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蛇族部落,盘踞隐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一
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何方。二千五百年前,我是一个浪迹江湖,打抱不平的游侠。或者说浪子更确切些。
在许多个日子里的有一天,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走来一个破笠遮颜,肩扛板刀的人。
这就是慕名而来的我。
我这么一路风尘的赶来,完全是为了一个叫土王的人。早在半年前有关他鱼肉乡里、嗜血成性的风言风语就已经传进我的耳朵。
我这次来,目的是要他的命。可连续三次都未能成功。那土王由一只硕大无比的癞蛤瘼幻化而成,住在坚固无比的城堡里,鼓了气的肚皮刀枪不入,使一条两丈长的浑铁棍,我那削铁如泥的大板刀也奈何不了他。
于是我只好改变主意,请当时天下最出名的铁匠用了七七四十九天为我铸炼了一把精巧绝伦锋利异常的飞刀。
二
机会终于来了。前呼后拥的土王出巡,就在众人纷纷躲避灾星,土王洋洋自得之时,只见一道金光穿云裂雾,直射土王之躯。“啊-呀呀-”一声惨号,毙命的却不是土王。壮硕臃肿的土王反应灵敏,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顺手摸了一个身旁的侍卫做了人肉盾牌。
又一次以失败告终。土王的喽罗们已倾巢而出,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可他们逮不住我。一身好轻功是我浪荡江湖至今得以立足的资本,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故技重施,一转眼的功夫,已溜出镇外。
我正待歇息换气之际,不料一双手已是让人从背后反剪捆住,出手之快,不可想象。没料到土王手下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这天下终于有人跑得过我了,而且还逮住了我。行走江湖多年,罕遇如此了得的敌手,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让我顿时丧气得没了精神,连脑袋都不太清醒了。
昏昏然被两名青衣女子押着,我心里只想着个‘死’字,并不是所有所谓的侠客都是视死如归的,但我贪生却是恨自己未遂心愿身先死。两名青衣女子挟持左右,一言不发押着我走……
三
‘她们可能不是土王的人。’约摸半个时辰,三人已离小镇渐行渐远,我不由得心怀侥幸的想,转头细看了那年龄较小的女子一眼,不禁骇然:只见那女子身姿曼妙,面容娇好;一身肌肤却粗糙如松皮,隐约有黑白的斑纹;那双缀着深蓝色瞳仁的眼睛闪烁着宝石一样幽冷的光,似乎要看穿我的五腑六脏。旁边还有一个,再也不敢看了,估计也是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是要故作镇定,一个真正的侠客是从来不把内心的恐慌挂在脸上的。可我还是不甘心落在这两个女流之辈的手里,毕竟俺也是江湖上混的。
“喂,二位姑娘为何捉我?”我忍不住开口了,管他是人是妖,暂且这样称呼。“请少侠去一个地方。”年龄较大的那个女子答到。“何处?”“去了自然就明白了。”“何事?”“有求于少侠。”“既然有求于我,为何如此这般?”“怕少侠不肯大驾。”我的那个气呀,世上竟有如此求人的。但那年龄较小的青衣女子始终没开腔,可能是我刚才看了她的缘故,‘还害羞呢’我暗自思忖。不过我看女人的眼光老是色迷迷的,凡是和我打过交道的漂亮女人都这么说。其实我是有眼病,就近看人的时候咪咪眼,嘴自然往上拉了。于是在女人那里就留下个笑咪咪、色迷迷不怀好意的印象。我倒不怪她们污人清白,只是在心里笑其自作多情。
四
走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所经路途全是深山老林、沼泽峡谷人迹罕至的地方。就在第八十一天的清晨,三人到达一座峡谷。只见这峡谷壁立千仞,谷中雾气缭绕,不见天日;谷底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却无蛙鱼,也听不见流水的声音;溪畔长满叫不出名字的奇花怪草,开着妖艳诡异的花朵;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深邃无比的峡谷幽处,仿佛是画上的景物。我想那不是乐土的路,便是地狱的途。
三人顺着谷底小道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沿溪流而上直到源头,眼前一马平川的阔地,都长满了似春睡女人早起乱蓬蓬的头发一样的草,草地的一端,一面七彩的绝壁突地拔起,绝壁之上,草木不生。但见有大小不一的洞穴,黑漆漆的岩洞中又各自流出些许水来,从绝壁之上飞洒而下,织成一道道飘渺不定的水帘,云腾雾绕的笼罩着那七彩的绝壁。
我自看得入神,只听见耳边一声娇喝“起”两名青衣女子已如老鹰捉鸡一般抓住我凌空而起,腾云驾雾地将我提进那绝壁之上的最大的洞穴中。
五
曲折蜿蜒、纵横交错,上下共通的洞穴四壁,滑溜圆润,不生尖锐石棱;洞顶石浆乳滴下,金声玉应,回旋萦纡洞中。迷宫一样的洞穴中愈往里走愈感觉空旷明亮。约摸一柱香的功夫,眼前一片辉煌,别有洞天,但又不见灯笼火把等照明。一个硕大无比的空间,脚下平坦如砥,石钟乳凝结而成的石柱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分列左右。平视前方,大概二三丈处约有石阶拾级而上,在石阶的尽处又有一平台,正中似置有一座镂空石椅,石椅两旁各据一尊大石鼎,鼎中升起袅袅烟气环绕洞中,幽兰馥麝般的香味。石椅的后面里立一块沉香斧劈似的水晶石,水晶石内若有波光流转,发出目眩眼花的七彩之光。俨然一座行宫大殿。三人行至大殿中央,只听四处“滋滋”之声不绝于耳,寒气森森,顷刻间,无数条大小长短不一的蛇吐着鲜红的信子从石穴石缝中游移而出。大者如桶小者如筷,长者丈余短者盈尺,纷纷朝那大殿两旁的石柱缠绕,只见蛇首,不见蛇身,万头窜动,使人毛骨悚然。“咣——咚,咣——咚”一阵非鼓非磬的声响之后,就看到从那水晶石中飘然着地一位衣着蟒袍,头戴凤冠的中年妇人,那妇人雍容华贵,生得美艳,只是眼中也有一种慑人的光彩,紧跟妇人身后,四名手持华盖的青衣侍女,模样甚是俊俏。待妇人在石椅上坐定,四名侍女华盖交叉而持分列两旁。石柱之上的蛇纷纷翘首以作辑之状,只见我左右的两名青衣女子“仆”的倒地,翻滚不已,转瞬间化作两条水桶般大小的青蛇横陈眼前,朝那妇人翘首点头而拜。
六
“参见母后,儿臣已将母后要寻之人请到。”较小的那条青蛇开口作人言道。
“哈……哈哈……”那妇人一声长笑,声音尖利之极。“此人一到,蛇国从此无忧啦。大青小青,你们果不负哀家所托。”
“还不快替少侠松绑。”那妇人吩咐道。
“是,母后。”那条较小的青蛇应了一声,回转头来,扭动蛇身,朝捆在我身上的绳子一吐信子,绳子顿时化作乌有。
“赐座。”妇人话音刚落,一条大蛇爬往石阶之下,盘成一团,伸着脑袋作椅子形状,等我去坐。
见那妇人并无害人之意,我便一甩袖子朝前往那团冰凉滑溜的东西上盘腿一坐。“你就是这里的头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这阵势不是明摆着吗?
“正是。”那妇人含笑答到。“物以类聚。你一个妇道人家,何以来统领此类长虫?”我反问。“少侠有所不知,其实哀家跟它们并无两样,同属蛇类。我族在此生息繁衍已经千年有余,蛇国始祖立国之初定下典制,修行悟道之法非王族嫡系子孙不传,由于始祖母仪天下,又立下传女不传男的规矩。从此以后,蛇国王位都由公主继承。所以,在蛇国,也只有蛇王和公主拥有变幻之术,能化作人形,但无论变做什么,都蜕不了一身蛇皮,这也是造化注定了的。”蛇王解释道。
“照此说来,把我请到此处的就是大王你的两位公主千金了?”想着她们把自己捆猪似的绑了许多日,此时膀子还生痛,心中鬼火直冒。
“少侠息怒,这其中实有诸多不得已。”蛇王接着说道。“三十年前,当哀家还是公主的时候,蛇国险遭灭族之灾。一个住在西域名叫土王的暴君在虚阴山上和蜈蚣国打仗被灭了国之后,遂率残部四处游击,寻找栖身之地,数万蛤蟆大军在他的统领之下,杀气腾腾的直扑蛇国而来攻打我族,扬言要将此地据为己有。那日,在蛇谷中的平川上两军杀得尸横遍野,日月无光。蛇族用损伤过半的代价将土王的部队全部消灭,但狡猾的土王却侥幸逃走了。太王后也因失血过多气衰神竭,不久驾崩于世。这不共戴天之仇,三十年来哀家莫志难忘。岂料那土王化作人形隐匿人间,三十年中又练成了刀枪不入的蛤蟆神功。”
“难怪我的‘披风云刀’劈不死他。”为失败找到了借口的我感到了一丝欣慰。
“少侠不必自愧,那土王虽有神功护体,但哀家已得知他一个致命秘密,每年八月十五月盈之时,土王就变回原形,对着满月汲取吐纳月华精气,此刻就是他功力最弱之时。”
“既然如此,大王何不趁此机会下手?”我挪揄道。
“说来惭愧,以哀家的功力,恐怕也不是那土王的对手。”
“大王谦虚美德,当真仰慕得紧,我不敢自负武功天下第一,但至今也才碰上土王一个对手,想我与那土王交手之时,虽斗不过他,但一时半刻还不至于丢了小命,而贵国的二位公主却在须臾间将我手到擒来。公主武功尚且如此,实在不敢怀疑大王的修为。”
“少侠莫要取笑,那日哀家的二位公主趁其不备,施展了蛇族看家功夫‘缠绕大法’侥幸得手。以哀家两位公主的武功,怎能与少侠同日而语。少侠武功卓绝,侠义天下,哀家早有所闻,只是人蛇殊途,无缘相见,还望少侠不计前嫌,助哀家一臂之力,除去土王这个蛇国仇敌,人间祸害。冒犯之处,还望少侠海涵。”
“大王不必客气。要诛杀土王,实非易事,不知大王有何良策?”话已至此,再绕弯子不符合我的个性。
“少侠果是豪爽之士。依哀家之见,合力而诛土王,少侠意下如何?”
“那再好不过,不知大王派那位蛇国高手随在下前往?”
“母后,儿臣请命。”我话刚落,那条身形较小的曾化做青衣女子的青蛇点头请缨。
“七妹不可。你内力修炼尚浅,决不是土王的对手。”缠绕在柱首的一条红头蛇摇头晃脑的反对。
“大姐言之有理,七妹不要任性逞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背后柱子上的一条花头蛇也应声附和。
“大姐,三姐你们就是看不起人家。谁说我的内力不行?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嘛……”她回头看了我,又不往下说了。
“好啦,不必再争辩了,就让青青去吧,她的内力虽不如你们,但是‘缠绕功’在蛇国还是最好的。”那妇人下了决定。
“多谢母后。儿臣一定亲刃土王人头回来祭拜太王在天之灵。”青蛇得到恩准,言语中满是欢欣之意。
七
辞别蛇王,蛇国公主青青奉母后之命送我出谷。此刻她已变化成人形,娉娉婷婷的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我不时回头端详,在蛇窝里走了一遭,也不觉得她的肤色有多难看了。其实她本来就很美,只是裹着一身蛇皮罢了。
二人行至溪涧边的一棵怪树旁边,那怪树下长满一簇簇娇艳欲滴火红色的,但并不是玫瑰的花。我一时轻狂兴起,就跳过去采来一枝顺手插在公主的发簪上。这是一桩连我自己都不能理喻的事,大约觉得鲜花赠美人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在内心深处已悄然萌动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情愫。此举博得了冷若冰霜的公主嫣然一笑,长睫毛覆盖着的大眼睛扑闪着幽蓝幽蓝的眼波,默默地低头不语,但我已明显感到了她的羞涩。大概她们蛇国之中的男人们还不具备此种风情吧,我多少有些得意的想。
八
八月十五。夜。满月。
两条黑影避过土王戒备森严的守卫,悄无声息地溜进小镇的城堡中,二人猫似地闪到土王练功的一座圆形法坛之下。那土王正高高在上,盘腿打座,吐出长舌头一伸一卷当空吞吐吸纳月之精华。“嗖—嗖”两声,二人腾空跃起,同时出招。土王所料未及,仓促应战,操起浑铁棍舞得呼呼生风,长舌头左右横扫,逼得二人一时竟无法近身。“青青,快用‘缠绕大法’收拾他!”我低声说道。青青心领神会,顿时幻化成原形紧缠住土王一鼓一胀的大肚皮。土王被勒得难受,手脚自然不灵便了,“披-风-斩-云-刀!”我一声长啸,手起刀落,这一下奏效了,土王的长舌头已被削去大半,另一截掉在地上,像是被人踩断了的四脚蛇尾巴蹦弹着。那土王疼痛难忍,哇哇怪叫着口喷鲜血翻滚落下法坛,可青青还是死死缠住土王的肚皮毫无松懈,待我跳下法坛,土王已奄奄一息。还好,青青没事,我真奇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居然没事。后来问她才知道蛇国“缠绕大法”的最高境界竟然是变回原形,把自己的身体当成绳索来捆绑对手的,绳索自然是不怕摔的了。
我瞧着土王那具丑陋无比的身躯,恨恨地飞快又是一刀,土王身首异地,一命呜呼。
小镇上没人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但明天的太阳将格外明媚,呼吸将格外顺畅,孩子们的笑脸将格外灿烂,以后的日子也会美好太平。因为横行霸道的土王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永远的。
九
晨曦微露。在小镇外的土路上,行色匆匆的晃着一个肩扛大板刀,头戴破斗笠的身影,我又踏上了江湖的路。
“喂——喂——”,我正赶路,一个脆生生的呼唤和着晨曦中飘渺的凉雾传入我的耳畔,分明是青青公主的声音。
“是你叫我啊?”我刚回转身,她已出现在我的眼前。“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她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诘问。
“我尊贵的公主,癞蛤蟆已被我俩合伙整死,我不走何为?你不回去邀功请赏,却来辇我,不会是又来捆我的吧?”我隐约感觉到了她心里有什么事,但又说不清楚。两人合力结果土王之后我收刀就走,也不道别,无非是想向她摆一下潇洒不羁的豪侠风度而已,其实还是有些不舍。
“别装蒜了,我问你一件事,你是不是……”后面的声音细如蚊呐,只见她双颊飞红,眼睛却是盯着我含几许嗔意,几许柔情。
我嗓子眼有点发干,心里慌慌的。“是不是什么啊?”瞧她神态,虽已明白几分,但又不能肯定,也不能算是明知故问,再说这是个荒缪的念头。
“你,你,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公主又羞又恼,言语中带着些怨恨。
“你是不是想问我‘喜欢你不’?”见她这副摸样,我只好从嘴里冒出个胆子来。
“难道不是吗?!”她见我已了解她的心意,欣喜的歪着头反问。从来没见她如此可爱。
“那日我送你出谷,你送我蝶恋花,我就知道你喜欢我的。”青青低着头说。
“蝶恋花,难道那就蝶恋花?”其实我也不知蝶恋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花。
“是啊,在我们蛇国中,男人们向自己心仪的女孩子表达爱慕之情时就会送蝶恋花。”她见我开窍了,又进一步说明。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我故作轻松的想开脱。
“你不要这样说伤我的心好不好?其实我也知道人蛇异类,在蛇国虽然我贵为公主,但在你的眼里看来我始终都是蛇类。说真的,我好向往人间的生活,想永远都跟着你去浪荡江湖,杀尽象土王这样的恶人,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人蛇殊途。你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答应我吗?”她说得哀婉之极。一阵风吹过,公主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摸样楚楚可怜。
“你说吧,是什么呢?”世间竟还有这般纯情异类女子,我不禁心头一热。不可否认,我是有那么一点喜欢她,如果她没有一身松树皮似的肌肤,的确是位美貌绝伦,冰雪聪明的女子。自踏入江湖,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似乎是我生活的全部,她这么一说,我也柔肠百结起来,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青青没有回答,已轻轻扑入我的怀中,微仰着头,纤巧而薄的双唇微张,吐气如兰,等待着我回应。拥着她娇小冰凉的身躯,望着她长长的睫毛下迷朦的大眼睛,一时周身的热血翻腾,一涌注入大脑,我用颤抖的双手捧起这张精致而美丽的脸庞,将自己的唇迎了上去……此时此刻青青不再是蛇国公主,也不再是一条蛇,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人了。而人是不用长蛇一样的鳞片的。
因为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
尾声
蛇国传说:如果那位公主得到人间男子的真爱,那么她就可以变成一个真正的人了。
“原来这个传说是真的。”若干年后的她对我说。`我分明看到青青的眼里噙满泪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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