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你好,过往满架蔷薇一院香

发表于-2007年10月22日 下午5:46评论-0条

我妈说我爷爷的弟弟幼年时在寒冷的陕北冬夜为了和我爷爷争吃一块凉油糕而终身不再吃油糕·我妈说我爷爷的弟弟当时边哭边吃,边吃边哭,以至于吃伤了。

现在油炸食品早已被我列入不健康食品的黑名单,每当想起多年前我未能亲眼目睹的凉油糕事件,我就意识到自己来自于怎样一个贫寒的家庭。

我爷爷死得很早,留给我爸爸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那一年我爸爸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从此要独立面对这个世界,踏上前途,工作,娶妻生子这样一列有往无返的长途列车。

我爷爷由于当年离开陕北跟着红军打仗,革命胜利后便作为老干部住进了西安市第一个干休所。当了干部的爷爷很自然的抛弃了陕北的奶奶而娶了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王月娥。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在我爸爸八岁那年,爷爷把他接进城里,送进了当时非常好的保育小学。

我爸说他当年如一只陕北来的土豆般茫然无措,连什么叫文具盒都不知道。一个好心的同学在地上比画了半天,甚至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长方块他还是没有明白。他八岁离开母亲,十六岁没有父亲,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将要面对的是陌生的世界,严厉的难以沟通的父亲和年轻陌生的后母。

关于后母的故事和《小白菜》的儿歌都隐约的浅印在我年少时的记忆。小学低年级音乐老师教我们唱的“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小学高年级我开始入迷地看《儿童文学》和《故事大王》;初中我开始看琼瑶,亦舒;甚至看腻了武侠小说;高中时我接触了一部分名著;大学时我读了更多更深奥更难懂的理论和作品,我们谈论施隆多夫,伯格曼,许许多多的后来者纷至踏来逐渐淹没了关于童年的故事和记忆。蓦然回首,才惊叹变化真得有沧海桑田那么多。

我妈说她在我四岁时就给我讲我爸的故事,我不但会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啊,三两岁啊,没了娘啊;弟弟吃面,我喝汤啊,想起亲娘,泪汪汪啊……”,而且还伤心无比,双眼含泪。反正小时候关于后娘的故事是最多,最可怕的。邻居们喜欢逗我玩,叫我唱一支,我也傻头傻脑地唱。有一次唱哭了,老太太问我妈原委后责怪我妈说:这么小的孩子咋能伤这么大的心呢?咋能讲那么伤心的过往呢?

我爸记得他小时候和我大伯坐在下房啃着馒头,而王月娥和她的女儿们在厨房吃着点心。我爸他们兄弟两个满腹委屈,倍感凄凉,这成为他们童年抹不去的创痛和记忆。

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让现在的人再也难以深入其境。我爸说干休所的另一个被父亲带进城的小孩进城以后和后妈矛盾重重,有一天晚上他居然举着刀去砍他爸,他爸看不清只听见脚步声急促且看到一个人在黑暗中举着什么东西冲过来就掏出枪开了,因为他个子太低没击中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爸开灯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儿子。那一年他九岁。

1990年,全国热映着一部据说是哭死人的影片《妈妈再爱我一次》。我们一家三口想着哪能这么神奇呢?就抱着偏不哭的决心买了电影票。结果才开始不久我们三个人就都哭了。我爸离开座位,一个人跑到另一个离我们很远的位置上坐着,想必是很少流泪的他怕触动心事而哭到失态。电影结束后,我们三个随人流走出影院,我爸的眼睛最红最肿。

这当然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我爸爸和院子里的所有的老干部一样抛弃了老家的农村妻子而娶了城里的“洋学生”。这对于王月娥来说是不公平的,她在组织的干涉下违心的嫁给了一个红军干部,一个缺少情调的土农民,而且婚后还从陕北跑来那么大两个儿子。委屈的,年轻的她又能怎样得体得去面对这一切呢?她为我爷爷生了我的三个姑姑之后终于和他离了婚。

这件难堪的事情使她离婚后被“发配”到宝鸡。直到我姑回来后哭哭啼啼搂住我爷爷的脖子说,宝鸡只有一条街,什么也买不到,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爷爷才又把王月娥调回到西安。

姑姑说爷爷是在街上遇见王月娥就给看上了。具体细节她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想我爷爷当年翻山开荒打狼的光景,这样的权力是当年想也无法想象的。

我爷爷八岁时就给他大姑父家当长工,因怕熟透的麦穗掉落,走十里山路都不准歇息。看到周围的孩子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上学放学,我便想起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曾经背着麦穗,汗流浃背地踽踽独行在陕北的山路上。我从没见过爷爷,但神秘的血缘却在某时会惹得我浮想联翩,思念不已。我爸象极了爷爷,而我又象极了我爸,我想爷爷的相貌就是我的相貌,爷爷的性格就是我的性格。

在夏天的陕北,爷爷的大姑刚想给干完活的爷爷舀碗水,便被大姑父严厉的阻止了。于是爷爷只好翻过了两座山在山下的沟里喝了几口水。

爷爷后来离开大姑父家独自开荒的时候也不过十岁,据说祖奶奶拿着棍子在田头赶狼。

文革时,爷爷的大姑父受到了严酷的批斗,大姑来找爷爷,希望他能帮忙说说话,由于记恨,爷爷拒绝了。我爸说爷爷死前对这件事很后悔。

爷爷如果活着,他后悔的事情可能会更多。不过也不一定,如果他活着,他能改变这一切。

跟王月娥离婚以后,爷爷又娶了第三任奶奶,马凤珍。当时大伯已经是西军电一个引人注目的大学生了,据说在学校也挺疯,还谈了个要好的女同学。马凤珍便说服爷爷(我妈用的是挑唆一词)让大伯到农村去“锻炼锻炼”。爷爷想,锻炼完了再调回来罢了。结果爷爷心脏病突发去世,文化大革命开始。马凤珍成了烈士遗属,享受待遇的同时卷走家产改嫁;大伯留在农村再也没有回来;我爸成了孤儿后来当兵。

我爸跟我妈谈恋爱的时候大伯也回过西安,他那个女朋友当时还来过我家,两人抱头痛哭一场黯然分手,大伯回农村结婚。我妈说这是大伯的软弱造成的,可奶奶在农村由谁来赡养呢?而且爷爷的弟弟还在陕北,也就是我的二爷,终身没有孩子也终于指靠上了大伯。去年大伯有糖尿病,来西安看病走后,我妈突然说,你爷也真是的,把这个家搞得乱七八糟!

其实我们跟大伯的关系很淡,淡到比水还淡。我爸从来不主动跟大伯联系,大伯来了也多半是我妈接待一下。我们几乎五六年都不见一次,见了也没什么多余的话。我妈说我爸因为从小无人关心所以根本没有什么亲情观念,认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挣扎而已。

爷爷死后家里布满灰尘,我爸一直枕着一块砖头睡觉。干休所领导还没收了我们家一间房子做仓库,说是家里人太少住不了那么多房子。连院子里的司机都趁势欺负我爸。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忍无可忍,晚上枕着砖头想了一夜,第二天操起一根棍直接跑到那人家敲开门把他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我想我爸的性格就是爷爷的性格。清明烧纸,我觉得好玩,便要求给爷爷也烧点,我爸却说,你爷自己到阴间会抢的,不用你操心。

当年在陕北打仗人称“黑豹子”的爷爷是个地道的农民,开荒种地是他的老本行。他第一个搬进了干休所就开始在院子里种菜,豆角,玉米,梨树,西红柿,应有尽有。我爸也帮着爷爷浇水,施肥。我爸小学毕业考试的前一天还一直跟着爷爷在院子里种地,干完活我爸对爷爷说,爸,我明天毕业考试没有笔。爷爷从怀里掏出一支笔给了他。我爸揣着这支笔参加了小学毕业考试。我爸上初中时,部队来选空军飞行员,两千人里挑了两个,其中就有我爸。可爷爷说危险,不让去。我爸说爷爷是舍不得他。爷爷说以后当个木匠就不错,走家串户,有手艺就不怕。隔壁的吴司令更是把儿子从西影厂调到了炼钢厂,他说,西影是一个大染缸。等到那个叔叔下岗的时候,吴爷爷早已驾鹤西去。

我爸后来当兵和下乡,返城后就一直在工厂上班。

那时候钱根本不够花。有一次我爸和我妈到了月底实在没钱了,我妈嫌我爸花钱太快,便生气地走在前面,任我爸怎么喊也不理。我爸在后面走着走着,突然脚下踩了两块钱,他高兴地拾起来跑到我妈前面说:有啦!有啦!

我爸说他那时候经常梦见爷爷来给他送钱,有时候从梦里都哭醒。

等他有钱以后,便再也没有梦见过爷爷。

想我爷爷当年翻山开荒打狼的光景,哪里承望能有日后进城的待遇和我这样的子孙呢?

我第一次遇见吴优的时候是在学校的教室里。大学的教室,经常有空空荡荡的时候,我走进一个无人的教室,看见一本书摊在桌上,《红楼梦续》,我走上前不知不觉翻阅起来,以至于错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

翻至入迷,一阵叮咣饭盒响声伴着一个女孩袅袅婷婷地走进教室。我慌忙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正在看你的书,不过,书中有一段续得很传神啊!她笑笑表示不介意,我们顺势讨论了此书的内容和交换了彼此的文学观点,从此反而熟捻起来。

吴优绝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点缀式人物。她给我留下了宿舍号,当我敲她宿舍门借书的时候,她正好不在。一个女孩开门问我找谁,我说吴优,她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说,请进。你是第一个来找她的人,从没人来找过她。这个说法使我吃了一惊。这么美丽聪明的女孩难道没有朋友么?当时吴优上大四,就快毕业了,我想,是她排斥了其他女孩,还是其他女孩排斥了她?吴优有男朋友,他们在校园里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不过我觉得她男朋友根本配不上她。

我坐在她宿舍等了她很长时间,和她宿舍那个开门的女孩聊了聊。那个叫孟晓柠的女孩高挑削瘦,穿着一身粉红色的印花睡衣,她和我聊了一会电影,边聊边拿起一盒烟抽出一根,轻飘飘地点燃,柔和地吐出烟圈。聊的电影我几乎已经忘了,反正结尾说的是《天国车站》几乎是《巴黎圣母院》的翻版,片尾歌曲围绕着山峦,很好听。她微烫的卷发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很让人着迷。她告诉我她和吴优是自由组合在一起的,我很吃惊,大学宿舍不是分配的么?怎么能自由组合呢?她说我还小,什么都有可能,末了她又拿出一个小酒瓶抿了一口,很媚很温暖。

吴优推门进来,她似乎洗了很长时间的澡,一进门就脱了大衣照镜子,头发很长,披到腰间,窈窕的身子摇来摇去,我们三个又聊了聊最新看的小说。总之那天很高兴。我借完书回到自己宿舍,已经快十一点了。

书借了一个星期,吴优就找上门来了,她最在意的就是她的书,这点和我很象。我刚好不在,宿舍的女孩告诉我,吴优来找过我了。你是怎么认识这个漂亮姐姐的?舍友们问我。她们都注意过她,甚至有一个人曾经告诉我要模仿吴优夏天那可怕的装束。吴优在夏天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一条艳丽光亮的紧身裤紧紧裹在腿上,下面穿着一双黑色长靴。这在当年是全校最奇怪的打扮。可是吴优穿上就很美,也许她穿什么都很美。我告诉舍友,你穿上一定很难看,模仿她只能失败。

95年的夏天,吴优穿着黑色t恤和黑色的靴子徜徉在校园,成为一道亮眼的风景。据说她毕业时跳完一曲探戈还扇了某人一记耳光。说不来对错,反正我很欣赏她。我给她讲过一些我的故事并征求她的意见,可她的观点总是和别人不同。

吴优毕业后我们还一直保持联系,直到她结婚。她来自于一个小城市,留在北京怕不是那么容易。她完全有机会选择一个有钱或有势的夫婿,可她的性格似乎只能选择一个她喜欢的。所以看到那么多同学做了那么多实际的选择,我就会想起吴优现在还和老公贷款买房。但是她说她内心很平静。她和老公的亲密状态让你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她对我说,八年了,可我还没有厌倦。

其实实际的选择是不分年代的。

五岁的时候,海军的妈妈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小的时候,干休所家家都有地窖。到了冬天放满了土豆,白菜萝卜。五岁的时候,大概是八零年吧,我去海军家玩,她妈妈给我洗了一个萝卜吃,刚好被海军的奶奶看到,她赶忙跑过来,掰了一半小的塞进我手里。海军妈妈只好冲我吐了吐舌头。听大家都说,海军的爸爸是个傻瓜,所以奶奶拼命存钱为他日后做打算。

海军妈妈后来又塞给我一个萝卜,由此展开了我们俩跨越年龄的对话。只是年代久远,面目有些模糊。

在记忆里,海军的奶奶很严厉,尤其是对海军的妈妈。海军妈妈的房间里连镜子都没有。要照镜子得去海军奶奶房里。一次我去她家要照镜子,她妈妈指指外间说,在上房哩!

海军的爸爸是个傻瓜,痴痴呆呆。海军的爷爷虽然是高干,但鉴于这种情况,便给海军爸爸从农村找来一个媳妇。谁料这个媳妇结婚后便闹着要出去工作,海军奶奶便托关系给调进了附近的幼儿园。没过多久,媳妇便坚决地和海军爸爸离了婚。

于是海军奶奶便从农村给海军爸爸找了第二个媳妇,便是海军的妈妈。这次她直到生下海军才又提起出去工作的事。海军生下来倒不傻,很活波可爱的样子。海军妈妈便通过海军爷爷的关系又找了一份工作,但这次海军奶奶留了个心眼,只是帮媳妇找了个临时的工作,没有正式调进那个单位。饶是这样,不到半年,海军妈妈还是离开了这个家,并向海军爸爸提出了离婚。

海军奶奶是不可能把孙子给她的,再说她也无力抚养。

有一天晚上吃完饭我在大门口玩,看见海军妈妈推了辆自行车站在不远处,痴痴地往小孩们玩耍的地方望。我赶忙跑过去和她说话,她告诉我自己正和海军爸爸离婚,但海军奶奶不让她见海军,她太想儿子了,她恳求我把海军带出来让她见见。

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反正海军是我时常游戏的小伙伴。

我和海军妈妈约好明天傍晚见。

可第二天晚上风雨大作。

小朋友们都在家里没有出来玩。

我妈也坚决不让我出门。

我就这样爽约了。

从此我再没见过这个女人,甚至没有再听到一点儿消息。

海军也在不久后和爷爷奶奶搬去了另外一个干休所。

多年以后,回想起海军妈妈为了进城所做的牺牲,我试图去理解所谓实际的选择。因为我觉得海军妈妈是个好女人。只是我不知道她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到底有多么贫穷。

其实在干休所类似的事情好象挺多的。比如好多年前刘政委家的媳妇就抱怨自家的小保姆无心看孩子,倒是跟院子里的小战士眉来眼去。有一天小保姆发烧没有抱孩子出门,居然有好几个小战士把电话打到家里来问候。现在回想起来,这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么?人家到城里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看孩子。还有另一个被我妈夸赞为很能干的小保姆更是聪明勤快,把老太太伺候得非常高兴,后来找关系把她送去当了兵。

我已经习惯了在西安这座充满烟尘的城市里行走和生活。这是我的家乡,也是我最后的退路。毕业时,全班只有我一个人选择了回家。

大学四年,我沉溺于各种书籍和小说中,并且思考,叹息,绝望,那些人物,故事,理论和悲剧,实实在在地淹没了我。

临毕业前,我一边继续看〈红楼梦〉的评论,一边看才发掘的新大陆――〈金瓶梅〉的评论。这两本书都让我看到了作者深深的悲凉,他们跨越时空的无望叹息准确的击中了我。

我住在下铺。在冬天的北京,大部分时间靠在被子上,在被窝里,只伸出两只手举着一本书――它们让我魂飞天外,与世隔绝。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上大学的最终目的,一点也不知道一份好工作对人的重要性。

我弄了一个酒精炉,煮煮方便面,有时候往里面下几把青菜,也常在寒风中拎着饭盒去食堂打点饭,同学们忙忙碌碌地到各处实习,找工作,挖关系。

夏天很快就到来了。

我开始看王安忆的〈长恨歌〉。

宿舍里最后一个没有男朋友的女生也被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开车接走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打电话给我的朋友,夜里两点三点或者四点都无所谓。那个和我关系不错的舍友有时候回来拿点东西看看我,红润的脸上挂着笑容。她照镜子的次数比以前更频繁。她见了我就说那个男人的琐事。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说,他说,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并不是最重要的,还说什么柏拉图式的爱情他也很欣赏云云。

我疑惑地听着。一个有过婚姻史的男人也会这么说么?他可不是懵懂毛头小伙,西方人说,loveme,lovemydog,男人会说,爱我,也要爱上做爱!

由此我几乎断定他是一个阳痿患者。

在我的追问下,她才遮遮掩掩地承认他们没有成功过。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宿舍最后的[ch*]女说,难道我爱他不是最重要的么?

可也许这正是他离婚的原因。我冷冷地说。

我的话使她心里疑云四起。

当然,已经陷进去的她当时无发自拔。

毕业的繁琐和吃饭使我淡忘了这件事,但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一定是一颗无花果。

临走时我到吴优家吃了一顿饭算是告别北京。

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干休所。

市场经济象决堤的洪水,蔓向各个角落。

干休所后面的空地,从前长满了荒草,是小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地方。现在青草早被铲除,盖起一排小平房,以每月1000元的房租,租给了一个小印刷厂,每天都从里面搬出来几筐废纸。在这之前,房子曾经租给一个做蒸笼的作坊,熔铁,浇模,制作,每天清晨就响起敲敲打打的做笼声。

早在九五年,房地产开发在西安刚兴起的时候,干休所就和一个据说是台湾来的开发商一块拆掉了两座干部小院,盖起一座新楼,美其名曰“东盛大厦”。当时干休所老干部分为两派,一派坚决抵制,施工强行开始时夜晚机器轰鸣,大灯泡亮如白昼,张司令愤然掏出枪打碎了一个灯泡,吓傻了施工的工人。另一派是支持派,认为是搞社会主义建设,还佩戴着大红花,冒着与邻居翻脸之不韪,参加了楼盘的剪彩仪式。此派代表是一老太太,年轻时成分不好,所以极“左”。

准确地说,此老太太是吴司令的夫人,吴司令和我爷爷一样,在她之前有一个农村老婆,还有两个女儿。革命成功进城以后,娶了当小学老师的曹老师。在我看来,这和现在的有钱人离婚找年轻的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曹老师在组织的说服和安排下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六岁的吴司令,在那个是多生多好的年代,他们有六个子女。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吴司令。

在她大儿子结婚的时候,曹老师抚着绣有红双喜的枕头对我妈说,我多么羡慕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啊!可是我没有那样的感情。

就因为我妈听到了那句话,后来才引起了一连串的事情。

吴爷爷去世很早,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只见过曹奶奶。有一天曹奶奶家里来客人,因为要做很多人的饭,叫我妈帮忙去招呼,我妈在她家厨房忙活了半天,我也顺便在她家一起吃了饭。后来才知道那是吴司令老家的两个女儿来了。当时曹奶奶家有一台人人都很稀罕的黑白电视机,曹奶奶毫不犹豫地给了农村来的孩子们的大姐。我妈回来说,人家毕竟念过书,识大体。

曹奶奶的大儿媳妇很快生了个孙子,作为多年的好邻居,我妈赶紧送去了吃的,看见她媳妇半躺在床上,刚要坐起来,曹奶奶赶忙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嘘寒问暖的样子简直象讨好。看到我妈奇怪的样子,他出来才后才悄悄解释道,只有对媳妇好才能拉住儿子的心。

我妈当时在单位的宣传科工作,经常写一些先进人物的报道,因此认识一些记者。有一个和她关系不错的记者想从小报社调到大报社去,那家报社要求他写一篇女性话题的专访,他苦思冥想还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题材,刚好碰到我妈,我妈想起曹老师给她说过的话,便建议他不如写这个题材。他满心欢喜的答应了。于是他们抽出时间采访了杜奶奶,曹奶奶和温奶奶。

杜奶奶听闻了采访内容,有点犹豫,她问温奶奶,我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温奶奶是个性格直爽的人,她操着一口陕北话说,我管他呢!反正我说真话!

也许是沉默了太多年,也许是太想倾诉,两个老太太说了很多,并且掉了眼泪。

杜奶奶的丈夫比她大二十岁,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共有七个子女。在她丈夫去世的多年孤寂岁月里,她当然不可能向子女们说任何有关感情的事。她末了告诉记者,为了拉近和丈夫的距离,自己一辈子都只穿灰蓝色服装,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后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入棺。在内心深处,她不愿意和丈夫并排走路,怕别人说象父女俩。

这次采访的内容很多,但写出来的很少。文章见报后,记者便如愿以偿地调进了大报社。

但没过多久,这篇文章却引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国记者。干休所领导对此事甚为惊慌,在他们看来,这不是“家丑外扬”么?

曹奶奶慌慌张张地来找我妈,说她所有的儿女都反对她接受采访,毕竟,他们都一直享受着父亲的光芒和庇荫,包括房子,福利和工作。

于是老太太和她们的儿女断然拒绝了外国记者的采访。

二十多年过去了。

曹奶奶早已因癌症去世。去世前一年,满头白发,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医生曾为她做了手术,但打开以后才发现,癌细胞早已大面积的扩散。医生摇摇头又重新缝合了伤口,让家里人只管准备后事。

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全国热火朝天地播起《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偶然看了两集,既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猛然发现,这不是曹奶奶她们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么?

据说看完的人说,电视剧结尾两人过得不错。但我在几位邻居奶奶的身上却没有看到。

有一天中午回家吃饭,一进院子大门就发现院子里摆满了花圈。又一个老干部去世了。

我总记得他坐在轮椅上,被小保姆推着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多半用浑浊的眼睛死盯着人看,就这么半清醒半糊涂口齿不清地活了很多年。我有一次还看见小保姆为了寻开心把一朵大红花别在他耳朵上惹得我哈哈大笑。他好象也没有任何不高兴,还微笑地看着大家。

不过我妈说他并不糊涂。家里的其他事老头子可能不想管管也管不了。但据他儿媳说,他每个月都要看汇款单的。他在进城以后也娶了个城里姑娘,但他坚持每月给农村媳妇汇钱,月月如此。甚至到不会说话的时候,他也会指着钱要看汇款单,他好象就关心那么一件事情。

老干部们几乎都已经做古。老太太们还有那么几个。我成日忙于上学,工作和各种各样琐碎,心烦的事情,昔日的老邻居早已渐行渐远,他们的孙辈我几乎一个也不认识。昔日的新闻成了旧闻。昔日大家议论纷纷的事情现在已无人关心。但那些铺天盖地的怀旧电视剧却提醒我曾经真实的过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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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奔月点评:

老一辈有许多难忘的故事,他们有他们的爱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