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花又开

梦里，花儿开的艳艳的，花瓣茸茸的，花蕊挺挺的，风儿吹过，花儿轻轻的抬起她的下颌，舒展美丽的容颜，笑了……

梦里，落英缤纷，花满一地，花儿凋谢了……

梦里与现实殊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但它们内里却有许多的联系。

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总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于是，他迎着那未知的地方前行，一路上，他看绮丽的风景，都是新鲜刺激的，于是，无论跌的多痛，他还是爬起来，风雨兼程。

大自然花开花落花又开，人世间寻寻觅觅反反复复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还记得十二岁时，我第一次见到舅舅。

我舅舅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他早年离川并沿长江而下投奔了国民革命。解放前夕因不忍离别故土不忍离别老母，当国民党大举迁往台湾时，他滞留江苏亲眼见证祖国的解放他为此而庆幸和自豪，但以后他却因此屡遭政治磨难并在文化大革命中惨遭下

放。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是在七七年，而让我至今不忘的那一次谈话，也第一次开启了我的思想，让我开始思考我将来要做什么我可以做什么。

七月的夏天，夕阳映照在家乡的江面上，我和舅舅迎着凉风沿着江边边走边聊，舅舅说：“琳儿，你喜欢这景色吗？”“当然喜欢”“为什么？”“没想过。”一场对话开始了：

——这大江上的余晖多耀眼呵，这江面又是多宽阔呵，这江流又是多么激越呵，我喜欢大江的气势，当年，我就是被这大江给带到了国民革命的洪流当中去的。

——你不后悔吗？你遭遇了那么多的坎坷那么多的不公平！

——不。琳儿，你知道吗，如果我贪图安逸，那我就会按照父母的意思，守着田产守着媳妇（那可怜的女人前脚进我舅舅后门就离开了家）过安稳日子了。

是呵，如果他安守在家，就可以平平安安享前人之福了。但他天生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舅舅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只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所放射出的光芒却不是常人都有的。还记得舅舅当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但走路很快，我们在江边散步就跟急行军没什么两样。面对着滔滔东去的大江，他动情地给我讲起了往事：

——我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心里已经装了好多的东西，为什么父亲满口仁义道德不准我与戏子往来而自己又是纳妾又是抽大烟，为什么堂兄去德国读书后象是变了一个人……就在这年春天，为了拴住我不安分的心，父母就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姑娘的老爹是父亲喝酒的朋友，我和她并不熟悉，年青气盛的我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情，只好在成亲的当晚大家忙着迎接新娘的时候，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舅舅的眼里泛出了泪光。后来，我才从母亲那里得知，这件事给当事人带来了永远的伤痛，我那有名无实的舅妈一直守候着舅舅的归来，我的外祖母也因此愧疚了一辈子，而我的舅舅也终身不能原谅自己，他重回故乡时，舅妈已去世多年，而外祖母也已经老得满脸皱纹没有一根青丝了。他去给他的“妻子”上坟烧香请求九泉之下的她能听到他的道歉，他跪倒在老母的跟前告诉她就是死也要见上母亲一面也要死在故乡的土地上……

悲剧就是这样造成，遗憾就是这样留下；时间似流水，往事如过船，船过无水痕，但往事悠悠，却一定会在人的心灵上密密地刻下印痕。

谁是谁非？谁来裁定？

……

夕阳西下，天色愈暗，只听到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舅舅沉思许久之后猛然提高声音说：

——我不后悔，十八岁的我，没有安于守住祖上的一点产业而图享安逸，而是投入到了革命的洪流中，青春岁月是在戎马征程中度过的，抗战后，我又以笔代枪，力主和平，认为我们国民党应该和共[chan*]党一起合作，共图建国强国的大业。我没有后退过，即使困难重重，我也没有退缩没有被吓倒。我喜欢壮丽的人生，我欣赏花的精神，花儿开时，极尽所能展现她的美色和姿态，花儿谢时，不免令人伤感，但落英缤纷，又是何等的壮丽，更为可贵的是等到来年的春天，又是一树灿烂的花朵！

是呵，舅舅一生可谓精彩纷呈又坎坷曲折，婚姻，历经包办式的封建婚姻、后又追求到自己的真爱（他的第一个名符其实的妻子）但终因在是留（大陆）是去（台湾）的问题上产生分歧而分道扬骠、最后才找到伴他走到生命尽头的妻子。他的前程曾经是远大的，就是在解放之初，他作为江苏省的统战对象，也是成绩突出的，但舅舅的命运之树并不能花开永久，在以后的历次政治风雨中，他都未能幸免，批斗、挨打、游街、抄家、下放，他一一遭遇。从那个时候，舅舅开始与酒作伴，俗话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借酒浇愁愁更愁。那个时候，舅舅的人生，真是“愁云惨淡万里凝”啦。　七七年夏天，是舅舅平反后第一次回川，也是他“离家出走”后第二次回到故乡，同时，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家乡和家乡的亲人，我就是在那一年与他见面，从此不再相见，那一年，我十二岁。仅隔了两年，就传来舅舅去世的噩耗，据说，舅舅的酒喝多了，伤了身体。那一年，我十四岁，已经可以思考一些问题了，想到舅舅与我江边的谈话，我似乎有些感悟，舅舅是个执着的人，是那个乱世造就的英雄少年，是我心目中的偶像。

我还记得，舅舅赠了一幅字给我的父母，那就是“江山如此多娇”。事隔多年，我也是一个语文老师了，讲过无数次的“江山如此多娇”，而几乎每讲一次，我就要想到舅舅的那一幅字，进而一步想到舅舅对祖国的热爱，对故土的热爱，对亲人的热爱。他是那么地热爱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希望花儿常开，他希望理想实现，他是一个爱花的人，他是一个寻梦的人。

舅舅与我仅见过一面，可是，他给我的影响却是永远的。舅舅与我年龄相差几乎半个世纪，但他给予我的真诚和信任超过了我的父母，他没有保留地告诉了我他的过去，今天想来，他不仅是想让我了解到他的精彩人生，而且更是要告诉我做人要积极进取不可碌碌无为苟且偷生，做人，就要追求花开烂漫的境界。

舅舅之于我，是启蒙老师之于学生，是他，为我打开另一番天地，是他，让我思考从未想过的问题。

岁月的流水滔滔而去，我不能忘怀舅舅与我的谈话，套用一句名言：“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此表达我的心情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我感谢舅舅为我栽下了生命中第一棵开花的树，令我在人生的旅程中不断地看到花开烂漫的景象，即使花儿谢了，树枝折断了，我也有勇气弯下身去，重新植下生命中另一棵开花的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