,走了不远就看到一张空床子,顶上没有货,也没有遮雨遮阳的塑料编织布,木板钉的床子丑陋地摆在那里。
“咱们就在这儿吧。”她说。他放下两个包,又斜下肩将背上的包放下来。重负初释,他倍觉轻松。接着,他拽开拉锁,拿出塑料布铺在地上。在这之前,她始终在一边站着,东瞧西望;直到这时,她才帮着拿出包里的东西,一条条,一件件摆好。他的地摊就摆在那张空床子的前面。他一面摆,一面提心吊胆(她似乎也一样担心),怕床子主的到来,他又得挪地方,打游击。他不安地摆着东西,不敢瞧两边床子旁的人,直发虚,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眼;那些人,似乎都带着漠然的敌意。
“裙子啦,裙子便宜了,十元一条!”一边摆,一边鼓起勇气,扯着喉咙喊道。他看到几个女人推着自行车慢慢朝这边走来。
“这是什么?”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朝他这边望来。
“裙子,十元一条。”他说。轻轻咳了下——上礼拜六和礼拜天,他也这样扯着喉咙喊了两天,现在嗓子还有些沙哑。于是,这几个女人停了下来,支上自行车。他把一条条裙子递给她们,任她们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忽然,他又有些紧张,神经质地回头看了她眼。她站在一边,见他瞧她,就冲他一笑。在这陌生的城市,他觉得,她是个依靠;要是没有她,他 会感到茫然无措。
“十元一条,真便宜。”
“便宜是便宜,就是太短了。”她们议论道。
“不短;你们看我穿还到这儿呢。”她走过来,揪了下裙子下摆,说。她的个头约有一米六五,比这几个女人高多了。这几个女人朝她打量了打量,其中一位把裙子扔到地摊上。
“十块钱,买啥去;买一条在家穿着,做个饭干个活多省事。”她拣起那条,向这几个女人劝诱道。这时,一位穿工商制服的男人挤到人群中,向她说了句什么。
“一会的,等卖完这几条裙子的。”他听见她这么说。
“不行,赶紧的;不是礼拜天不准在地上摆,赶紧收起来。”穿工商制服的男人板着脸说道。
“哎,”她招呼他:“咱们先把东西放到这上面。”
“这是你们的床子吗?”工商制服的男人又问道。
“是。”
他犹豫了下。将东西拎到半途的她却立码含糊地应道;穿工商制服的男人这才走了。她和他把东西又在床子上整理了一遍;这时,那些推自行车的女人们早就不见了。
“这张床子有人吗?”他听见她在问什么人。
“有;今天他家还没出呢。”一个柔韧的声音带着娇气说道;这声音叫他一震,以为碰到了熟人;旋即,没半秒钟的功夫,他想到他是在陌生的外地,不可能有什么熟人;可当他转过身,朝那声音的源头看去,心头却猛地一惊,看到一张似曾熟悉的面孔,胸口就觉得一阵隐痛。
“他家每天都这么晚才来吗?”
“不,他家今天上货去啦,可能不出啦。”那声音又飘了过来 ;他这才明白认错了人。
不出了;可万一人家来了咋办,还得挪地方(他感到头痛:挪地方,往哪挪呀,到处都撵,到处都不让摆)……
她们真象。他想。不由得他回过头又瞧了眼。接着,他继续大声吆喝道:“便宜啦,便宜啦,十元一条,十元一条啦。”同时,他的左胳膊上搭着两三条短裙,右手高高举起一条,这使他想起那些壮烈的英魂;他感到屈辱,心里失落,不平衡。这时,她,他妻子已绕了个圈,走到床子里侧,和她并排坐在一起,不知聊着什么。
“便宜啦,便宜啦,十元一条,十元一条啦!”他大声吆喝着,一面不由自主偷偷侧过脸观察她。他的妻子在另一侧,俩人说着话,因此她望不带他的表情。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 ,隆起的额头,椭圆形的脸蛋,还有小巧的高鼻梁和通红的小嘴,世间哪有这么相象的;他还记得那个生肖,威风凛凛的老虎。那年,他二十四;她呢,才二十。他这样想着,嘴里依旧不停地吆喝。街上的行人,有的匆匆经过,有的逗留片刻,有的拿起裙子对着阳光仔细查看,然后扔下又继续赶路;一会儿,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他面前就聚集了一群人。
“这条裙子多少钱?”
“十块;”他说道,然后接着大声吆喝,想要招徕更多 的人。
“能不能便宜点?”一个女人问到。
“十块钱你还买啥去?你做一条裙子手工费还得六七块呢。”还没等他说话,他的妻子枪着说道;他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站在后面,和他隔着一张床子。
“八块钱行不行;八块我就拿一条。"那女人左挑右挑,说道。
“行八块就八块。”他说道。人们买东西真怪,有的既不讲价也不挑,有的只挑不讲价,有的只讲价不挑,还有的既挑又讲价。这人就是爱讲价的再便宜的东西也要讲讲价,似乎那已成为一种固定的天性,根深蒂固,成为肉体不可缺的一部分。他扫了那女人一眼,又赶紧默默数了遍裙子。在这群人手里的有七条,床子上还摆着四条,总共十一条,一点儿也没错。他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她眼,然后漠不经心地看了看时间;腕上的表正指向九点三十五,可现在还一条没买呢。他心里有些急噪,额头上晒出了汗,票面上却镇静如故。
终于,那女人挑好一件。那女人掀开长裙,从里面内裤兜里抽出卷成卷状的几张钞票,抽出一张递给他的妻子。
“有袋吗?——给我一个袋。”
他递给她一个袋,他的妻子递给那女人两块钱。九点三十五,终于开张了。他暗暗想道。这时,他才感到胳膊上隐隐的灼痛。昨晚还下着雨,今天太阳又这样毒,天气和命运一样不可琢磨。他想。命运,捉弄人的命运,谁也无法预知未来。命运是汪洋的海,人是一叶孤舟,总要随波逐流。是的,随波逐流,尽管有的人鼓起勇气,向莫测的海洋发出挑战,但归根结底也淹没在海洋深处;人们管这种挑战叫拼搏。而他,时至如今已被命运弄得进精疲力竭,已经气馁,只需要有口饭吃,十八九,二十一二时的憧憬早就破碎,再也无法拾起来,只残存着奢望……话说回来,这种想法也许不对,也许太悲观;毕竟,有的人成功了,象攀登一座山的运动员,满怀喜悦,把一面旗帜高高飘扬。
什么时候我也能把一面旗帜插在山峰上。他想。他又回头瞥了她一眼;这次,他发现她脸红了。
“这张床子不能来人啦,”妻子却打断他的思绪,高兴地悄声跟他说:“这家人到哈尔滨上货,得三四天才回来;咱们今天就在这儿吧。”妻子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摸样,以为他还在担心,又安慰道:“要是他家来人啦,咱就给他点钱——我估计给他三四块钱他就能愿意。”末了,妻子加了句:“这地方一个月才二百块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恩。”他应了声,面孔迷惑地浮出笑;显然,他心不在焉。
…… ……
逐渐地,太阳晃在头顶,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小;他的胳膊痒得厉害,棕色的皮肤上沁着被太阳闪亮的汗珠,晒曝的皮肤又开始蜕了一层皮。这是,已经十一点半啦,卖大馇子的,卖麻花的,卖豆腐脑的,卖冷面的,卖卷饼的已在不同时间骑着倒骑驴走过他面前。
“咱们晌午吃什么?”他的妻子坐在荫凉处,双手抱着腿,带着笑,向他问道。
“吃冷面吧。”他淡淡地说道。太阳炎热,晒得他蒙头蒙脑,一阵阵烦躁,心里头不对脾气。我是傻子。他想。你坐在那里倒凉快,让我在这里晒着大太阳;娇生惯养的。他又向她那里瞥了眼,却没瞅着他2;那里空的,没有人;在她原先坐着的地方,来了一个小姑娘,圆圆的脸庞,正和妈妈聊天(棚布的阴影整个地罩住这个小姑娘);小姑娘的妈妈也是圆圆的脸庞,娘俩张得惟妙惟肖,小脸扒大脸;她们正谈论一场考试,显然当妈妈的只关心女儿打了多少分,圆脸姑娘凭着潜在的自尊,凭着本能,说出几位同学的分数(都没她的分高),使得当妈妈的转移目标,她呢,到哪里去啦?他又瞥见妻子;妻子在冲他笑。他继续额头冒汗地喊着,招徕顾客。
“歇一会儿吧;反正大晌午头的也没几个人。”妻子说。
他回身坐在床子上,面朝大街,并不理睬妻子;他感到空茫茫的,同时心里的愤愤不平象团火焰给浇上了油,劈劈啪啪地越燃越旺;他想出几句尖酸的话准备甩出嘴边,没料到又看见她隔着三四张床子站在那里跟别人唠嗑,就把这些话活生生地咽回去。他胸口有种怪怪的感觉,缺憾,受约束和巴望不得;这种感觉促使他不愿到处留下不好的印象(尤其是在她面前)。于是,他跳过床子,在旁边卖鞋的那家椅子上坐下;那家人不知上哪儿去啦。
真凉快。他想。她在那里干山根么?他的视线触着她;她正和一位矮个子女人谈论着什么(女人都是这样,聚在一起不知哪来的话)。也许她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感触到我的情感。情感这东西,就象起伏的海浪,不知啥时就能把人卷入波澜,卷入莫测的深处。他揉揉眼睛,胸口有种痒痒的感觉,就象和她刚认识时似地,漾动着青春与懵懂。他不明白她和她怎么如此相象,相象的一下子触痛了他心底封闭起来的痼疾。倘若没有那位多嘴热心的同事,他会认识妻子,和妻子结合吗?他不知道。人世间的事就这么怪,他想。事事都充满变数,每一步都是三岔口,逼迫着你老在不停地选择;最终,对也好错也罢,就是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就象哲人们说的那样,倘若历史重新让我们选择,连七岁的孩子都回走向辉煌。
……辉煌?依稀地,他想起往事。过去的那个她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顶尖,苗条的身段真象一株婀娜的杨柳。春天,泥泞的春天,他陪她一起到某某宾馆看她当服务员的好朋友;在那里,他不期碰到个熟人。
“这是你对象?”那个熟人向他问道。
“你看呢。”他说;她听到这句话却只是笑,没有怪嗔更没否认;她在一旁和她的那位朋友聊天。他在一旁听着,却发现她们并没有什么事可办,只是在闲聊天;而且,还在偷偷谈论他。现在想起来,那不正是她默认他的地位,在她心中的地位。后来,她的朋友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街上。
“祝你幸福。”她的那位朋友冲她扬扬手;她呢,还是那样不可置否地笑,一团红霞升上她的脸蛋。
“我的这位朋友就爱说笑。”离开她的朋友,走在街上,她说;同时。她晃了晃脑袋,长长的头发一甩,发梢轻轻掠过他的脸;当他瞧她时,她却还是那样地笑,开心地笑,顽皮地笑,带着女孩子家的小计俩。
她属虎,那年十九岁。他想。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就象一朵沾满露水的花蕾,生长在一个清新的清晨,鲜艳,轻柔,凉爽,象洁白的羽毛在半空中飘落,蓝蓝的天,透明的阳光,这一切舒适而温馨地保卫着她,使他不能忘怀……她的笑。带着遗憾与痛苦,她的笑似乎又回到他面前,栩栩如生,蛊惑而魅力,让人无从抵抗。
她现在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也有了家庭?他想。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五年。五年啊,会发生多少事。失失落落,他又偏头向那边瞅了瞅,她又不见啦;他的妻子还是那样双手抱膝,躲在阴凉下,不知想着什么事。真懒。他想。在家连饭都不做;每回吃饭时,还得我伺候着,饭不端到嘴边都不动;等到出门,无论坐什么车(火车,汽车)都嚷着晕车,动不动就往我身上靠,什么东西还都得我拿,你空着手还直嚷嚷累——你不过是在向别人炫耀有个驯服的老公。倘若换了别人会这样吗?
对面,英子精品屋门口传来阵阵争吵,那卖货的小姑娘穿了件浅蓝色的超短裙,上身是紧身的砖头色短袖上衣,衬出两个大ru*房(显得性感),脸上的妆妖精一样,浓浓的涂了一层。
“六十四,六十四你拿一件吧。”卖货的小姑娘追出门口,向三四个背着双肩包的小女孩喊道:“哎,哎,回来吧,六十四你拿一件吧。”
那三四个小女孩回回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就犹犹豫豫地走了。
“六十四还嫌贵;买不起别试呀。”卖货的小姑娘刻薄地嚷道,身子一扭,转身有返回精品屋,一路上嘴里还叨叨呱呱的。
天真热,就象羿射九日之前的大地,天上直往底墒泼火,蒸笼似地让人难受。对过的精品屋又是一番争执,讲价,试衣,干仗似地。一个女人,三十一二岁的女人穿着短裤,露出浅橙色的大腿,扭着屁股走过大街;柔韧,富有弹性的大腿,充满耀目的性感。他望着羚羊似地跳跃的女人,大腿跟痒痒的,心脏也加快了节奏。跟着,又一个女人,也是三十一二岁的女人,同样穿着短裤,倒退却是瘦瘦的发白,象一截枯木枝。他又想起了哀痛。她的大腿会是什么样的?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和她相处的日子始终是春天,到五月,该穿裙子时,就已经和妻子认识了,因此无法知道她穿裙子是什么样的;那以后,他和她又有两次不期而遇,匆匆擦肩而错,趣味竟然全是在冬天。他又瞥了眼妻子。这会儿,她又坐在那里,正和他的妻子聊着什么。他只能依稀听见小城市这几个字;她发现他瞧她,脸上又淡淡飞起红霞。真象,真象。简直是又一个她;她的影子。他想。这种相象,使他燃起旧情,就象已经熄灭的山火,遇到一股风又重新燃起来。
小城市,小城市——从小到大,他就没怎么到过大城市,除了那年一连两次去过哈尔滨,总共呆了不到三天,他的生命始终在小城市里打转,蜗牛一样生活着。
一辆倒骑驴装着几个塑料大桶慢悠悠地骑来;圆脸小姑娘和她妈妈说了句什么,她的妈妈叫住这辆倒骑驴,一塑料小盒的冷面递到圆脸小姑娘的手里。原来是卖冷面的。妻子也从那边给他端来一小盆,然后又和她共同买了盒;她们的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只好一人半盒,分开吃。
…… ……
吃过饭他又重新坐在老地方,耷拉着腿;他的后面,一米来远,依旧是她们两个人:她,他的妻子。水和火,这两种东西虽然是性质截然相反的两种形态,它们却能够结合在一起。当人们往熊熊烈火中洒写少量的水,冰冷就会化为蒸汽,促使火焰越燃越旺。如今,他身后这两个女人,一个正是水,另一个正是火;冰冷与热情在他的内心纠缠,这种冰冷是那样的扭曲,这种热情又是那样的邪,夹着异域的风雪呼呼刮来,让人茫然悸动。人有时这样身不由已卷进旋涡的中心,虽然一切根源都已象铺好的道路,事到临头却处处感到陌生——可时间流逝后,却又觉得仓促。
真怪。他想。他回头瞥了她一眼;她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摆弄着床子上的商品(几件塑料袋里的女式内衣),漫不经心百无聊赖的样子,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也许,她发觉他在观察她,就突然停止了动作。
我和她,只有我们俩人,一起走到陌生的地方。他想。他的脑海里浮出她娇嗔的摸样,她领他来到她家,她的父亲,母亲,各个,姐姐或者姐夫都在家里(姐夫?——令人讨厌的形象,挑三拣四的);一许她是独生女,那么他和她就可以在她家住一阵子。他这样想着,浪漫情节,浪漫的画面雪花般飞舞而来(使他在炎热里感到丝凉爽),一股惬意暖暖倾入喉咙,象肚子里落下一杯酒。淙淙的溪流,绿的树荫,还有一间舒适的小房子。他想。她的身躯又白又嫩,柔韧,光滑,富有弹性,散发着青春与童贞,蛇一样钻进他的怀抱。他这样想着,一股洁净的氛围涌进他的潜意识,另一个的她倩影婆娑着闯进他的思维;他不禁惋惜起二十三岁之前的岁月。
(其实,那年他的确跟着她去过她家;那是个晌午,春的路泥泞不堪;她的父亲母亲都在,还有尚读高中的她的妹妹。她的母亲老实巴脚,有张逆来顺受的脸;她的父亲也老实巴脚的,听说在做买卖;她的妹妹漂漂亮亮的。后来,她讲,她的父亲跟她说,要给她和她妹妹俩个一人买套住宅,然后就回宽沟终其天年。她说话时,脸上总洋溢着恬恬的笑,让他心摇神曳。)
他觉得背后有道目光悄悄刺着他的脊梁;他神经质地回过头。她坐在那里,两只手交叠放着,胳膊肘搭在床子上,眼睛垂着,似乎在瞧着她的那几件货;不过,他知道她什么也没瞧,她的目光象医院的x光一样透过那几件货,空空洞洞地,探向一个神秘的地方。这样胡乱猜测着,又向后扭扭头,他的妻子还是那样坐着,只不过双手在摆弄裙子下摆,似乎那儿有什么不尽人意的地方;他的妻子看到他的目光,笑了笑。这笑象火堆上淋下了一场大雨,哧哧地,在他心里波动,冒着青烟,却不能浇灭他的幻想。
“今天人真少。”他冲妻子道;妻子没吱声,只是迎合地笑了笑。接着,他的头又转动了一个角度,唐突而生硬地面朝她问道:“你今年多大?”说完,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不敢瞧妻子的脸。
“我今年二十四。”她脱口而出,似乎……她早就知道他的心意,早就知道他要这样问她;但他知道,她之所以回答这么痛快,完全因为他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没提防。
“属虎的。”他点点头(这,闪电般触动了他的痛处),然后又掩饰的对妻子说道:“是不是跟你一届的?”
“哪是属虎的;二十四属虎的。”妻子不明就里地说道。他一怔,随即明白妻子以为说她自己的属相。
“你今年也二十四?”她把脸转向他的妻子。
“恩,对,是属虎的。”同时,他心里一漾,自言自语道;他的脑际浮向深迥的往昔,幽幽的。
“不,我二十六;我上学晚。”他的妻子说道。
“属虎的,做买卖能发财。”突然,他莫名其妙道;说完之后,他才觉察到自己的笨拙。
“属虎的今年能发财吗?”她似乎起了兴趣,轻轻问道。
“属龙的和属虎的做买卖都能发财。”他含糊其辞道;在那遥远的深处,另一个她似乎在说话。他感到她和她不仅仅面目相似,声音也相似,连一些习惯动作都相似(她曾经告诉他,她的父亲母亲不准她在外头玩的太晚,最迟也得晚上八点之前回家;她的语音又轻又柔,象夜的一双手,给人以浪漫和遐想)。
恐怕性格和灵魂也相似。他想。无数往昔的日子雪片般落下来,仅仅一刹那,另一个她翩翩出现了好几次,永恒,逼真,折磨人,在他心里泛起骚动,痒痒地令人难以忍受。
“你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他问道。都属虎,世间竟有这么凑巧的事。他想。他的灵魂一片惘然,似乎有团雾在升起,迷迷糊糊的。
“我才干了一个多月。”她说。
我才干了一个月吧。他在心里重复着她的话。连说话的最后一个音节都那么相似,轻轻附带着个吧,柔和,飘渺。他想。
“那你原先在哪儿?”他又问。
“在地板块厂。”她说,然后停顿一下,又接着解释道:“在那儿一个月才两百来块钱,开的太少,就出来自己干。”
他点点头,想继续跟她聊下去(她的语调,同样不胜娇怯,令人惋惜),却突然发现许多话挤在一出,不知从何说起;再一想,她和她毕竟是两个人(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他想);顷刻间,这许多话又象蒸汽一样,飞散,消逝,不知哪里去了,脑子一片空白。于是,他转过头,又开始大声吆喝:“十块,十会了,裙子便宜啦!”
几位路过的行人给这声音吓了一跳,诧异地向他望去。他不由得责怪自己笨,不象那些情场老手善于辞令,花言巧语。老夫少妇。他想。三四十岁的人能找到十七八的小姑娘,难道我就不行吗。他顿时沮丧起来,为……失去的机会惋惜;于是,他只有用大声吆喝宣泄这种沮丧。
也许她和她一样,不在意表面上的东西,只看重一个人的本质。他想。但这不过是往大火里浇了杯水,更加助长了火势。他心底的惋惜简直见风就长,很快达到隐隐作痛的地步,那许多又暖又软的幻想,更象油渍一般在纸上渐渐扩展。
他向后扭扭头,却又发现她不见了。他一个激灵,不再吆喝,从床子上跳下来。他的妻子依旧坐在那里;她的半拉床子上挂满各种各样的男女内衣内裤,袜子和胸罩。圆脸姑娘偎在妈妈的怀里;头顶上,蒙古包似地临时棚顶一动不动。终于,他的目光搜寻到她:隔着三张床子,她正和一个卖冰点的女人闲聊天;这是,她也正在瞧他(也许,也许从原出能够更好地观察吧),两个人的目光遽然相撞,又赶紧胆怯地避开,就象敏感的小动物发觉危险一样。
她也和她一样,喜欢穿裤线比值的裤子(天哪,怎么有这么多的相似)。他在床子前踱了几步,想到。我该说你真象我认识的一位老同学(书中或电影电视里的老套路);然而,无论她还是她,都不是我的同学。他的脸微微一红;想到说谎就让他 不自在。
“你们一张床子多少钱?”看到圆脸姑娘的妈妈在瞧他,他忙没话找话道。
“不到俩百块钱吧——还有四百块钱的押金。”圆脸姑娘的妈妈说道;显然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所以才赶忙又补充道:“最近他们说要涨床子费,谁知道以后多少钱;我估计恐怕最低也得三四百吧。”
“押金还给退呗?”
“那谁知道;他说给你退,可退不退就两码事啦。”圆脸姑娘的妈妈面无表情道。
“那你租给她多少钱?”她的妻子突然插话道。
她(圆脸6姑娘的妈妈)也许以为我们要在这儿租床子吧;不,不是也许,肯定以为我们要在这儿租床子。刹那间,他想到。
“说是一个人一半;都是自己家的亲戚,给不给不一定。”
“她是你家什么亲戚?”他 赶紧问道;问完,他又发觉自己的唐突。
果然,圆脸姑娘的妈妈犹豫了下,才说道:“她是我小弟的对象。”
“唔。”
腾地,他脸红了;他忙四下瞅瞅,踱到一边,不再问下去,似乎一个向来很老实的人偷东西被人捏住手腕,心里砰砰只跳。他扫了眼妻子,阴郁的憋闷的胸膛象给浇了汽油,呼地向上窜成一条火龙,噬咬着。
“说是一人一半;可赔钱了怎么办,她给我,我还好意思要?!”圆脸姑娘的妈妈继续在那儿和他的妻子说道,借机发着牢骚。
…… ……
这一天,他总共卖了十一条短裙,一条连衣裙,五件女式短袖花上衣。他在心里核计了一番,发觉挣了七十六块钱。这才刚挣出个路费。他想。来时路费两个人三十,吃了一碗半冷面是三块,回去的路费还得三十,这一趟只剩下十三块钱。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他看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十分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几点了?”他的妻子踱到他身后问到。
“三点多啦”他说。他回下头,看到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正从一辆自行车上下来,来到她身边。
“舅舅来了。”圆脸姑娘小声跟她妈妈讲道。
“今天咋样?”瘦高的年轻人向她问到。
“就卖了五块钱的东西。”她张开右手说道。
他霍地一下明白了,那是她对象。但他同时还在欺骗自己,继续织着那两满的故事。她会的;她的脚雪白雪白,踩在青青的草地上(白雪公主和她的王子;可惜,她不是公主,我也不是王子);然后,她将拥在他的怀里。另一方面,他又清醒地知道,梭鱼的一切都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昙花一梦,白日梦。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正是由于这种缘故,他带着嫉妒的眼光又瞧了她对象一眼。他比我高,比我年轻。有时,一个人的个子高也是一种优势。他想。
“咱们收摊吧。”他的妻子搅乱他的冥想,说道。
“收呗,反正你说的算。”他心不在焉说道。他就象大病初愈似地,感到浑身没劲。 不知为什么,他联想到卖烧饼的武大郎。
“收了吧;我怕咱们赶不上回去的车。”她的妻子说道。
于是,他拽过背在背上的那个包,拉开拉锁,开始收拾里面的东西。十五条短裙,二十件满天星被他一一塞进包里 ,最后又使劲压了压,才勉强把拉锁拉上。他把另外四条短裙装进一个拎兜里。
“到山城的车票多少钱?”突然,她的声音轻渺地飘进他的耳朵里,就向一阵微弱的风。他扭过身子,看到她坐在那里仰着头,望着站在一旁的恋人。她和她对象正在小声聊天;至于那为男士说了什么,他听得不真切;也有可能那男士并没有回答,因为她很快就不再望着她的恋人,而是也和他一样,开始收拾床子上的货。这是,街道两侧其他床子也开始纷纷收拾起货物,往旁边自家的三轮车上装。
他又把货往手里的拎兜里塞;与此同时,他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一连串惬意的浪漫潮水般涌上前。等他收拾完,他才发觉在这趟街,他是第一个收完摊的,也是货最少的;其他人家的货都将三轮车(就是那种倒骑驴)装得满满的。他的妻子走在前面;他背着个包,手里还拎着另外两个(一手一个);临走之前,他回了回头,看到她站在床子前,蔫蔫的,似乎无精打采。
难道她也和我有着一样的情绪?他恍惚想到。接着,他又想到刚才统治在问她对象到山城的车票多少钱,心里更加飘忽起来。
“在这儿干啥呢?”她碰到了位熟人;那熟人问她。
“卖货呢。”她怅然若失道。
(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拗不过上苍:仓促地相逢,又仓促地分开,然后沿着各自的轨迹被冲走卷去,再也无法碰撞……)
也许这是听到她最货的一句话了,也许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相逢了。他想。接着,他很快随着妻子拐个弯,再也看不见她了。于是,显示飞快地侵蚀过来,涛声一样,渐渐将维持了大半天的黄乡击碎。大约,这只可能是偶尔的相逢,象河流中的两片落叶,揣急地碰撞瞬间,就给冲向大海,永远不会再相碰。他乱糟糟地想到。艳遇,这只是想象中的词汇,然后就给生活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在记忆深处留下少许的辙迹。他望了望走在前面的妻子,开始盘算他这趟来的收入。
好歹没赔。他想。还挣了十三块钱。跟着,她又映在他的脑际。沮丧,无奈公然地占据他的意识,还有隐约的自卑不停抖着阴影;而他,显得那样无能为力,呢样束手无策。
明天,明天还来不来呢?他想。尽管她象一朵罂粟花似地直诱惑着他,他的心池还在波荡,还在由于,象只受伤的胆怯的鸟儿。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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