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的名气很大,曾经权倾朝野。那时,想舔我脚趾头的人排成长龙,没有幕僚的事先安排和预先推荐,想靠近我拍我马屁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便百年之后,我的名气仍是大得吓人。所不同的是,前者我以救世主面目现世,人人称颂,都说我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一代名相;后者我被冠以“空前绝后,佞臣领袖”之名,并以铁像模式长跪青山绿水,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有时我也纳闷,到底以天下百姓为己任,殚精竭虑、兢兢业业谋划国事,为大宋黎民争得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甚至为和议大德不惜撞破狭隘报国的传统罗网,义无返顾清除障碍的那个人是我,还是胆小怕事、苟且偷安,为一己私利不惜处心积虑谋害忠良,永远被人唾弃的那个人是我?我到底在九天之上,还是在十八层地狱之下?总之,我也渐渐迷惑起来。
后来,看到我铁像上的斑斑驳驳——那是口水与生铁发生化学反应的自然结果,以及大人带着小孩远远地隔着栅栏就对我咬牙切齿,再看看“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何辜铸佞臣”的楹联,我又有些心灰意冷。特别是我的某位远房后代因不忍老祖宗长跪不起,特利用做父母官的便利,于月黑风高夜把我的铁像扔至湖底,却不料因此引发蓝藻,带来严重污染。这起公案更让我明白,历史大约的确是人民书写的,想要改变它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一念至此,我便决定安心地接受历史的风吹雨打。
那么,现在的我为何又要蠢蠢欲动、决定为自己翻案呢?因为,事情正在慢慢地发生变化。若不能审时度势,不能谋定而后动,我岂非枉做多年宰相?
我非常清楚,我的历史定位、道德地位是与岳飞紧紧相连的。“岳不变,秦不动”,一直是心照不宣的定律。然而,汇总近年来的信息,却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首先在重修岳庙的过程中,已经有专家考证出岳飞并非相貌堂堂,“矮小鄙俗”或许才是本来面目,甚至建议还原历史了。反倒是我,却“飘逸潇洒、风流倜傥”。世俗壁垒,总是可以慢慢撬开罅隙的。第二则是岳飞的成名作《满江红》,有不少学者经过研究,从贺兰山与宋金战争区域的角度,指出该词乃他人假岳飞之名所作,与岳飞无关。既然词可以有假,那么其他呢?这种心理惯性,对我非常有利。第三是关于小汉族和大中华的辨证关系。既然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那么宋金之战就是内战。如此说来,“精忠报国”也就没有成立的理由。所以,岳飞不是英雄,最起码不是民族英雄。而秦桧我,当然也就谈不上民族罪人了。第四,经深入挖掘,已经有人从经济总量、社会治安、百姓生活、对外贸易等方面对我所处的时代进行量化分析,并得出整体进步的科学结论了。这一切,主政的我自然功不可没。“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对于连我自己都没弄清的丰功伟绩,旁人却给我摸得一清二楚,实在惭愧。第五,更为重要的,在和战非此及彼的逻辑下,只能两相权衡取其一,我自然不能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可如今,双存共赢、价值多元的思潮席卷而来,抵抗外辱自然受人景仰,和谈避免战火蔓延同样光荣。为此,同时肯定我和岳飞并非天方夜谭。而且,据我所知,“谈判、妥协是政治斗争的最高境界,乃民众最大福祉”的理论正悄悄抬头,还颇为时髦。
更可以作为佐证的是,颠覆性的历史观念正接二连三地抛头露面:文圣孔子厉害么,享尽人间千年烟火,究其实质,不过乃一丧家之犬耳;亚父诸葛亮伟大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风亮节千古传诵,可较起真来,却算“中国最虚伪的男人”,据说就连《出师表》也将淡出语文教材;李白飘逸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洒脱之风就连我也要仰视才见,却不料只是“大唐第一古惑仔”,一不良少年耳……与这些相比,重新为我定位又算得了什么?
我已经跪了千年,该挺起腰杆了,我坚定地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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