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走了。

尽管一接到电话我就匆匆赶回，可是，还是没有见到老人最后一面。我跪在阿爷的坟前，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的表情。我知道这是我对阿爷最好的祭奠，因为，阿爷不喜欢我的眼泪，阿爷曾经对我说过：“乖乖，眼泪救不了我，眼泪也救不到你，遇到伤心的事，咬紧牙巴骨就过了。”

只是，我跪在这仲夏的太阳下，丝毫没有感受到暑热逼人，却听见阿爷在一声声地叫我：“乖乖，乖乖……”，我抬头想看看，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到了。

我还是听到阿爷在叫我，只有她才会二十多年不变地这样叫我，我呻吟着，用尽所有的力气喊：“阿爷”。

“终于醒了，小先生，你把我们吓安逸了。”我睁开眼才发现我躺在阿爷的床上，周围都是老乡们那熟悉的面孔，恶鸡婆说：“沈老师，你想哭就哭嘛，木得啥子不好意思的。阿爷要是还在，看到你这样子肯定又要骂你勒。”

“我咋个在这儿？我刚才还在陪阿爷得嘛。”

“你昏倒了，我们把你背回来的。”老杨笑了。

“沈老师，阿爷走之前给我说过，她死在医院，就直接送去烧，烧了赶快埋，不要拖累人。还要我把屋子收拾干净，床上都换你给她买的新东西，你回来好睡。……”恶鸡婆端着水一边递给我一边说。我再也控制不了，放声大哭起来，我知道：这个世间最疼我的人走了，我知道：阿爷临走还想着我，想着我这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躺在阿爷的床上，我迷迷糊糊地好象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那年,我独自来到这个乡镇，在镇上的初中做英语教师。学校的宿舍已经住满了，校长对我说：“沈老师，我在场口的生产队公房给你租好了房子，离学校只有几步路，你住那里可以不？”我点点头，拎起行李跟着校长来到了公房，校长大声地喊：“阿爷，阿爷，我给你找了一个伴。”

“闹俅哦，我看见了”一个矮小精瘦的老太太从公房的另一个屋里走了出来，“小沈，这是阿爷，”校长给我介绍。

我笑了笑，“阿爷。”

“阿爷，这就是新来的英语老师，沈艺。”

“乖乖，你好大了？”阿爷拉着我的手问。从那一刻，我就成了阿爷的“乖乖。”而且，阿爷就这样叫了我二十五年。

“十八。”

“老刘，这么细皮嫩肉的城头女娃娃来我们这教书，有点造孽呵。”阿爷对校长说。

“所以，你老辈子要操心了。”就这样，我认识了阿爷，一个一字不识的农村老人。

日子就在我和阿爷每晚守着火盆的摆谈里悄悄地流走。我已经知道阿爷因为家穷做了童养媳，没有生育，被丈夫休了，然后，独自一个人过到了现在。阿爷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她在生产队里正式的称呼叫“张陈氏”，因为辈分高，大家都叫她阿爷。阿爷喜欢骂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日将。”后来，我才弄懂，意思是“不好，不对。”谁要是惹怒了阿爷，阿爷骂的粗话是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那时，城里的女孩子在乡下是稀罕的，我去了三个月，一个公社干部的儿子就看上了我，一定要和我交朋友，那男孩找借口三天两头跑到我房里赖着不走。我不同意，那个公社干部还放话说：“她家还是右派，我娃娃看上她是抬举她了。”我又气又怕，每天天一黑，就躲到阿爷屋里。那个男孩子甚至开始在一天半夜去敲我的门，我吓得大声叫喊：“阿爷，救命呀。”阿爷听到我的叫声，提着一把镰刀，一边骂一边冲出房门，追得那男孩落荒而逃。第二天，阿爷端着一把小竹椅，坐在公社干部家的门口破口大骂，骂声划破田野的天空，使那家人颜面扫地，我才得以解脱，当然，得罪了公社干部，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为了防止意外，阿爷对我说：“乖乖，女娃子长得漂亮就有人想达条，你要不嫌我农村人脏，就搬过来，和我一起睡，他们哪个都不敢惹我孤老婆子。”

从此，我挨着阿爷睡了三年，后来干脆把工资交了一半给阿爷，吃也由她操心了。那几年，下班后，我就是阿爷的影子，跟着她喂猪，跟着她看戏，牵着阿爷的手去学校看电视，然后，牵着阿爷回家，阿爷的家成了我的家，阿爷的家成了我的避风港，阿爷对生产队里的人说：“我有了一个孙女。”

我放寒暑假回城里，总是忍不住想阿爷，总是提前回乡下。85年的暑假，我又提前半个月回到阿爷身边。晚上，阿爷瞪瞪地看着我，足有十几分钟，我觉得阿爷反常，笑着：“阿爷，我脸没洗干净？”

迟疑片刻，阿爷说：“乖乖，你不能就在农村一辈子，你去考大学吧。”

“我走了，你咋个办。”

“我是五保户，公家要管我。”

“我舍不得你，阿爷。”

“我死了，你一个人在农村，他们还要欺负你，你考大学走了，免得我日后死了都不闭眼。”

我很久没说话，考大学是我日思夜想的事，我也计划过。阿爷的话也有道理呀。第二天，我告诉阿爷：“我要复习，考大学，今后条件好了，我接你到城头住。”阿爷笑了，摇摇头：“二天，考起再说。”

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阿爷倒拿着通知书看了又看，阿爷看到生产队的人就告诉人家：“我的乖乖，考上大学了。”离开阿爷的那天早晨，阿爷塞给我一个红布包：“乖乖，这是你三年给我的钱，你拿着，城里面用钱凶。”

“阿爷，我不要，那是我交的伙食钱。”

“你说啥子，拿到，不日将了唆？”

我抱着阿爷哭了，阿爷抱着我：““乖乖，眼泪救不了我，眼泪也救不到你，遇到伤心的事，咬紧牙巴骨就过了。”

离开阿爷，我给阿爷写信，阿爷请人给我回了封信，只有几个字：

“乖乖，我很好，不要想我，把写信的时间用来学习，学习不好就不要见我了。阿爷。”

工作了，我开始给阿爷寄钱，我给其他老乡写信，要他们告诉我阿爷的情况，阿爷叫人家告诉我她很好，“乖乖给我寄的钱我用不完。”“给我买的衣服很好看”……。但每次都有一句话：“乖乖，你要好生工作。”

后来有了电话，我给阿爷打电话。

“阿爷，我结婚了。”

“乖乖，过年一起回来。”

“恩”。

“阿爷，我要和他离婚。……”

“乖乖，离就离，你不要伤心，我的乖乖是很能干的,这种人不要还免得讨气呕。”

“阿爷，我考上研究生了。”

“把娃娃送来我给你带。”

阿爷给我带了两年的儿子，等我研究生毕业回来，阿爷已经老得行动不便了，我执意接阿爷到城里住，阿爷毛了：“爬、爬、爬，你想等我死了，回不到家？城里头不准土埋，你想等我死了还去烟熏火烧？老子不去。”

阿爷还是住在乡下，公房仍然是她的家，责任到户后，公房其他的房子都卖了，村上只给阿爷留下了那一间小屋。阿爷老了，每次我回去，她都坐在门外的地坝等我；每一次，阿爷都叫我：“乖乖”，叫我的儿子：“宝宝。”我知道在阿爷的心里，我们母子永远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我披着衣服走出屋去，站在地坝里，远出传来的狗叫声似乎很凄厉，田野黑黑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农家的灯火星星点点。不知什么时候，恶鸡婆走到我的身边，恶鸡婆告诉我，阿爷经常提起城里的乖乖，但是，乖乖忙，她不能去打搅，现在乖乖一个人带着娃娃，负担重，不想再增加乖乖的负担；恶鸡婆告诉我，阿爷说这一辈子她值得，有了孝顺的乖乖，还有了小西西（尊孙），她不是孤寡户；恶鸡婆告诉我，阿爷天天守着我给她买的电视，说看到电视就看到乖乖……。

失声痛哭，我想阿爷，想着老人的好，想着阿爷的慈祥。

我仰视着天空稀疏的星星，似乎阿爷在看着我。我知道了老人的晚年是在守望我一年一次的归来里得到精神寄托的。我很愧疚，其实，我可以放下工作，放弃很多聚会，放弃很多无聊的应酬，多回来几次，可是，我却用一个“忙”字，忽略了阿爷，忽略了一个不是亲人，却疼爱我超过亲人的人。

我看这隐约于云层的弯月，默默地乞求阿爷的原谅，悄悄地问一句：阿爷，你在天堂还好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