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说,喜欢不是爱。我是爱你的,爱你身上每一个缺点与深处孤寂的灵魂。
她说,那你的灵魂会在哪里停航?
他回答,只是用了沉默。
那是一个比较温暖的秋日午后,我们同坐一辆公交车,许多时候,我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遇见一个让我能够久久用文字去缅怀的故事或者是单纯自然的人。而我能够纪录的,却也只有我用手指写出来的文字而已,至于那些曾经波涛汹涌的感情,却总是被我很快的遗忘。遗忘,用了一个轮回的时间。
最初的时候,我们是在陌生的城市的一个汽车站遇见,她神情淡定的坐在我对面,目光游离而且空若无物,偶尔抬起头,迷着双眼看左上角上的时间。
只有一个瞬间,我们曾经对视片刻。她的目光很大胆直接的传送到我的眼睛里面。一刹那间,我竟然有了不自然的神色。抱歉似的向她笑笑,继而把眼光转向别处。只是我却一直想不明白我究竟为何会感觉抱歉。
十个小时以前,我在遥远的南方接到家乡一个快被我遗忘了亲属打来的电话,据说是我的一个什么亲戚即将面临死亡。老人一生孤寡,并无留下任何遗孤。于是我们这些远房亲戚便被邀请去为老人送葬。这是我家乡的一个习惯,一个老人死了,太过冷清的排场总显得不好。
十个小时之前,那正是深夜。大概十二点左右。挂断电话以后,我飞快的从衣橱中拿了几件御寒的衣物,便匆忙奔向了火车站。而十个小时之后的中午,我出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因为没有直达车,我必须选择中途转车而行。
长时间的动荡不安使我一夜未曾入眠,此刻突然停顿下来,竟然不自觉的有了疲倦之意。而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在摇晃我的肩膀。她说,醒醒,车来了。
我迷离了半天,这才睁开惺忪的睡眼。对面那个女子的脸庞几乎触碰到我的鼻尖。她突兀的出现使我开始慌乱,我站了起来,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睛说,谢谢你。
女子看了我一眼,并不再说话,而是转身向检票口走去。我看了女子背影一会,蓝色洗的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脚口已经微微起须。蓝黄相间的高跟皮鞋,走起路来,发出啪啪声响。白色毛衣随意的搭在身上,但是却紧紧的包裹住了女子应有的玲珑曲线,整个人显得有点浮肿。淡黄色的头发至肩头,只是却显得有些凌乱。
女子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我出神的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行李。
跟随着人流进入汽车之后,我看到那个女子一个人孤单或者可说孤傲的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眼睛看着车外。我扫视四周之后发觉前面并没有什么空闲的座位,便低下头,理所当然的走到女子旁边坐下。或许在我心里,我是希望坐在这个女子身边的。她的自身看上去很是糟糕,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并不是太坏。
女子见我坐下,这才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我们对视,之后我尴尬的笑着说,有没有人曾告诉你,你很像一个人?
恩?女子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你很像张娜拉,而且一样的漂亮。
女子听到我的赞美,很显然的笑了一下。我有些大胆的观察着她的笑容,大而明亮的眼睛微微迷起,足够坚挺的鼻子和小巧玲珑的嘴。皮肤洁白光滑,应该是很柔软的,我想。
我们是从蒙城上车,途中经过阜阳,而我要去的地方便是在利辛与阜阳之间的一个镇子,我还依稀记得那个镇子的名字,插花。很唯美的一个名字。
旅途永远是无聊且空虚的,因为女子的冷淡和我的不善言辞,我们之间并没有很好的交流。汽车上的空调开的很足,封闭式的空间散发出骚热甚至点点腥臭的味道。女子一直看着窗外,而我则无所事事的坐着,偶尔用手扶了扶从鼻梁掉落的眼睛。
如此不自然的行走了三个时辰左右,我终于要到了下车的时候。之前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要下女子的联系方式或者简单的一个名字,但是随着目的地的愈发接近,我的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便宣布告终。汽车停在插花的镇中心,我拿起我的旅行包,站起来向她微笑着说,我到了,再见。
恰巧。女子说,我也到这里。
这是女子带给我的第一个惊喜。在女子说完话以后,我们相继走下汽车。看着多年未见的小镇,一刹那竟然有了无所适从之感。女子同样茫然的站在身边。
你是本地人?我问。
不是,来这里看望一个亲戚。
在女子说完之后,我们同时听到一个声音在背后叫,舒!
女子回头,看着背后突然出现的男人说,是我。
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梳的光亮的头发一尘不染,胡子像是未刮干净一样长出一片墨青色。似乎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而我却在那时终于知道,这个女子的名字叫舒。
男人看了我一眼,有点惊奇的眼神说,你是罗生吧,你们一路?太好了。
你是?我小心翼翼但是却疑惑的语气。
呵呵。男人说,我是明亮,打电话给你的那个人。
是你?我笑,难以掩饰的惊讶表现在脸上。
彼此介绍之后,我和舒和明亮三人一起穿过拥挤的小镇,向明亮口中的老人家走去。老人住在插花镇的边缘地带,走了大概十分钟左右,明亮指着一户人家说,到了。罗生,还记得你小时候曾在这里玩耍过吗?
我轻轻笑了一下,自从接到明亮的电话开始,我就已经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老人的记忆。也就是在十九到二十年前,那时的我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每日到镇上去上学,要经过这户人家。只是印象中关于老人的影子却是很少,二十年前,老人家总是紧紧关闭着的。而那时的老人还不是太老,可以到镇子上做些微小的工作用以养生。
似乎有一次,经过老人身旁的时候老人突然弯腰,问我想吃糖吗?老人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经常把脸上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形成很深刻的裂痕。岁月如刀,在每个人的脸上刻画着沧桑往事。
到得屋里,已经有一些人在里面。此刻的老人一脸疲倦,呼吸困难的躺在地上的竹席上。我轻轻走到老人面前,按照辈分我叫了声叔父。但是老人四肢却已经麻木,只有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着,已经干裂出裂缝的嘴大大的张开。有人说,老人正游离在阴阳两间,正在受苦。
因了小时候的某些记忆,屋里的所谓亲戚们有些还是认得。彼此寒暄一阵后天色也就黑了下来。
明亮安排了晚饭。之后大伙围在一起打牌或者聊天,偶尔有人用很小的勺子喂老人吃很少量的水。如此持续到深夜,明亮带我们去早已安排好的旅店。
旅店是插花唯一供游人住宿的地方,没有洗澡间,两三张床铺摆在一个大房间里。是在二楼,走到阳台上可以看到街上昏黄微弱的路灯和散漫的行人。
送走明亮之后,舒在门口叫住我。
有事吗?我问。
舒说,我到陌生的地方睡不着觉。
那好。我说,一起走走吧。
舒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兜里,双肩高耸着点点头。
沿着昏黄的路灯,一直前走便能穿越差不多大半的插花镇。插花镇本就是以公路为基础的小镇,整个镇子狭长而幽深。路灯下看舒的脸,似乎总是弥漫着那些疲倦的幽怨气息。我淡淡的看了一会,直到舒感觉到我的注视,这才慌乱的收拾起了目光。
舒。我说,你以前生活在这里?
不是。舒说,我妈曾经生活在这里。只是后来嫁给我爸。
那你妈呢?
死了,死了很久了。
对不起。我匆忙道歉。
舒仍旧一脸疲倦的样子,微微凌乱的头发随风飞舞。舒说,妈死之后,我爸就又给我找了一个妈,只是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吵过一次架之后我就一个人离开了。
舒淡淡的说着这些,眼神平静而且自然,仿佛是在这个夜晚在向着外人诉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波澜不惊的女子,波澜不惊的小镇夜晚。我轻轻抬手,扶了扶掉落鼻梁的眼镜。已经是深秋季节,夜晚显得清凉而切冷。我用力抓紧外套裹住身体,这才发觉我们已经走到插花的尽头,公路两旁开始出现笔直的白桦树,旁边有一处小小的树林。
去那看看吧。舒说着,率先走了过去。我怔怔的诧异了一会,见舒走远,也跟了上去。
小小的树林有几十棵树组成,从外面看去,那是被黑暗笼罩的地方。清沥的月光下,舒双手交叉着抱住肩膀,弱小的身体偶尔颤抖着。突然很想去呵护一个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加快了脚步脱下外套搭在舒身上。
舒不说话,只是有一个瞬间她是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但是在我发觉之时,她的眼光也随之暗淡。我想,这是一个不被打扰的人,永远淡定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独自生活着。
罗生。舒突然停止脚步,轻声叫。
怎么了?我问。
舒摇摇头,对我笑了一下,继而往前走去。为了打破沉默,我努力寻找着我们之间的话题。在黑夜中,寒冷的黑夜中,尤其是如此静谧粘稠的黑夜中,我不习惯用沉默生活。沉默是寂寞的带名词,我一直拒绝所谓的寂寞。
舒。你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不是。舒说,有一段时间有个男人闯入我的生活,那段时间是可以用一生去回忆的时光。虽然后来他又抛弃我。舒说着,抓住一棵小树不住的围着它走动。她说,其实我是喜欢被呵护的感觉,那个男人会在我寂寞的时候跑去陪我,然后花半天时间讲许多笑话逗我开心。他曾说,舒,你笑起来的样子是我看到最美丽的时刻。那个男人是北方人,外表粗廓,内心精细。
呵呵,你说了好多。
罗生,记忆是一条河,永无止尽。
似乎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大概三四天左右。时间并不是特别长,但是停留在时间里的人却显得漫长。这是一种自我感觉的体现。
保持在每天清晨和夜晚去看老人一次,老人的状况没多大进展。不能吃喝拉撒,大家心里都明确,老人撑不多即就会饿死。
看完老人之后会躲在旅馆内看电视,偶尔和大家一起打牌消磨时间,大多的时候是在睡觉。过去睡眠不足的状况得到极大的改善,甚至厌倦了闭上眼睛。越是到了夜晚,寂寞就愈发侵蚀我的灵魂。有强烈的破坏欲望,看到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想拿起来砸烂。
有一个夜晚,一个人躲在床上无所事事。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却没有一丝睡意。于是睁着眼睛看墙上班驳的天花板。舒推门进来,穿着我的白色衬衫。白天的时候我去洗衣服,恰巧碰到舒,于是放在一起。
舒自顾自的走了进来,坐在我旁边。彼此不说话,我拿起一根烟点上,猩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窜起。
舒。我叫她,你不怕有人进来?
舒转身看到我的目光,大大的白色衬衫包裹着她幼小的身体,只穿着短裤,裸露出细腻光滑大腿。随便的穿着一双凉鞋。舒狡计的笑着,她说,不怕,又不是没人看过。我被她的话吓到半死,张了张嘴竟然感觉无话可说。
罗生。她说,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快死了。
大概是吧。
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也要承受这么多痛苦。昨晚明亮掀开老人的被子时,我看到老人的肚子,身体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肥硕的地方。
或许吧。我说,生的时候身上沾染了太多世俗的气息,到了死的时候,当然要洗干净自己的罪孽重临下一个人生。
罗生,你喜欢我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扶了扶眼镜,诧异的看着她。
舒沉默了一下,说,我来的时候想起以前的那个男人,有次我问他,你喜欢我吗?他说,他的回答是,喜欢不是爱,我是爱你的。呵呵。舒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伤感的神色。我淡淡的看着她,心微微的疼痛。
然后我一把拉过她,抱住她的肩膀。她稍微挣扎了一下,之后便趴在我怀里不再动。我趴在她耳边,轻声说,舒,你需要一个人来爱护,一直是如此需要。
月光安静的从窗口映射进来,如水一般的寂静侵袭着我们。第一次见到舒的时候,我就隐约的感觉到她的内心是如此脆弱的。
罗生,罗生。明亮气嘘喘喘的跑了进来,突然看到我们的样子,张了张嘴说,不好意思。
舒坐了起来,眼睛盯住窗外。
怎么了?我问。
老人走(死)了。你们快去吧。明亮说完,转身出了房间。隔着月光的夹层,我看到舒的脸上带着泪水。我拥抱她的肩膀说,他只是结束了人间的痛苦,也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舒用手背擦拭脸庞,苦笑着说,我没事的。
之后的两天一直都在忙碌,因为全部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所以老人的丧事办的也很快。明亮作为主人,则全力应付来访的亲友邻居,而我们这些外来的亲戚,便在一边帮忙。之前的清闲与现在的忙碌成了对比,我们几乎是走了两个极端。
处理完老人的丧事以后,亲友们也大都离去。是到了分手的时刻了。但是我却一直想不出如何处理我和舒之间的关系。暧昧到模糊的关系使人感觉痛楚。
一个人带着这些莫名的情感走到镇外的小树林,独自坐了许久。安静也是好的,看蓝天白云会心旷神怡。
午后清新自然的空气使人忘却一直烦恼。
天色变暗一点的时候,动身回到旅社。没有碰到舒。旅社已经空了下来。回到房间,这才发现舒留下的信。她说,罗生,第一次我问他的时候,他说,喜欢不是爱。我是爱你的,爱你身上每一个缺点和深处孤寂的灵魂。
其实我很想有一个人像你那样优秀沉稳,他会在我孤独的时候突然走到我身边,大声说,舒,我爱你。
呵呵,是不是很幼稚?
好了,我害怕面对离别,所以先走了。这几天有你的陪伴,真的很开心。谢谢,并祝快乐。
舒,我爱你。我小声的默念出声,却早已泪流满面。抓着信纸叹息着躺在床上。或许我该去找她,然后大声认真的告诉她说,舒,我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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