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幽梦夜,故宅故园新书屋。
晏殊手执新羊毫,蘸满浓浓的寒香墨。飘忽着桃花气息的红笺上,落下了两个饱满清润的大字:几道。墨味花香,一切簇新而耀眼,仿佛一只手,神圣的手在催眠一样,一个千古的梦就此开了头,无尽无止地延续下去……
伴着他第一声啼哭,是相府辉煌的灯光和众人殷殷地等待。这温柔故里,词藻风流地,他就如父亲新蘸了墨的羊毫,那么得意,那么酣畅,那么自在,那么滋润。生来就是被千万宠爱的,珠围翠绕,看不尽的花红柳绿,赏不完的富足多情。
晏七,他排行第七。
七是个多情而痴绝的数字。早有七仙女下凡嫁牛郎的浪漫,如今仅剩牛郎织女隔河而望的悲凉。
他照例是多情而痴绝的一个,却是多情痴绝一辈子终不曾有丝毫改变的唯一。虽然当年的浮华褪色,家道中落,他也不曾对事世留一分假,真性真情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到老死。即便饥寒,离别,不得意全都找上门,凶恶相逼,他也没低下过头。
他不是没有过破碎,但他默默地把那些破碎一点一点地拾起来,有自己天性的天真,醇然的痴绝将所有破碎都粘了起来,一点痕迹都不留。他在梦里寻路,一路落花陪他到天涯。
黄庭坚说:“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仕宦逆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他升不了官,不会利用父亲的人脉关系,走后门,是痴;文章写的好,却不参加科考,是痴;一生花钱无数,家人却饥寒,是痴;被人一次又有次地骗,却仍以诚待人,是痴。
他的内心是高贵而圣洁的,骄傲是他的本质。所以,他不屑于结交权贵。他们不是他的知音,攀附于他们是对他的亵渎。他痴,痴得有志气,有风骨。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如果是道同者,为他散尽千金,挥干笔墨,他也觉值得。
于是有那起小人,趁机骗取他的信任。一次复一次,天真的他却不以为然。在今天看来他就是十足的傻冒加冤大头。聪慧如他,怎不知道其中险恶呢?他是明了一切的,但他不愿意戳破这一切,他始终相信人是美好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就像他少年时的生活:笑着,有人承笑欢愉;哭了,有人体贴安慰;恼了,有人将他放在手心;累了,有人移枕捶腿,他永远是天真的孩子。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蝶恋花》
他是清楚地醉着,谁了解他的心苦呢?谁见过他面对故园哭泣,怀念旧时的圆满,那一湾逝水,干涸了,是他用心滋润着裂痕累累的河床。延续着那些好时光,好时光里有着父亲的荫蔽,大树下好乘凉,再加上他绝顶的才华,他就那样坦荡地把他赤子之心放在空气里。
倔强而执怄,疏狂却敏感。
他也会强说愁绪,很坦诚地说,像对老朋友。
浅语有味,淡语有致。
他的每个字都是有分量的,轻盈便化着绕指柔,缠绵整个时空;浓艳却似画布上的颜料,定格着油画的一局一景;悲伤是狂风后的新泥地,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生查子》
与谁离别了,不可考,也不需要考。别后的思念不是沉重的,带着少年稚气。但却装着成人的沉稳,心里告诉她: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你知道吗?相思催人老呵,可是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道你不了解我对你的思念吗?
你是了解的,我知道。所以入我梦来。我忘记了梦里的一切,就记得你温情脉脉的笑颜,像一颗明珠,灼灼生辉。
掩不住满心的喜悦,我见人就说,那些嬷嬷,那些丫鬟,人人都知道了。最后,还感叹说:“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她们轻轻掩口而笑,而我也笑了,笑我少年的痴。
………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韶华易老,富贵难长久。
偶然的际遇也好,宿命的安排也罢。家道中落了,树倒猢狲散,昔时相府的荣华渐渐褪色,而他这个人却不曾淡然,他依然鲜明地生活在旧了的园里,是荆棘里的艳红的花,依然桀骜不逊地维持着贵公子的气度。
悲伤却袭来。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蝶恋花》
江南烟水路,迢迢。
但遇不见你。梦里虚幻的销魂换来的是醒时的惆怅,不如不做梦了。可是没了梦,我该如何活?
想要将我的思念寄给你,浮雁沈鱼,终了无凭据。
再说,相思本是无凭语,空对着花笺,垂泪千行,不是更令人心肠俱摧吗?
只有,只有缓抚琴弦,歌出了我心中的情素。
争耐,肠断了,弦也毁。
琴声嘎然而止,寂寞侵袭,漫天的寒冷让我泣不成声。
我不是愿意一直梦着,而我真的是不能醒来了。就如流浪的脚步,跨出了这一步,就一辈子回不了头。再冷酷的世界,也只能呵气远行。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梦中,永远不醒。
彻底而疯狂地醉在梦里。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他日,我说情真要真至骨髓,我说酒醉要醉至麻木,我说歌要尽兴,舞要艳绝。以后的回忆才会刻骨铭心,才回与你魂梦相同。就不必“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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