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照片许多是旅游时候照的,丽江古城的石桥、玉龙山上缭绕的雾霭与皑皑白雪、井周围薄的城楼迎风烈烈的大旗、大连俄国式的塔楼、颐和园落寞的汉白玉水槛窗寮……它们组成了相片丰富却遥远的背景。相反,我故乡的照片却勾不起我半点的回忆,面对照片中那个孩子是如此陌生——他穿土色呢袄,上身臃肿,戴毛线打的绿三角帽,帽子把额头遮去大半,帽尖的白色绒球搭下在一边;两条腿箍着毛线裤(我是不爱穿那种紧身裤的),被母亲搂在臂上很细地悬着。母亲同样陌生,着棕色细皮袄,长发披肩(印象中母亲也不留长发),比现在苗条得多,温柔得多。背景是故乡的香溪河,白色的鹅卵石河滩。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一定认不出照片中的孩子。不过对此我早习以为常,童年的照片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我只得说,那孩子就是我。
十四岁去了丽江,突然间发现我可以这样得深爱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像爱上一个陌生的女孩。没有任何原因,也许突然间水巷里打开一扇门,那吸引我乐此不疲找寻的凄迷灯光,那摇荡在水纹里的幽幽浮影,让我顿时销魂的吧!以后很长一段岁月里,我都无法忘怀藏在心中的那一缕朦胧,尽管,当我熟睡的时候,所有的梦都如脚步一般零乱。这是我目前创作的一贯作风,也是我思考的弊病;我深信,假如我没有去过丽江,可能高考答题时我会更加严谨,而谈恋爱也会充满幽默而驾轻就熟。但这能怪谁呢?毕竟我爱上了那儿。
我那年十四岁,是叶上沾满清露的年龄。我的感情细得就像夜里草根绵密凄清的促织振羽声,可以轻易得游移到梦的深处,拨弄几丝叹息般的风丛。十四岁,爱上丽江。黄昏滴着迷蒙的雨,古城里人影依稀如雨中大块的薄烟,斑驳的白墙听着几声谈论,一直把身影伸进冰凉的流水里去。这里像走迷宫,青石板泛着圆润的幽幽的光泽,小巷到一半就又转角,夹身是古红色的镂窗,飘着水墨般的目光。忽而又是流水,可灯光渐远了。
童年的灯光是黯淡的,现在不得不承认了。出生其实是一种深刻的别离,是另一种死亡。我无法去证明,可很多事只能感受而无法推衍,尤其是人的一生。童年就像早晨起锚的航船,一别那块坚固无比的水港,这样站在甲板上看岸边侵晓昏暗的灯光。原来去宜昌总是坐船,船入三峡,听铁墙下汩汩的暗流涌动,轮船睡在江中,行廊上呆倚着黑影忽然又走开,那是多想从岸里寻出一两点灯光,与我对视沉寂的眼神。我的童年是浑沌的,是漂流之后剩下的一片荒原,尽管有时看来并不完全如此。
是的,并不完全如此。起码,生活是安逸的,否则我不会那么小就到处旅游。起码,我将现在的时日再退回到从前时不至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虽然没有太耀眼的光华,可也不乏欢喜和寂寞——而后者对我来说似乎占据着更大的分量。我的童年有一半是在落寞里走过的,在自己的小屋里翻看画书,摆弄玩具,像日本人一样跪在地上,把床当成到大地,那些小人在大地的起伏中寻找一个胜利。夜晚,我如一个巨大的山川横亘在大地上,偶一翻身,肚子上的小人纷纷跌落,被压在山下。小人是孤独的,他们一生下来就是为进入一个寂寞孩子假设的世界中,等到四五年后孩子的世界化成了烟,他们也要像烟一样飘散的。
其实我所在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荒芜的味道,那些古老的建筑像尸骸一样叠架着,而我的生活不过是这全部荒芜的一种罢了。丽江我是爱着,可却要像古文人欣赏美人一样去爱,爱她的古风典雅。十四岁,其实头脑已荒芜了。俄国在大连租界修的西洋建筑,我还要想看一部历史教材一样去感愤,那年我高中毕业,十七岁,心完全死掉了。难保从那扇门走出一个俄罗斯人,我会用仇杀的目光射死他。可是,我每每逢着外国人却投以高傲自尊的眼神,说“国尊”大概更恰当。并非我没有接触外国人的经历,我住在宜昌时楼下就住着三个外国人,我还有一个新加坡的朋友、一个美国朋友。日本人,我原先装着憎恨,有时也的确恨得咬牙切齿,可并不怎么明白。如果日本人都是苍蝇,我大可不用客气,很快就解决掉,或者像我的国人所说,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他们。可事情是,日本岛上住的是一群人,和我们一样的,都是一群人。因而对和我无关的人,我还要起了歹心,可见我的生活荒芜得不成样子。
照片是这样的,我身穿意大利足球服靠在水池的栏杆上,背景是那栋鸭黄色俄式塔楼。楼的外观很恢宏,可近看却破败不堪,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窗子也完全是现代的百叶窗,布满油污。我对古老的时间有一种怀疑,尽管身后这栋建筑屡历沧桑,可毫不影响我像捧起一件旧年穿旧的衣服看看又把它扔掉的快感。对我而言,过去的足迹是永远回不去的,尽管在看似单调的重复中生活我们对遥远的过去有一种抹不去的情结,但每一分钟人都在改变。
是的,时光的流逝是这样飞快。十四岁在大理三塔寺前那张清秀的面容,到了去秦皇岛的海滩,十八岁,已经目光严厉,唇吻上生着浅浅的胡子了。我十八岁北上,到青岛,到大连,到秦皇岛,最后去北京。目的只是看海。我十八岁才真正看到海,可并没表现出想象之中的震撼与陶醉。我已经说了,第一眼就让我刻骨铭心爱上的只有一个地方,就是丽江。小桥流水人家,古代秦淮河的遗踪,天生幽怨的朦胧与狭隘,柔情与封闭。因此我一生注定不会爱上真正意义上的海,尽管我向往,我可以把这个民族所有瑰丽的语言都赋予它,但反观到的只有无力与苍白。
你可以设想一个习惯于在江船上漂流的我在渤海巨轮上的模样。我冻得发抖。这里风可以载大翼而作九万里高翔的,可我只有一颗漂流之后剩下的荒原般的心。原来在滇池坐小游艇,觉得风大,现在明白那是船小的缘故。但在滇池上我独有一股迎风抒怀的豪情;可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苍茫大海,我哑口无言。记得从云南回来写了大半本游记,其中写滇池时满纸雄壮的文字,古人纷纷御风而来,把酒酬唱,吟咏缀章。可从海滨归来,我一篇游记都不曾作,毫无兴致再去扳弄笔墨了。上午一睡半天,下午上网一直到黑,吃饭时双眼无神,什么书也不想翻。生活多么无聊,没办法排遣,反而觉得荒原般疲惫不堪。只有荒原。是的,我生活的全部都荒芜着,甚至童年伏在草间惊惧的小兔子,现在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或者它的会发抖会躲避的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在漠漠之中已经升级,因为荒原本身就是最最无法回避的空虚的惊恐。没有什么比一片荒原更让人绝望了。
大海就是这样一种荒原,可惜我不会开垦,所以只好沉沦。童年的回忆是孤独的,有几个常玩的伙伴,连他们的声音也没有印象了。故乡早就拆掉,有时试图重新在梦里回去一遭,也是迷雾一般。十二岁,一别故土,先是宜昌,后是武汉。回去看时,那么多残砖断壁,自然是作为故乡留给的最后一种毁灭的背景,照片中的我无神地笑。新县城建得很漂亮,一开始我根本就憎恨,后来转向喜欢。这一点足以看出几年以来内心荒芜的景象,由狭隘偏执的一端过渡到无谓淡漠甚至出人意料的现实。我像我这个民族所有的人一样,故园芜已平,却不思精进,将就度日,人人看来不过是一只只实在的蝉。
好像什么都很关心,什么都很严重,其实什么也没考虑,包括我自己。我并不知道我究竟要怎样而日子要怎样去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爱上了丽江。那天迷蒙的雨、脉脉的流水和古老的灯光、白墙,溶化我进入到民族的魂魄中去了。是这样的,不在长城,不在天安门,更不在人民大会堂,而是丽江。那里的人过着独家小院的生活,哼着小调,拍着牛皮鼓,拉干涩淳厚的弦乐。那里一律拍着古朴淡雅的格调,一点儿现代的东西就会十分扎眼。那里可以回溯到很遥远的记忆深处、情感深处。
丽江是我生命荒原的最初,但有些东西哪怕荒芜却由不得你不爱。对爱情大致也是如此。爱情是黑暗的深谷,掉进去挣扎在泥淖中,梦一束清莲。我的整个身心都要在爱情中重新荒芜一遍,以此来补偿梦想中浮华的幻影。情书、短信、表白,所有的语言都不过是扬起的尘埃,可以蒙蔽,并始终蒙蔽着我。
由是我不断地怀疑,是的,怀疑让我最终一无所有,才知道本来我也一无所有。荒原只是这样一个暂时的比喻,因为我连我的生活究竟如何是不了了之的。我在大学里听到各种各样的思想阐述,结果把自己中学的真理给消解掉了。于是我怀疑一切,我知道,照片中的我早已不是这个我,这个我也不再是这个我,每时每刻都在改变,谁也认不出他。我像一株蓬草,这样飘转,天地如此荒芜!
凡青已耐不住这样压抑无比的文字了,她不喜欢那种看破红尘的人,比起温淳,她更偏爱富有责任心与幽默感的人做自己的男朋友。她只把子邪当作一般的朋友,无论子邪向她暗示甚至表白多少次,她只把他当作一般的朋友。她知道,子邪,不是她的所爱,他的一颗荒原般的心,他的枯死的爱,那样穷愁困窘的祈求着她的青春,可她只有唯一纯洁的甘霖,这么多的鲜花肥草呼唤着她呢,为何偏要洒在那片被人遗忘的荒原上呢?不,绝不!凡青关掉邮箱,轻轻叹了口气,就去看其他的网页了。她对子邪的荒原没有丝毫的兴趣,也不想再看以下的任何内容。
西安对这个城市而言过于干燥而如老照片泛着微黄,不过从前那里并不荒芜。当然,现在也谈不上荒芜,只是与当时的威仪相比,这座城市已经老了。凡青于是等了好久,她梦中“永忆江湖归白发,定回天地入扁舟”的诗人,离开柳郢之的幕府,驱车而来。当年的曲池水面黯淡,柳枝无聊地低地垂着,傍晚疲倦的飞鸟一头扎进柳丛深处。当年的下苑清波,只剩现代雕镂的荷盖,而几处宫殿也修葺一新。夕阳西下,凡青轻吟那首千古名篇《乐游原》,当年繁华消散的苍凉,历经千年,仍然这样袭进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心头。西安这个城市,在她十六个春秋中,如缓缓的哀怨的风,一丝丝惆怅的雨,始终伴随着她,成就着她。她有着长安城墙一样的目光,目光中没有怀疑,有的是高傲和淡淡的因失落而泄露出的感伤。凡青很小就爱在宫殿里跑,在旅游的来来往往的人缝里穿梭,那些大人总低下头嘀咕着:“谁家的孩子,不把她看好?”这种环境让她根本不怕生,简直和唐朝公主一个样。当时一米二以下的孩子进宫不买票,因而她以为一米二始终是个遥远的不会到来的刻度,可是猝不及防地,她就长到了那么高,而且迅速的长,一刻不停,到了十二岁,已显出楚楚动人的少女形象了。
凡青在武汉大学遭遇到子邪,那个习惯到处旅游的男生。不知是不是命运的有意捉弄,两个长期幽闭的自我竟在这里相逢了。子邪有些深沉的目光像曲池中古老的水面,他行走的姿势正如斜风催开层层柳烟。他的周身都笼着幽怨,远远走来恰若带雨的铅黑色云团,让人脊背微凉。凡青无数次在乐游原等待的难道是他?哦,怎么会呢?或者那简直不能算是等待而仅仅只是排遣少女成长中某种隐隐的闲愁?春雨在傍晚忽然停止,古原上一片清瑟,云阵之后阳光如此温暖,那铅黑的云块镶上淡淡的金边。河水里舞跃着细密的金光,似无数金鸟骤聚齐飞,又如金线飞快编织着一张锦绣无比的网,小河的玉臂添上闪闪的金手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凡青柔密的长发轻轻摇动,连同夕阳与她那颗清纯的心。她心中有一个夕阳般的英雄,可以最终穿透云层雨幕触摸她每一丝细发每一寸柔肤,可以给那座死去的城市以最后辉煌的慰藉。而不是子邪这般阴沉压抑的铅云。这是她从小迷梦的使然。
凡青的梦从未醒过,她的英雄不会出现的,可她宁愿等下去。子邪并不是拼了命追她,子邪知道有很多人都在追求凡青,那个来自古长安的美人。但子邪眼中的一切都是荒原,寸草不生,他知道凡青的美貌并不能持久,但他也知道凡青的梦该醒醒才是。因此子邪写了一些自己对生命的感悟发到她的邮箱里,他自以为是个启蒙主义者。可实际情况是,凡青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有耐性,并且把他的文字当作故作深沉咀嚼疼痛,从而更加看低了他。他忽略了凡青与生俱来的高傲。这样一个在没落皇都中走出来的人,子邪的绝望与她的悲伤比一比,也根本不值一提了。她甚至回复也没给子邪留一个,就那样轻率的关掉了收件箱。
凡青的眼中只有她古老的长安,封闭的长安。她会给她所认识的人讲述那座遥远的京都。武昌三月初,正是木棉花开,湖光回暖的日子。
那些宫殿原先没有整修,显得残败不堪。游人的胶卷不够用,带回去的是对那遥远帝国微微的叹息。但毕竟时光在这里凝固了。
骊山千门深锁,浓荫掩藏住许多风流而不为人知,那些皇宫密案和机谋正在城中缓缓酝酿,可华清池中温泉依旧汩汩流淌。这座城市在一个女人手中盛极一时,同时也在另一个女人娇喘声里战火纷飞。有谁能够说清其中的缘故呢?
城市是奢华甚至靡乱的,一群群穿者胡靴骑马的客人在昏黄月光下步入烟柳繁香中,琵琶随舞点轻易踩碎旅人的羁苦,时一曲轻歌更兼羌笛悠悠,满壁龙蛇飞动,诗声踊跃,豪爽的笑语和丝丝柔情如胶如漆,夜色分不开。
这里没有真正的诗人,因为诗就如牡丹和美酒一样随处充溢在长安的大街小巷。这里以后被人尊为诗人的人都怀着同一目的去写诗,去酬唱,去干谒,那就是报效祖国。所有的人,无论会不会写诗,都为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而骄傲。
这就是古长安!
子邪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凭什么长安就非得像你说的这样?我去过很多城市,虽然没到过长安,哦,就是西安啦,可是我总把它当作一个很普通的城市而已。又有什么必要说的这样神乎其神呢?”
“你不信也就算了,可长安原来就是这样,原来就是这样!邪!我从小都在那儿,我是在那儿长大的呀,我怎么会说错呢?”
“我去过很多地方,在现代,没有东西可以长久,一切都在变,每时每刻。”“那又——”“我的故乡,只几年工夫,就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到一点儿值得我留恋的痕迹了。在我的眼中,除了丽江,任何一座城市都是相同的——笔直而拥挤的马路、摩天的高楼和楼下摆摊的过道、冷冷而闪烁不断的霓虹、酒店里斗酒浪小的醉声、陈旧而不无豪气的公车、呆滞而令人憎恶的乞丐、衣衫不整满头大汗的民工……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模一样,毫无区别,我想西安也不过如此。”
“西安可不这样,那儿有古老的宫殿和——”
“那也是一样,宫殿不过是死去的尸骸罢了。那些皇陵,那些寺庙,不都是死去的荒原吗?北京的宫殿也是一样,看了徒有一种落寞。不要再讲什么辉煌,一切的辉煌都死去了,成了遗迹。在当代,一切都是荒芜的,你难道没发现?”
“你,你这,你不配!你不配和我谈论长安!我的古长安!”凡青转身又回头说:“邪!我讨厌你的荒原,记住,我讨厌!而且也不要再给我写情书发短信,我对你根本就没感觉!”说完就走开了。
子邪觉得莫名其妙的死寂,但他极力想驱散它,或者点起一把火烧掉它,那些已经死去的东西。荒原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凡青离去的背影,朦朦胧胧好像在丽江那个雨夜,她满怀着对荒原不灭的希望不醒的梦固执地想离开子邪,也许凡青的古长安是荒原中唯一的支撑着的力量,衰落却不肯遗忘的辉煌。
凡青越走越远,子邪分明看见一个绝望的影子向她扑去。凡青惊讶不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犹如长安城上空的闪电,殷殷的雷声振碎了一城的牡丹,摇撼着那个有着惊人忍耐力的虚妄的幻想。海水从天倾泻而下,宫殿轰然倒塌,这座没有迁移不知漂泊之痛的帝都,刹那间受着海水一般的荒原冰冷的嘲讽。凡青努力挣扎着,保护着自己全身最隐秘的根基,自己的长安城。可子邪看到了荒原的力量,绝望的魔法,把凡青所有的隐秘处窥视无遗。他们滚进荒原一个僻静的角落中,疯狂的接着吻,一次又一次的抚摸每一寸柔肤。夕阳在现代只是一种无法挽回的坠落,可是惟有阴雨绵绵,才能使公共交通人们生活发生一些埋怨。荒原无可否认地赢得了这场胜利,凡青在他身下一次次无助的呻吟和求饶,又无法挽回的紧紧搂在一起,成为一个绝望的图腾。
子邪看见凡青喘着气流泪且微笑地躺着,她往日高傲的神情一扫而光。凡青是这样楚楚动人,哪怕风雨摧残之后仍带着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她闭了眼睛,泪水一滴滴顺着面颊淌下,说:“这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想证明古长安已经死掉了,只有荒原。”
“只有荒原?”
“是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的生活处处都是荒原,而丽江是荒原的起点,长安让我们疑惑且盲目地以为还会回去,俄国塔楼和海洋使我们受尽屈辱并且沉沦,故乡其实根本不存在。”
“可是我爱我的祖国,这有什么错呢?”凡青正楷它美丽而痛苦的眼,抬起头对着子邪,丽江就在那双憔悴的眼中,化作泪水不住地涌出。她声音颤抖着,她浑身颤抖着,时光这样荒芜了她的梦。
“可是谁爱我呢?”子邪说,“谁把我的生活荒芜成这般模样?我们成天做着别人的事情,在相同的时间醒来做着重复的工作。谁来爱你呢?什么是爱情?你从小去宫殿,你可以说,你不一样。你爱着那座城市,你以你的整个生命押在那座城市上,可那座城市已经死去了,它根本就没有爱过你,没有!当你长到身高超过一米二,宫殿的大门从此就不再向你敞开。它只认识冰冷的金钱,只认识钞票,它只认这个,不是吗?你却这样地爱着它,这个已经死去的城市,这难道不可笑吗?”
“那你呢?你爱丽江又怎么去解释,难道不也很可笑吗?”凡青并不屈挠。
“不,丽江就像你一样,那样朦胧,所以当一看见你我就爱上了。”
“可你不是说丽江是荒原的开始吗?那我岂不也是荒原?”
“是啊,面对你如同面对荒原一般使我无比绝望!可是绝望自己站起来了,因为你始终念念不忘的是长安,是死去的浮华,在绝望面前不堪一击。”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呢?”凡青哭泣着羞红了脸。
“为了使你绝望!”
“可我不是让你绝望吗?”
“这是最好的补偿!”
“所以……”
“是这个样子……”
于是他们重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接吻,荒原上漫起汹涌的海水,把这个绝望的图腾彻底淹没。
子邪静静望着凡青远去的背影,丽江朦胧的雨夜。他看见那个身影扑了上去,看见凡青挣扎着倒在他怀里,甚至他们彼此间的亲密对话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分明看见凡青走得这样决绝,那楚楚动人的背影,是这样冷嘲似地走出他的视野。
子邪慢慢挪开脚步,独自走着。长长的街道,汽车急速开过,笛声如此凄凉。路灯暗暗照着,很多孤寂的夜晚正是这一盏盏守护着他困顿的灵魂,那是十多年前在三峡客船上寻觅的灯光么?十多年后才这样暗暗来照他?而这竟是他所要寻的几点灯光么?
子邪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穿越了层层时间,抵达的是一片又一片荒原。他不断的怀疑。
多年前其实我就已经荒芜了,在故乡那个孩子的脸上写的是无所适从的孤独。我打小就亲女孩子,被老师教育了很多次,最终不敢和女孩子打交道。我是一个一和女生说话舌头就打卷的人,看见女生就要吞口水的人。这样长期的自闭使土壤上的一切生物因为缺乏阳光而全部死亡。所以留下的是这样一片荒原。
我新加坡的朋友一次脚骨折伤,我发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扶他回了家,从此他对我们中国大加赞赏。我当时为国争光,很有面子,可是现在我的怀疑让我无比悲伤。从此以后,我不以任何为集体付出而深感自豪和荣耀。我不知道这种严酷的类似刑罚的自闭是否将让我的内心更加荒芜,可不管怎样,我始终怀疑。那张在俄国塔楼前的留影我身着意大利国家队队服,甚至将来我还会娶一个日本老婆,一同定居美国。是的,我怀疑,我自闭,但我始终相信,生命在孤独中可以无比广阔。我丝毫不觉得我的故乡还能再给我其它什么东西,而我对于世界上任何一种事物都无一例外的纳入我的荒原系统当中。让整个世界沉寂下来,才能看清我自己。
是的,我自己,每一次试图看清都因为难以排解的嚣扰如尘埃般蒙蔽了自己。我是现代社会中的一个,我什么也不相信,只希望快点逃离。我不相信古代的繁华,我不相信西方的物质社会,我不相信真正的爱情,我绝望,同时也不相信绝望。每一天都有一个个相互背离的思想在我的头脑里战斗,有各样的力量压迫或者牵引着我,我这一株飘转的蓬草,天地如此荒芜。
我从小就又去远方的冲动。夜晚,马路上嘈嘈的汽笛牵着我的梦远游;到宜昌后正住在长江边上,成天有遥远的船笛呜呜破水传来;高中学画,画室一面墙背后就铺着铁轨,时常听见拉着长笛的火车呼啸驶来,车轮轧铁轨的声音听得异常分明;现在在武汉,头顶上就是飞机航道,每日必听见飞机轻雷般滑动。我的生活奇妙的与各式现代交通工具组合在一起,可我现在不想去任何地方。我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当然还有一些是我不曾去过的。可是我宁愿一个人呆在小屋子里,翻画书,玩玩具。我的那些像烟一般飘散了的童年,我是永远也无法回去了。
原来无知的童年就荒芜着,现在想得太多也是一样的荒芜,只是我已经突然间老了。
本文已被编辑[恋尘叶子]于2007-10-25 19:06:28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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