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的屈原
公元前283年(楚顷襄王十六年,周诃王十二年),漂泊江南(大概在今天的湖南一带)的屈原忧思愁悴,最后走投无路投汩罗江自杀,时年54岁。
这个从楚威王,怀王一路坎坎坷坷,勉勉强强走到顷襄王的可怜的文人,就这样尸沉江底,说不定还被淤泥塞满七窍,肚皮朝天,全身浮肿,让人觉得不忍卒睹呢!这个可悲的人儿,毕生都在爱着楚国,然而楚国却不甚爱他,一次次把他放逐,一次次把他往死路上逼,时世的悲剧注定了他只能就这样无可奈何地选择这种非正常性死亡,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呜呼!54岁,就文学而言,正是创作出书的青春期;作为“楚辞”的奠基人,他的文学使命还没有完,《离骚》还等着他去继续;就政治而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楚国人民也 还等着他去匡扶,然而,他还是死了。
他死了,楚国的大地并没有发生特别异样的颤栗,秦军一样人模人样地占据着郢都,上官大夫,郑袖,子兰之流在新政权的领导下依然朝五晚九地当他们的上班族,生活过得有滋有色,压根就没有把他们曾经的政敌的消失放在心上,更不用说举行隆重的追悼仪式了。可以说,屈原死得很不值得,很是冤屈,也许只有在他见了上帝之后才有机会倾诉满腔的苦楚和怨恨。
屈原能不死吗?这个问题很是大大的有意思,我们假使屈原能够改变他那刚正不阿的性格,能够急流勇退,在纷繁复杂的朝廷政治斗争中保持沉默,在郢都被攻破以后跟大多数人一样低眉顺眼,老老实实地做新政权的臣下,为他们干活,替他们卖力,其结局就大不一样了,说不定还能官升三级,位居宰相大人之列也很难说清。但,我们知道,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同时我们的屈原同志也做不到这一点,在那样一个是非混淆,上下易位,香臭不辨的年代:我屈原不站出来为楚国效力谁来为楚国效力?我屈原不站出来为楚王说话谁来为楚王说话?因此,出于对楚国的热爱,他参加了当时火热的朝廷政治斗争,也于是对他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伏笔。
楚怀王十年﹙屈原任左徒之职﹚,屈原上书提出改革国家政治法令的主张,得到怀王赏识﹙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面对当时“椒专佞以慢鳐兮,椒充夫佩帏。”《离骚》的贵族统治集团擅权误国的情况,屈原重点提出了坚持法治,反对心治的政治主张。《九张•惜往日》云: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嫉。
这还了得,我们姑且不谈他改革的其他方针对贵族特权阶层的影响,单这一条,坐享其成的大老爷们就容他不得,就有理由也有实力将他乱棍打死。上官大夫﹙是个从怀王到襄王一直获宠的贵族人物﹚,这个满肚子坏水,就会煽风点火的家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紧接着郑袖﹙怀王宠姬﹚,子兰﹙怀王少子﹚等人也疯狂地跳出来指着屈原的鼻子开骂。在当时的楚国朝廷,亲秦派﹙鸽派﹚比主战派﹙鹰派﹚的力量要大得多,以屈原为代表的主战派(包刮昭华,陈轸等),除了满腔的爱国改革热情之外,基本上是一无所有,老鹰再怎么厉害,也毕竟只有一张嘴两只脚,鸽派一边再加上怀王那只举棋不定的大熊,双方的力量对比也就不言而喻了,因此,他的改革注定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的空想。
其实,屈原应该清楚地看到在他之前的另一位爱国作家莫敖子华的下场,然而,他偏要不闻不问,公开跟贵族阶层叫板,甚至要求怀王要“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如果真这样做了,那贵族老爷们往哪里摆?你屈原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找死来着?
改革,用今天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固然是好事,因为它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动力,是社会变革的决定力量,其实这是今天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吃饱了饭没事做胡诌出来的结果。要知道,改革从来就意味着流血和牺牲,特别是当你革除掉了一个占主流地位的阶级哪怕是一丁点利益时,你的脖子就已经离刽子手雪亮的快刀不远了。今天我们知道,商鞅在支持他的秦孝公逝世后遭到五马分尸的下场,张居正死后尸骨差一点就被他的学生神宗皇帝拖出去喂了狗……纵观全中国历史,几乎没有哪一位改革家是从朝廷改革的纷争中全身而退的,不是被屠杀,就是被流放,好一点的卷起铺盖回家耕田。屈原也是凡人,他当然也不能例外,何况他不是纯粹的政治家,他的骨子里还潜伏有文人的软弱,悲剧上演当然再所难免。于是,在上官大夫之流的内外勾结下,屈原被从议事的权力上逐出,充当三闾大夫与学生娃们为伍去了。
其实,退出了朝廷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后我们的屈原就应该好好地反省了,身为孤家寡人的他,与一帮如狼似虎的官僚特权们抢班夺权岂不是自取灭亡么?在那样一个黑暗能够吞并光明的年代,就算你有千里眼又有何用?闭上眼睛不思不想,不痛不痒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就算大王赏脸,邀你到金銮殿上来坐坐,也不过是要你吟风弄月,当个御用文人罢了。如果你硬不识相,非要来上几句诸如“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沉陈志而无路”之言,不但皇帝会不高兴,下面的人也不会满意,于是乎上下一致,对不起,只好把你推出去斩了,即使皇恩浩荡,大赦天下,也要把你充军乌苏里台,或者更厉害的青藏高原和西北利亚(当时的楚国疆域只限于汉水和湘水流域的小部分),冻得你灵魂出窍,看你还有没有兴致提意见!况且,怀王已经够给他面子,虽然罢了他的左徒,但看在他“博闻强志”“娴于辞令”的大知识份子面上,倒也没有大怒之下把他廷杖三百打得皮开肉绽,甚至屠杀或是充军,倒是很恰当地给他安排了一个既清闲又适宜做学问的三闾大夫之职,虽然官职不大,油水不多,勉勉强强,也还是能过得去的。但屈原觉得他没有办法干下去,因为他的雄心壮志压根就不在做学问而在匡扶社稷,也因此,他虽然人在教室,心还是向着权力的,并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京城的动向。
终于,机会来临,怀王三十年,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的怀王再一次起用了他,把他带到了自己的身边。这个不但不反省,反而愈加二百五的屈原,认为怀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怀王,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了他屈原在楚国的不可或缺的地位,接到任命,立刻屁颠屁颠地奔赴京城行动起来。也许是为了报答怀王慧眼识英才的缘故,上任伊始,他就为楚国的未来描绘了壮观的蓝图,同时做好了视死如归的打算。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九歌•国觞》
仅此一点,我们就不得不为他的勇气所折服,在那样一个人人自危,生命如草芥般易逝的年代,能说出这样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者,恐怕是为数寥寥,何况是一文弱书生!由此不得不令人想到时下文坛,要官要名要利要技术职称者为数不少,讲公关排名次争交椅更是差一点挤翻了这个容量不怎么令人乐观的容器,但一旦要讲深入实践,要与“市井之徒”为伍时,我们的文宗诗伯们就不那么积极了,当然,后退逃跑的速度是值得肯定的,兔子都得惧其三分。可以想象,如果要他们像屈原一样把一只脚靠在悬崖上,那逃跑的速度,就应该是用古代的千里马甚至现在的军用直升机度量了。实在不得不让人心生喟叹:后来人愧对先辈也!
在《大招》中,屈原认为:
德誉配天,万民理只。北至幽陵,南交郅只。西薄羊肠,东穷海只。
天下归顺,这才是真正的楚国所要达到的。屈原认为,以五霸之强称雄南方是不足谓的,楚国的疆域应该包刮整个华夏族地区,楚王也不能仅限于南面而王,而应当戴上天子的桂冠。如果我们假设当时的怀王是一位贤君,或者至少不是一位与他老爸一样浑浑噩噩,被美色和谗言所蒙蔽的鸦鸦乌,而是一位虽无大善,但亦无大恶的你我一样的普通人,读罢这篇御文肯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赖于面子,也一定会亲热地拉着屈原的手因为自己曾经的荒唐而真挚地向他道歉,同时委他以重任,一统天下,成就霸业,让他实现“学而忧则仕”的梦。但前面已经说过,历史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不能假设的,怀王终究还是怀王,你千万别指望他一转瞬会变成尧舜或是武王文王,在举棋不定的对内对外政策上,他还是倾向与保守的鸽派,在上官大夫等人的不断谗言下,屈原终究还是站在了朝廷的角落,他的宏伟计划并没有派上用场。
也就在这一年,秦昭王欲约怀王武关相会,这在当时的朝廷意见不一,争论很大,不同的派别有自己不同的打算。屈原一派坚决反对怀王入秦,理由很简单,秦虎狼之国,从来就不曾守过信用,此行可谓凶多吉少,但郑袖,这个因失宠而妒火攻心的恶毒妇人,却极力怂恿怀王西行,认为此行有壮楚国国威;怀王,这个好无主见的漂亮草包,多少次的惨痛教训却不能铭记于心,还是很英雄地去了武关,最终被秦军断后路扣留,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
怀王卒死于秦,屈原对此十分愤恨,由于怀王之死与郑袖,子兰等的怂恿有关,因而屈原在言辞中必然会迁怒于子兰,而顷襄王,这个同他老爸一样昏聩,荒淫的混帐家伙,刚一继位就继续实施投降政策,不过很遗憾的是在他还没有想好是该向昭王称臣,称侄还是称儿时,秦昭王已经很不客气的兵出武关,浩浩荡荡杀向楚国而来。上官大夫,这个舌如蛇蚧的小人,在楚君臣仓皇辞庙之际,在令尹子兰的卒使下,也不忘恨恨地奏上屈原一本,终于使顷襄王把战争的失败和秦军的追杀算在了屈原头上,暴跳如雷地把屈原赶出了队伍,流放到荒鄙的江南去了。
屈氏,是一个有着与楚王同姓的世代豪门望族;屈原,这个出身显赫的一代才子,完全有条件依靠先世余威水到渠成优哉游哉做他的公子哥儿,跟着享乐,高兴时,像今天的文人们一样或美容美发,或洗洗桑拿,不高兴时,也可以把自己看不顺眼的同行扯到台前骂他个狗血喷头,出出鸟气。但他不,也许是因为书读得太多的缘故,他坚持认为只有他才能挽救楚国,这个认死理的书呆子,昏庸的怀王已经给了他接二连三的警告,就差把他的脑袋给拧了下来,但他还是要义无返顾地往刀尖上撞,这次遇着个比怀王更为草包的顷襄王,他不完蛋还能有什么?
屈原流浪于沅湘之地,心冷得发抖,肚子饿得直嚷,海鲜鱼翅是吃不上的,没有人来请他签名或是和他合影留恋,当然也就没有人来请他演讲指导或是往他兜里塞红包,朝廷的祸害谁敢接纳?更要命的是不远处的森林里鬼哭狼嚎,随时都有窜出来吃人的可能。屈原绝望了,他为自身的不幸遭遇叹息流涕,为人民的苦难叹息流涕,恨小人当道,君王无能。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不察夫民心。……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离骚》
皇天之不纯命兮,仅百姓之震怒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哀郢》
他幻想着天可怜见,会让自己乘龙御风而飞升天庭,与集芙蓉以为裳的神灵接触,或者去人间寻找圣洁的高丘女神……
吾令帝阍开关兮,依阊阖而望予。
———《离骚》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像他想象的云中君,湘夫人一样似有似无,遥不可接。为什么?为什么?屈原站在湘江之畔一遍遍向天发问,滔滔的江水拍打起冲天的浪花,阴冷的江风扬起他散乱的长发,没有人来回答,只有林中的鸟儿附和着他的声音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这个可怜的人儿,站在湘江之畔徘徊又徘徊,苍老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四处蔓延,是苦,是怨,是恨?被因为奴役压抑而麻木的船夫怎能明了他悲沧的内心?哭天,哭地,却哭不出一个能理解他的贤明的君王和清醒的臣民。屈原彻底走向绝望,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任何意义,于是褪下鞋袜,怀抱石头,纵身一跃融入了碧浪涛天的湘江。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一段苦难的岁月宣告结束。
一段历史走向终结,公元前228年,秦派王剪灭楚。
注:关于屈原的事迹历来争议教大,比方说《离骚》到底是他被流放到汉北还是江南时所作,关于他的死到底是公元前283还是285等。请各位不吝赐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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