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王小丫是怎样闯进他的世界的殷锡奎

发表于-2007年10月26日 上午11:03评论-2条

王小丫是怎样闯进他的世界的

(dreamer:一个古老版本的幻想篇)

一刹那,他看到了自已的葬礼。失踪了四十年,他已是白发苍苍的近七十岁的老人,他的后代在祭奠他——同时,他们的心里也在嘲讽他:这自不量力的老头,蛤蟆跳到马路上,滑稽得象唐吉*诃德,挺着长矛,瞎摸乎哧,横冲直撞,不谙世故,结果一事无成——祭奠这位也许是大师的大师。彩色照片的底版被冲洗成黑白色,这样可以增添些氛围,显得庄重些肃穆。一张长条桌,摆在照片前,上面堆满了祭品:鸡,鸭,鱼,生猛海鲜,香蕉,苹果,桃,荔枝,鲜花;鲜花丛中的一册小书,书的名称:《这二十一首》。他开门,人们都惊异地望向他,就象瞧着一位天外来客。他们满腹狐疑,跟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认出那黑白照片上的是他自已,他自已的遗像。就这样,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他们呆呆地,目瞪口呆,象一组模型(显得那么可笑),凝固了足足有三分钟;这一点,末来的明智的法官大人,旁边墙上悬挂的石英钟都可以做证。“你是谁?!”终于,一位年轻人开口问道;他十七八岁的模样,满脸稚气,满脸世故,哎呀呀,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交替在他脸上变幻出现,象光与影斑驳的移动,时而苍白时而傲慢。

“我?!——我就是······”说到这里,他瞅了眼高悬在墙上黑白镜框里的黑白照片,天知道打哪儿涌出这么多的伤感,两滴泪水流下来;他嗫嚅着,再也说不下去。

噢,我们这对物质无限渴望的时代,到处是水泥和混凝土,到处是琳琅满目的商品,海洋一样,热浪滚滚;我们徜徉其中,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迷乱了本性,蒙头蒙脑。

郁闷地,他胸膛那团火又开始煎熬。有时,大部分时间,他常常感到迷惑——为什么,他会执着地写哪些没人看没人读的诗:执著这两个字,很羞涩地说出口;现在,可没人在首这两字(甚至,人们说这俩字时,还带着贬义:执著等于傻瓜);——为什么,他要写出这些诗?令人费解,不可思议。

······还是为了掌声?不,他不愿承认:这实在让他尴尬,无地自容。

“显然不是。”他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频频点头。有这样的想法是卑鄙的,卑鄙的;可李白这样一个大诗人,享誉千古的大诗人不也曾向往过宫廷吗?切,其实这是炫耀,是宣泄,而不是自娱。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辗转反侧,他的身子下象有个大烙铁似地,令他难眠。墨水瓶上蒙上了层灰,摆在桌上;这桌子纯粹是破烂货,解放初期哪位敦厚木匠的杰作;哎呀呀,当初,它也许风光过,喜庆的节日,国庆节元旦节什么的,人们在它上面摆满佳肴,欢声笑语老太太蜜似的笑脸环视着一大家子,儿孙满堂,最小的那个孙子刚咿呀学语,抓着条鸡腿啃的正——如今,这桌子却已衰老,仅仅因为靠着墙角才站立起来,楔子松动,横橙断了,就象一位高瘫截肢的老人,颤危危,靠的是拐杖,轮椅,才站在众人面前;这张桌子要倚在两面墙形成的夹角才可以勉强使用:本来,它早该成为烧火柴,只因为房东的一丝恻隐,才没将它淘汰······房东,男房东就是一点一步的跛子;他矮矮的个子,teeny,政府的小公务员,小学教师,teacher,说话一套的,全是声面话,八方圆滑,八面玲珑(不由地,他想起他的老丈人,那被人唾弃的骗子,名誉扫地的家伙),让你找不到一点缝隙。那家伙,他的丈人还算人吗,连亲生骨肉都骗;唉,要没那一把,他能沦落到这步吗,衣食无着,倍受朋友们的白眼吗?!现在,憋闷得慌的他,只有靠一枝笔来渲泻。渲泻······黑黝黝的,星光洒进没挡窗帘的室内,他想入非非着(人在逆境中,无奈,惆怅,常常借此逃避恶劣的现实;乐园中的亚当夏娃,头脑里虚构不出另一个乐园;只有失去后,才更强烈地梦幻)。

二十一首,每首都很优美。他自以为是地想。把它誊清,装订,等等,然后一尘不染地寄给那著名的女主持人王小丫(忙碌的神经,那一线锯齿沿着脑门痛疼地扩散开;神经未梢开始兴奋啦,活跃啦),附带着还有一封信:无论是信,还是诗,都没署名(匿名信,无名诗)。“······如果你认为它们写的好,你就让那此专家们评论吧(是骡子是马,出去骝骝就知道啦);如果专家们认为写得好,就让它们变成铅字,成为文化遗产吧(多大的口气,屎壳螂打喷嚏);至于它们的作者,,你不妨写上无名氏这三字吧(啧啧······);可如果你都认为它们写的不好,那就扔掉吧(当然,客观存在们不能成为手纸,纸质太硬太脆;也当不了引火纸,现在都用煤气啦,用不着;它们,——只能当垃圾,白占地方)······”

(多么高尚:他自我陶醉啦。)

王小丫,cctv招牌小旦,凸出的颧骨,笑,这是醉人的形象。她在读这封信。哈,好奇,继尔是同情与感动。她会被感动吗?还是不屑地将这堆垃圾信手扔进废纸篓,垃圾袋,准备下楼时将它抛到街边的垃圾箱里,然后就此忘掉,仿佛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

之后,他异想天开,用****的口吻,诉说他的忏悔:犹大的忏悔,卢梭的忏悔,纳波科夫的忏悔——给父母带来的愁事,生活的磨难,众人的耻笑,朋友不屑的目光,还有尴尬的理想,等等,一大堆的。王小丫会在读书时间,和永远微笑的李潘一起出现吗?那时,她会拿着一本小册子;书名:《这二十一首》,他的诗,他的专辑(王小丫出现在屏幕之前的此书的历程):起初,是一页页的稿纸,他一个字一个字订真地誊清;后来,给她用电脑打在纸上,以防止······某些评论家看人下菜碟。然后,她拿着这些诗,找到她熟识的一位朋友,一位新潮流派的诗人(不难想象,她肯定认识这样的人)。

“这些诗写的怎么样?”

“谁写的?”(who?write?)

“一位观众。还有这封信。”为什么她要给她的朋友看这封信?噢,因为她不想给这位朋友造成一个错误的印象,以为是她写的(该咋说咋说,她是位品德高尚,心地善良的······母性;虽然,她也许还没当妈妈)。

第二天,她的朋友打电话告诉她,这些诗好极啦,“······这位无名氏的遭际实在令人同情,我从中感触到他澎湃的灵魂。”最后,他还告诉她,写这些诗的作者被埋没,实在是一种罪过:我们不能想象我们不知谁是离骚或朝发白帝城的作者;虽然,我们的确不知谁是《金瓶梅》的作者。没有伟人的民族和时代,是平庸的民族和时代;可有了伟人却不知珍惜·····”他引用了郁达夫悼念鲁迅的一句话。

郁闷。这屋里一丝空气也透不进来,使他更加烦躁;······身上,由里到外冒出层粘腻的油汗。他的小脑瓜热腾腾地幻想着;整个人类都那么喜爱幻想,古希腊人将天使插上翅膀,古中国人向往海外仙山,我们现代人幻想着浩瀚的宇宙······

而在信的最后,他又是怎样写的呢?厌世的口吻,一个现实(老子骑着青牛,消失在函谷关外);他告诉王小丫,让她在出版这些诗时,不妨抽出来一首,然后设重奖给这无名氏;那么会有许多人揭竿而起,争先恐后,宣称这些诗是他们写的——这些剽窃者,这些名利的争夺者,吴*的后世子裔,肯定为数不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吗。这个令人可笑又可厌的玩笑。他真想浸死在水中,憋胀得发紫的面孔,水仙花。

浸死在水中,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呀?——水灌进鼻腔,又涩又苦,咕咚咕咚,憋不上气来,说不定还会有条小鱼儿钻进鼻孔,又从嘴里游出来。

她会依计而行,揭开众人的丑态吗?这是一针检验的······试剂,一个阴损的招术。

要是我这么做,真的有许多人来揭黄榜,我也不会说出来(想到这里,他开始飘飘然······唉,幻想和欲望总是不可分割的;他,转眼间又沉缅于幻想之中)。可将这么多人证明为小人,对这个社会又有什么益处?没有,这只能损害大家,给社会造成不良营养,贪婪金钱,愚弄他人的风气从此就更肆无忌惮:假若全世界都疯啦,而只有一个人精神健全,那么我们大家——会不会把他投入精神病院,以为只有他才是疯子?

疯子,就是堂·吉诃德,就是······屈原,就是不顾险阻(在别人看不到希望之前)冲锋陷阵的人。

他要远走他乡。他,不图名,不贪利;他将士远走他乡,象追逐自由的吉普赛人。

············

最好······到新疆去,到那给人以千年遐思的浪漫的土地上去(敦煌飞天,楼兰古城,葡萄美酒,还有九七年十月底发现的那个大油田):那里,不声称是中国的第二个······大庆吗:那里一定需要很多劳动力(尽管,现在劳动力过剩;但在那艰苦的地方,劳动力相对还是匮乏的)。噢,他将成为某个钻井队的临时工,每个月能挣八九百块钱;半年,他能存下三千来块钱,还能买下几十册书(书······没有书的日子不好过)。

镜头拉开。另一个场景:沙漠边缘,附近某座小城,星期一的上午。钻井队队长······不,还是石油总公司的党委书记,或者一位副总工程师之类的;如果这样,场景也从附近新疆风味的小城移到千里之遥的克拉玛依(帝王的宫殿终究和土财主的庄园有所区别)。党委书记(或副总工程师)的女儿,一千零一夜里公主的现代变形,二十四岁的某大学二年级学生,这天放暑假,她父亲特意赶回家看她;当然,还有她的母亲,此地某中学的教师。这天晌午,他们一家三口欢乐温馨,在包饺子;同时,放着电视。自从发明了电视,人类就越来越依赖这光与电的媒介,使之深刻地融入生省事当中。

饺子包好啦,热气腾腾,牛肉馅,或者羊肉馅,中原的吃法,新疆口味。

外头,毒日头挂在当空,没有一丝风,天气很热。

他呢,在距离克拉玛依千里之外的沙漠边缘,浑身臭汗,出大力呢(他真的闻到汗臭味。他翻下身,身子底下仿佛有火,烙得难受。他的脑门隐隐发热,幻想快把他的脑子烧坏啦;哎呀呀,他陷入冥想,已经把这海市当真,心思投进去)。队长,专拣软柿子捏的,会溜须拍马的优秀人材,净难为他,让身材单薄的他干重活,脏活,别人不愿干的活;现在,他正被队长欺负呢:夏日炎炎,酷暑难当,他的后脊梁(赤膊着)都晒暴皮啦,脖颈通红,每当夜里睡觉时就炙烧地痛:这种滋味,对于他已经是第三次;第一次,遥迢在童年,他跟着到河边洗衣服,结果光顾玩,胳膊晒暴皮啦;第二次,高中毕业,对前途感到渺茫迷惘的他帮朋友家盖房子,脊梁晒暴皮啦;现在是第三次。

刚开始,他就被熊住啦,我们视他为怪物,书呆子,有意避开他,孤立他。别人歇息时玩于玩扑克,赌钱喝酒或者到什么地方找乐子;他却与众不同,孤僻,一点也不和群,捧本没人看的书津津有味地翻着;他不愿象那些人,没事就狗一样地乱转。他的清高,很快被大家认为是假撇清;虽然他并没做出什么坏事,人们却老说他老实人古董心。人们总在背后拿他当闲话,议论他,笑话他。

下午一点多,开始重播读书时间;可惜他看不着,因为他没空看,正是工作时间,也因为他呆的地方太偏僻,远离居民点,只有他们这些——十几位钻井工(条件艰苦)。炎热的天周围,视野之内没有绿萌,到处都是荒漠,脚下的沙粒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烫得慌。

党委书记家,一家三口乐融融地,围着饭桌吃饺子;突然,她,党委书记的女儿被电视吸引住。《这二十一首》,无名氏著,不求名利的无名氏,执著的理想,坎坷的遭际。“哎,这本书呀;这本书在我们学校可流行啦,几乎人手一本。”她半撒娇地和她的父母说。同时,屏幕上,啧,读书时间的女主持人李潘也在证实她的说法:十一个月以来,《这二十一首》始终高居徘行榜榜首(十一个月呀,多么难得。薄薄的小册子,掏很少的钱就可以拥有;这,和被贬值的汉语文学有什么关系);起初,第一版仅仅印了不到一千册;三个月内,连续印了五版,共七十五万册。

他的大哥蒋海清拿出他的照片;他的一位朋友也拿出他的照片。特写:照片上的面孔被放大,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屏幕。主持人在向大家呼吁,请大家留意身边,发现照片上的人请立即通知中央电视台,或者直接与他的家人联系:照片上的人,就是这《二十一首》的作者,因为······这位作者已离家出走一年半啦。

(社会调查:一年当中,有多少人因为种种不同的原因离家出走,可又有多少人受到过媒体关注,有多少的寻找受到社会的关注?)

“噢,原来他就是《这二十一首》的作者呀。”她夹起一个饺子,蘸蘸蒜酱,樱桃小嘴张合着,吹了口,说道。她没想到,他的相貌居然如此平凡,没有丝毫特色,和她梦中的一点儿也不一样,不象经历过什么沧桑的模样。

“这么年轻······嗯?——这个人,怎么,啧,我好象在哪儿见过呀。”党委书记说。

“你天天和石油打交道,哪能认识写诗的呀;要是说我妈认识,那还差不多。”她撇撇嘴,向她父亲说道:“你是不在梦里认识的?!”

“这孩子;”她母亲说:“别小瞧你爸,没看见桌上那本贾平凹的小说吗,那是他前阵子买的。”党委书记默不作声,,得意地笑了笑(文化被热浪淹没的时代,城市耸立起钢筋与水泥的森林的时代,这已经很难得啦);他的一手拿着筷子,嘴里嚼着饺子,继续瞧屏幕上的他,竭力在记忆里搜索着,他的记忆,公认的惊人,过目不忘:在哪儿见过这年轻人呢?

突然,他想起那天下午(一年多前),一个外地口音的小伙子出现在他办公室关,要求得到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小伙子手里拿着张贴在街上的招聘启示。他,单单薄薄,不象出力干活的;并且,凭着直觉,他认为小伙子不是坏人。他让他直接找队长去;他却告诉他,说他没有劳动证明;他的脸上流露着渴求与急切,不知不觉打动了他。他说,假如让家里人给他寄来,又怕没了名额(实际上,他已和家里失去了联系:他不愿和家里有任何联系,他要斩断往昔所有的记忆)。

“你能干吗?”

“能,能,我什么活都能干,不管多脏多累,都能干。”他忙说(郁闷,天气燥热,热得他难受,在火炕上翻来覆去。噢,沉重的幻想,难熬的生活)。

他看了阵他,同情地笑了笑,就同意啦。他模糊记得,当时他给他写了张条子,还特意给那名队长打了个电话。

“对,就是他;这人我的确认识;他好象在我们公司。”突然,他大声说道。这回,是她注意起父亲来;她和她母亲都被吓了一跳。

“真的吗?他真的在你们公司?!他是干什么的?”她一连串地问道。她哪里知道,他只是位脏兮兮的臭工人。

············

那么,王小丫又是怎么知道他就是《这二十一首》的作者呢?

场景再一次转换,时间也向后逆流。刚开始,人们对他的失踪毫不在意;三天后,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你们不要找我啦;因为那是徒劳的······”终于他们发现了他留下的这封信,还有一札稿纸(他的胡乱涂鸦)。“不用管他,成天净弄些没用的。”他的姐姐眼睛一白楞,不屑地瞧向这连引火纸都不能做的废纸。但他的哥哥没有放弃,在此后的半年多里不停打听······打听······

终于有一天,有人拿着一本小册子来到他哥哥蒋海清面前;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发现:这本小册子上写的东西竟然和他留下的那札稿纸上的一样。于是······

蒋泫清和他的朋友经过一番波折,来到王小丫面前,他们向她谈论了他的事情:无人理解的执著,生活的坎坷,以及——许多不公正的对待,骗钱逃去的老丈人(坑得他好苦),陷入窘迫的境地,失业的苦恼:站在坚硬的岩石上面,拽出一个又一个发霉的钟点,我坠入阴暗潮湿的宇宙;倘若世界没在爱,那一切的存在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倘若拥有爱,不公平的待遇,颠倒的命运,坎坷的生,幻想与梦想,都不过是汪洋中一峰峰癫狂的浪尖:我们终将摆脱黑暗的记忆,进光明与毁灭的大道。

“你说的,我全理解,我全都理解,因为我也曾有过青春······”频频点头,她含笑地流出流出泪;她认为,这是对命运抗争的一种形式,也是鄙夷名利的行动。于是,几天后,蒋海清,蒋海澄的朋友,和那名大名鼎鼎的主持人就出现在读书时间的栏目里——

············

电话,电话,电话······

无数条路线蛛网般设,传导神经一样遍丰收各个角落,遍布全身:这是一个信息日趋发达的时代,有着信息高速公路的时代;人们,再也不用古道驿站这些缓慢的交通设施啦(不,也许还有些用处:朝阳工业旅游业需要它成为吸引游人的景点——随首时间的推移,一切都成为广告,成为商品,包括我们的理想,爱,还有其它)。

谁接的电话?

是那位胡子拉喳的小山子,还是能说会道的队长?

当然是队长,电话铃响起,队长正在屋里喝着茶水,外面的毒日头他受不了,受不了······何况,他是这些工人的最高领导人,也有权利歇一歇。

谁来的电话?党委书记······

这么大的油田,有上百只钻井队的油田,党委书记居然亲自来电话,并且······是在家里;他,队长受宠若惊;在工人面前队长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在党委书记面前,成了低三下气的夹尾巴狗。尽管看不到那位很难见面的高层管理人员;可他,队长还是冲着话筒点头哈腰,一面诧异地隔窗向外张望;那来了一年多的小东北正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干着活瞧他那熊样,傻里傻气的):党委书记在详细地询问小东北的情况。电话的另一头,她,那位二十四岁的大学生坐在一边,活泼地绽开笑靥,淘气地注意倾听。

“噢,对,对,就是他;你再问一遍,他家——是不是黑龙江的?——好,我等一会儿。”放下电话筒,向女儿微微一笑(父亲慈爱的笑),轻轻地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水落石出啦。”说着,他搓搓手,为自已慧眼识才感到兴奋。

等到地针对儿,等一会儿······她胸膛揣了头小鹿,砰砰直跳;天知道这是怎么啦,她······有些异样的恬恬的紧张。

她,也在想入非非吗?

闷热。干渴。身子底下烙人似地(那是因为架火做晚饭的缘故)。他辗转反侧,头脑发烧,浮想翩翩着······

“喂,你好,你好······我问了,他是黑龙江的,叫······”队长的脑门子泌出层细密的油汗(不是太阳晒的,而是紧张的),手心也泌出层汗,电话筒因此变得滑滑的,有点捏不住。队长隔着窗向外望去,那小子呆鹅似地朝窗户瞧了眼,又吭哧吭哧,干起活:哪个坟头冒青烟啦,居然······党委书记亲自打听他;记得,刚来时,就是党委书记批的条子。想到这里,他心中打个颤。

猛然,隔着话筒,他还听到一个清脆轻盈的女孩子的声音;那是·······党委书记的女儿。因为这清脆轻盈的女声喊了声“爸”。紧跟着,他的脑子里浮起翩翩的联想,想象怎样和这女孩子相识,说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话。

············

一切都核实清楚啦。接下去,又是什么?

漫长的夜,昏头胀脑的幻想;这是对现实中疲惫的跋涉的补偿。苦恼,失望,愧竦,烦躁,沮丧,畏怯和狼狈的综合作用,类似于吸麻醉品的感受······

那位党委书记稍加沉呤(同时,内心也感到震惊),记队长派专人把那个人送到他家来;当然,党委书记把他的住址告诉了队长。可这时又发生了意外:队长放下电话,出去找那小子,却找不着啦。

“这小子,走鸿运啦;他,是怎么认识党委书记的?”他满是狐疑与嫉妒地想道。

那么,他又到哪儿去啦?

胡子拉碴的小山子正在喝水;他走过去,拍拍这位同事的肩膀,然后······和小山子商量一件事:他告诉小山子,他有急事,下午就要走;这一点,足以让小山子相信:大家都看到队长接过电话,又过来找他一趟;可工资还得三天后才能开——所以,他要从他(小山子)手里串些钱(他这回大约能开一千两百块钱):他只需要八九百块就行,剩下的就不要啦。一番商量之后,小山子同意啦。于是,他将几十册书放到一个纸壳箱子里,另一个牛仔背包里是他的换洗衣服,还有张存折;他离开了钻井队。

好长时间后,队长才从小山子那里知道他走啦,就慌忙给党委书记挂电话。

“怎么搞的,你必须把他给我找到,送我这里来!”党委书记火啦,放下电话,点燃一枝烟,在屋里来回踱步;她,紧张地直搓手,一会儿拿起那本小册子,一会儿又放下,神情不安。

············

他呢,却已走在通往公路的路上:这儿,离最近的客车也要走半小时的路程。沙砾的路,炎热的天,沉重的箱子,使他的双腿有如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滞滞地往下坠,浑身涌出汗(可以嗅到汗酸味),脚却给滚烫的沙子烙得慌。就这样,一瞳一挪地,好不容易才来到水泥公路边,大口大口喘息着,等待客车的到来。

又热又静:热得发干发闷;静得刺目——太阳明晃晃的,似乎什么都在反光,老远的一棵树,沙丘沙棘,路面,还有高远的天空。

喘息着,喘息着,他的腿又乏又酸,瘫坐在纸壳箱上,胳膊搁在大腿上,脖子酸痛的。两眼盯着地面上的双脚,恨不得躺在地上。干燥的尘埃顺着张开的汗腺钻进去,浑身又燥又热,直发烧。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辆大客才抖着陈旧的车身,哗啦哗啦地驶过来,停下。他已浑身无力,但还是吃力地把东西抬上车;过道上站着五六位乘客(座位早已坐满),炎热象无孔不入的妖魔,也滚滚侵入车厢里面。他掏出三十块钱,递给那叫钱的,然后又接过找回的五块钱和车票。车身动啦,身子颠跛一下,脚步踉跄,随之窗外的景物也动啦;他抓住头顶上的金属杆,稳住身子,轻轻松了口气。

颠跛,疲倦,困乏······短暂的时刻,他似乎经历了一生······他真想随随便便倒在地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人这一辈子,得有多少时间在睡眠叫渡过······据某位科学家研究,睡眠也是思维与记忆的延伸,哈,所以才有了梦,美梦,和先知般令人费解不可思议的梦······

上辆吉普车一路鸣着喇叭赶上来,超过大客,接着停下来;一个人跳下车,招招手······

“对不起,我们要找个人。”一个脑袋探进来,向大客司机说道。他睁开朦胧的眼睛,却发现是钻井队队长;他慌慌的,心往下一沉,赶紧将脸转向车尾,希望不被队长发现。

“喂,谁让你走的?”队长抓住他的胳膊,满车的人都在看他。队长的手掌又潮又热,抓得他的胳膊难受。

“我······”他吱唔着,暗暗恼火,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多目光聚向他,就象瞧着什么坏人。

“赶快下来吧,书记让我把你送到他家去。你这小子。”队长使劲拽着他,语气跟以前的完钱不一样,少了些枪药与厌烦,多了些小心与羡慕。

书记?——他莫名其妙。

“什么书记?!”

“咱们公司的党委书记。你的面子不小呀,还得让书记请好几请······”

“我的东西。”他不情愿让大客车里的乘客以为他是啥坏人,所以就打算跟队长下车。临下车时,他想到他的那些书,牛仔背兜给他一手拎着。

但队长招呼一声,小山子挤上车,帮他把箱子扛进那辆哗啦哗啦直响的破吉普车里。

颠颠簸簸,一路无话。大约三车个小时之后,吉普车很快驶进一座绿洲似地小城;中途,队长下车问了几次路。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一栋漂亮的住宅前。这是什么地方?——当然,是党委书记家。焦急等待的党委书记听到喇叭响,忙奔向阳台,扒着窗户向下张望。她呢,也忙跑到父亲身后,胸口砰砰跳着,怀着兴奋与快活。/

她想象着,想象着······她是位公主,高贵,矜持,意外发掘到一块元宝······

三楼,左边这家。他们一行四人刚到三楼,一扇门大敞四开,三个人热情地迎面而来。

“快进屋,快进屋。”党委书记说道:“这天真热。”

她试图接过纸箱子,却发觉太沉啦,就招呼小山子把箱子放进客厅。

他手足无措志呆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队长已被客气地送走),直到她和那位党委书记让他坐下,他才半拉屁股坐到沙发上,面红耳赤,局促不安。他还不知道让他来这里有什么事,只是觉得这家人的热情。

她落落大方,衣着得体,并且善解人意,和他谈天说地。不几天,他就被她迷住啦:她的谈吐,她的风度,她的友谊(尽管,他老显得窘迫,觉得尴尬)。到了后来,甚至在睡梦中,她颦颦的笑靥还在顾盼生波。这些天,她和他寸步不离,陪他逛街,陪他吃饭,陪他散步,陪他聊天(这让他想起那部俄罗斯名篇:钦差大臣)。

(旁白)在他来到她家的当天,她的父亲分别打了两个长途电话:一是通知他的哥哥,二是通知中央电视台的王小丫;这也是她要稳住他的原因(打电话的事,他始终被蒙在鼓里)。

最后,他的哥哥——蒋海清来啦。

这时,这时他才发现,自已爱——上——了——她!

迷迷糊糊,他坠入梦乡······他累啦,倦啦,乏啦;身子下面还是那么烙得慌······

怎么办,怎么办?

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逃呀,逃呀······悄悄地,他收拾好行装,准备再一次逃离。美丽的新疆,曼妙着悠扬歌声有古老的丝绸之路,蓝天黄沙······啊,这是一方富饶的沃土啊,白的棉花,黑的石油,还有紫晶晶的葡萄;这一切都使他恋恋不舍······

(天已蒙蒙地亮······)

收拾好行装;他蹑手蹑脚穿好衣服。其他的人都在酣睡;他略微有些扫兴。然后,还是轻轻拧开门锁,来到楼梯过道。他松口气,心跳着,匆匆走下楼。可当他走出楼道,心里一亮:她站台票在跟前,盈盈笑着,拦住他的去路。

“你······干什么去?”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水一样地汪着。

“我······”他吱唔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要走,是吗?”她又问。他吃了惊,没料到她这样坦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其实,一切······都那么一目了然:他的牛仔背包,还有装满书的纸壳箱;天哪,他提溜着全部家当,不是想走还是干什么,傻子也能看出来。

“嗯······”他轻声说道,心里乱作一团,忽而又鼓起勇气:“我讨厌这样的生活······”

“我也讨厌······"她不让他说完(她自已也没说完),突然迎上他,嫩柳似的身子温软地裹住他,轻柔的唇水似地迎上前,酥软地压在他的唇上。牙膏的味道,还有她头发的味道······馥郁的少女的芳香······挚烈而陌生;她的唇还略微带些咸味。她的眼微闭着,充满着渴望。他觉得······这不是现实,倒象在梦中。他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

“······要是,我和你一块走;咱们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你和我两个人······”她喃喃呓语,一边吻一边说道。他吓了一跳,忙左右看了看。一大早的,整条街都空荡荡的。她的唇离开了他,脸还是贴得他那么近,眼睛主视着他:“你看什么······没人看见,放心吧”她和他的脸凑得那么近,他甚至看得清她脸上有层隐约可见的汗毛,绒绒的,使他联想到柔和的夜,布满晨星静谧迷人的夜。

多么浪漫。心荡神殆。他再也把持不住,整个身子都被迷住啦。血液在皮肤底下一鼓一鼓的,淙淙的河水似地,激流跳跃。尽管正值盛夏,一大早的,还是怪凉爽的。赤luo的胳膊给她一双急切的手死死抓住,暖暖的。他不能够拒绝,更不能抗拒。心跳加速,脉搏加速。就这样,在这样一个晨鸟呦鸣的时候,她跟着他,一片云似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她那么虔诚,那么认真,那么·······她把她的全部都给了他,义无反顾的,私奔啦。

(私奔?——多么令人激动的词汇,它本身就酝酿着一厥传奇,散发着无垠的神秘,吸吮着渺小者向往憧憬的灵魂。)

这回,他又到哪去啦?

新疆这么大,这么大,辽阔而富饶。

流浪流浪,到处流浪,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他带着她到过多少城市,他记不清啦;反正大半个新疆都踏遍了她的足迹。他象一舟落叶,在这世间漂零;不过,落叶上还载着她,一位温文尔雅的姑娘。她,·······小鸟似地,迤逦进他的生活。他想起了童年,那个蒿草没及头顶,阳光暖暖的日子。随着岁月的流逝,情感认识的蹭磨打压,他不是始终在寻找一份足以融化心灵的田野吗?——她就是,不可置否的在水一方的伊人。

那段日子,他该何等地快活,胸前偎依着爱他的人,逐水草而居,他整日沉浸在幸福里,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那是个男孩儿,一个风雨交加的夜呱呱来到人世间。他没在家,为了两百块钱到医院的太平间为一个死者的家属守灵。死者的家属(死者的儿子)是位局长。一大早,他困乏地回到家,一进屋就看到床上躺着她和孩子,地上狼籍不堪,扔在地上的被单上沾满了羊水和血渍。面对这一切,他既兴奋又这安,更加手足无措。

孩子嗷嗷待哺。她开始厌倦和他在一起的游牧的生活。没有固定收入,没有固定地址,一切都和游牧部落一样居无定所。有几天,她甚至滴米末进,有半个月她甚至没见过他人影。他和她很少耳鬓厮磨,想象中的浪漫温馨并不存在,生活如此枯燥乏味。他一回来,一回到她身边,就坐在那里看书。总之,一切一切她都过够啦。原来,现实世界没多少浪漫,掀开神秘的面纱,倒越来越艰辛。她想起父母双亲,感到后悔。他在她心中的地位陡然下降,不再那么高不可及。于是,她和他开始争吵。起初仅仅是相互龉龃,后来开始争吵,相互指责,摔盘子摔碗(她看不上眼他啦);继尔失去了温情,大打出手。秋天,枯黄的叶子纷纷凋零时,她趁他不在家,将他的那些书卖给一位收破烂的,得到一百块钱,然后将他写的那些胡言乱语塞进一只方便袋里,抱着孩子,离开了他。

他回到家,看到洗劫似地房子,心里空荡荡的。这里他已经预感到他将很久不会看到他的孩子。但他没想到会那么久。他将自已反扣在屋里,呆了整整一天;次日,他到干活的地方找到工头,借了两百块钱,坐上火车,追赶她和儿子。然而结果却让他那么失望。到了那座和她相识的城市,找到那扇门,一位魁梧的小伙子挡在门口,告诉他,原先的那家人,那位党委书记已辞去职务,和女儿外孙去了广东。再一打听,她的母亲也已经支逝,只因为太思念她啦。可对于她去了哪儿,他却再也打听不到啦。他在那座城市足足徘徊了一夜。她的音容笑貌若隐若现地浮在他的眼际。他想到她的种种好处,心绪滚滚起伏着。他知道他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他哪里知道,她也同他一样,心绪滚滚起伏着,忽尔记起那浪漫的私奔之晨,忽尔想到离开他的那个秋叶凋零的时刻。她的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觉得今生恍若梦境,缥渺而不真实。后来,九年过去啦,儿子十岁那年,她的父亲也离开了她,脑溢血夺去了她父亲的生命她痛哭一场,带着儿子开始和一位有妇之夫同居;那老头已经五十八啦,偶尔在街上遇见她,就为她透着淡淡忧郁的风韵折服,涎着脸上前要求她做他的情妇。她正愁着生活,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就答应啦;为此,她每月得到三千块钱。

伤心之余,他决定无这离这喧嚣的城市。在一册杂志上,他曾看到过一条名中大海道的地方(沙漠中的一条生命之路);于是,他走进图书馆,凭着记忆找到那册杂志,然后偷偷揣在兜里,趁图书管理员不注意溜了出来。他找到去大海道的路线图,又将余下的钱买来种子和工具,就开始那沙漠之旅(哈,多么悲壮)。在那里,他整整艰辛地生活了三十几年。整整三十八年,青春韶华已逝,他在孤独寂寞中成为了老人。三十八年中,他不曾和别人说过话,不曾听过广播电视,不曾读过书报。他每天都在自言自语,沉浸在短暂的幸福之中(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仅仅瞬间,可足够漫过他的一生);他如同一头孤独的狮子,在沙漠腹地,凭着一眼又苦又涩的苦泉生活,耕耘。三十八年,如同一道闪电,刹那间就过去啦,他突然省悟到生活的不真实,省悟到他的所谓执著是那样幼稚。在时光的河中,他仅捕捉到和她在一起那短暂的快乐。于是,他再次做出了决定,毅然地离开这片孤独之地,重返喧嚣的城市。这次,他别无所求,只想将记忆中那短暂的快乐找寻······

他再一次长途跋涉,远离寂寞。置身于喧嚣中,他却发觉自已依然那么寂寞,一如他将那厚厚的信封邮寄给著名的主持人王小丫之前的寂寞(命运嘲弄地转了个圈,又转原地,南柯一梦)他站台票在自已的遗像面前,环视着丰盛的祭品,和那些赞助商布置的促销广告,不禁感慨万分。四十年的经历,过眼云烟似地飘浮而去,远远遁向宇宙的最深邃处。

(也许,他的宿命就该如此,他本就是一个属于颠簸坎坷的浪子。)

爱情,光荣和梦想,他的渴望与失落,他感到茫然无助。

他困乏地睁开眼,看到那些昨天赊出来的货,裙子,衣服,童装的,渐渐想起今天的任务:他将要背起这些沉重的商品,到另一座小镇顶着烈日,摆小地摊记声吆喝叫卖,以换取一日三餐。他的脑袋,因为缺觉,锯齿般地痛。屋子,闷热的,身上出了一层细泌的油汗。这是一个炎热的苦夏,干燥无雨,气温在三十二摄氏度左右。

唉,现实总是赘臃的,复杂的,象蜗牛,象一团团盘根错结的藤蔓,使人迷惑,催人跋涉;而幻想却是明晰的,洁净的,象水,象蓝天,又象汹涌的海······沉沉的,上下眼皮粘在一起······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殷锡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小痕繁华点评:

疼痛,纠缠,光与影的斑驳,我能体会到那样身不由己的世界。“现实总是赘臃的,复杂的,象蜗牛,象一团团盘根错结的藤蔓,使人迷惑,催人跋涉。。。。。。”——这就是现实。

文章评论共[2]个
饥渴的骆驼-评论

很好的故事,学习了,问候作者!at:2007年10月26日 中午12:55

河信岸-评论

欣赏了  很好的文章  问好朋友  请帮点评一下我的小说  一股[**]风掀短裙  好罢?
大胆指出我的缺陷  不要包容啊   谢谢朋友!!!!!!at:2007年11月02日 中午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