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盗墓和捕鱼和那些事儿苏汉强

发表于-2007年10月22日 下午3:22评论-8条

我坐在蟒蛇般的树根上——也许是趴在蟒蛇般树根上,具体我不记得了。我的目光很有本事,我从来不知道目光原来也可以这样,它就像晃秋千一样,远处撂荒的黑土地上瞟了一下,立即又瞟了回来,瞟在我丑陋的脚趾头上。整个过程做得还比较自然。那是一个黄昏,没有云,更没有飞鸟划着美丽的弧度,天空能空洞的都空洞了。我就那样坐着或趴着,但到底我在想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好些天没回家了,我不想家,一点也不。我一整天一整天在翠绿的树林或荒坡里偷东西,做些正常人常常想不到的事情,比如盗墓、比如偷裤腰带,偷裤腰带当然不在树林或荒坡,一般是小溪旁的土堆上。饥饿太恶劣的时候,我不回家吃饭,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可吃,树林里好吃的东西多着呢,渴了摘椰子,饿了有菠萝蜜有香蕉,碰上好季节还有龙眼荔枝压折枝头的诱惑。

我有一个黑色旅行杯,去年在百货店顺手拿的,百货店是村长女儿小枝文革时开的,不过81年关闭了。旅行杯在我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叫旅行杯,我爸叫它黑窟窿,我妈却不可理喻,她叫它蛋蛋。黑窟窿不难理解,但蛋蛋就抽象多了,除了我妈几乎没人能解释清楚。而其他人的叫法也很分歧,怎么叫的都有,就是没人叫它黑窟窿和蛋蛋,更没有人叫旅行杯。我给我的黑色旅行杯续了水,然后在西村良莠不齐的夜猫子们偷鸡或偷鸭行动中我潜入树林、荒坡里……做这个动作过程的开始一般在傍晚暮色熏风的时候,在别人家水缸里,比如小三家,或干脆去墓地前不远的小溪里,续了水。旅行杯很多时候挂在右裤腰带上,也有时候挂在左裤腰带上,都怎么挂都离不开裤腰带。我爸有天问我,你有见我裤腰带吗?我跟他说被那个畜生野狗叼走了,可能在附近的暗水沟里。我爸折了根八尺来长的竹枝,扯一条很长的鱼网线把满是鱼腥味儿的黑裤子紧紧的绑在腰上,拿了竹枝出门去了。他要去找他的裤腰带去了。

我很长时间在西面荒坡盗墓,我爸更长时间在东面太阳升起来的那片黑海里捕鱼。父子俩占据了东西海陆两地,孤独而茫然的忙着自己的事情。市廛之声纷繁披复跟我们距离太过于遥远,我们把城市当沙漠,它的繁华在我们眼里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人家都知道我爸干什么,但他们不明白我爸捕鱼为了什么。我爸不知道我盗墓,但谁都知道我一直神秘兮兮,他对我神秘兮兮的行经心里一直压抑着一种深刻的不安,但他不知道我干什么。他只对我说,你不学习,不学习就去爷爷坟前割腕自刎,你不学习迟早被村长鬼魂的吃掉。

回忆起一些事情似乎会使我爸很累,记忆是大杂烩,他的记忆是大杂烩中的大杂烩。我爸曾经坐过牢,面对铁窗三年,整整三年。往事如同雪泥鸿爪,他说铁窗外的月亮永远比铁窗内的月亮美丽浩洁。据说我爸曾经有过一把锋利无比的大刀,传说中的大刀1978年被他弄丢了,但我从他的故事里隐约知道,传说中的大刀应该被人没收了。那年他二十岁,花样年华,但他说也许是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人,老了。我爷爷奶奶死得早,他没能确定他的出生日期,他们就死了,死在我叔叔后面。我爸描述中的大刀其实不叫大刀,至少我认为不是。大刀才我手臂那么长,不到一斤重,砍人一刀两刀估计不会致命。文化大革命是中国的硬伤,是我爸硬伤中的硬伤。大刀也就在硬伤中应运而生。我爸取下我家唯一的犁上的那块不成规则的铁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从我妈那里拿来的三毛钱,去了一个叫铁红的地方。他花了两毛九分,大概两个钟头便拿到一把传说中锋利无比的大刀。他把大刀藏在裤筒里,坐在村头的枯木头上的时候就藏在怀里。我妈说他脑袋发高烧了,我妈说的一点也没错,他真的烧了,好好的一个人,长得马大马大的,一头牛一拳下去就能打晕了,这样的体力怎么就不劳动呢?你说他怪不怪?为什么一直把大刀藏在怀里白白的坐在村头就是不劳动呢?

如你所想,其实我爸要杀人,他的行经比我妈想象的要严重多了去了。我爸要杀人,他什么人都不杀,就杀村长。他说我要是等到你你就活到头了。他要杀村长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有人看见他傻傻的坐在枯木,哪都不看,就看村口的大路。但他看到谁都会打招呼,他说你们别那么累了,那么累有什么用呢?那么累到头来还是会死的。很多人传言我爸精神有问题。我妈也怀疑。我也怀疑。我妹什么都不知道。一天天上下着雨,我和妹妹去村头看他,大雨一点也不照顾他,哗啦啦下得欢,下在我爸黝黑的身子上。他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你们不去放牛来这里做什么?我和妹妹异口同声说爸,我们想你。他说孩子,我的好孩子,回去吧,爸爸在这里等一个人,等到了就回去。最后还说,你们有看到村长能走路了吗?他是不是瘫痪了啊?

根据后来的情况,我知道,很多人也应该都知道。我爸他要无赖的给村长三刀,脑袋上一刀,胸口上一刀,这两刀是先前预谋好的。后来坐在村头一直等村长,但是大家都村长已经不是从前的村长了,他从阿桂家的椰子树上摔下来,就不是了。那天下过大雨,他要强行要摘阿桂家的椰子,他说要拿去换钱喝酒,结果摔了下来,摔成了残废,没人去救他也没人去看他,人家都互相问,村长摔死了没。结果没死,倒是落了个瘫痪。村长瘫痪了走不动了,我爸干等了好多天等得十分恼火,便又给村长算上了一刀,这一刀要村长的阴部,意思是让他断子断孙。

我爸可狠了。这三刀,刀刀硬伤刀刀致命。但惨剧的酝酿过程没人知道,也许我妈也不知道。我妈只知道我爸大概疯掉了,不疯掉是什么?不疯掉为什么不回家剁猪草?

我爸也没干等,他明白干等也没有用。等一个瘫痪的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他烦了,他说要做就做大的。1978年春天的一天傍晚,他把大刀藏在怀里在村口那口生满青苔的老井的石墩上抽旱烟。当太阳斜到西村疯狂堆积和生长的灌木的肩膀上,村里的牛羊,包括鸡鸭鹅猫狗之类齐命声破烂不堪的时候,村长媳妇出来挑水。我爸问她,红花,你那口呢?红花大概也认为我爸疯了,她用破烂而毛糙的笑容对着井里的自己笑了笑用粗哑的嗓子说,在屋里冲凉。还说,他这几天眼皮老是跳,他什么都不想干,吃饭都不想,就想冲凉,……阿福狗子,你眼皮也会跳吧?你的眼皮的时候有想过自杀吗?自杀很好玩的啊。红花用一根很粗的麻绳把黑乎乎的水桶吊进井里,我爸按了按怀里那条硬邦邦的东西,他捋了捋袖子朝红花家快步走去了。

我家很多事情我一直搞不明白,比如我爸为什么要决心杀村长,我一直不明白。村长整个人都瘪下去了,身子比我家晒衣服的绳子还要瘦,迟早要死掉啦,干嘛要杀他?有天我爸兴高采烈回家,进了门就上了闩,手里抱着湿漉漉的鱼网,鱼网里一定有什么,你知道吗?他都不会把湿漉漉的鱼网抱进屋里来的,他今天怎么了?你不觉得他的行为比较奇怪吗?这是一天颓废的下午。我妈桂花在使劲的剁猪草,她看到我爸今天好生奇怪的,她剁着剁着一刀剁下去就不剁了,她咳嗽片刻仰起头望着阿福说,阿福,你捕到金子啦,捕到金子才回来这么早的,海里的鱼都长金子啦?我爸不理她,他叫我给锅下些猪油,把我妈前天在入海口捡的蚌和蚬去掉黑绿色的壳放在锅里炒,他说他要用这些软体动物喝土烧。他缩车双脚坐在桉树做的木凳上,神色呆倦目光空泛。桂花真是个烦人的女人,她说阿福你捕到金子啦,捕到金子吓傻啦?

你去给我弄些香烛,还有纸钱,我弟回家啦。我爸目光突然一亮,像锥子似的戳在她褐色的脸上,以及她手上发青的菜刀。他又说,你知道么?你一定不知道。我弟原来就在风口村码头南岸的石头缝隙里,人家都说他在大海里,在我们鱼船到不了的大海里,村长当年就带他去那里的……很多人都看到村长站在甲板上推他,他就飘进大海里了……没想到我弟又回来了。……

我爸把一堆骨头轻轻的放在案台上。我看见他从湿漉漉的鱼网里一块一块搬那些白骨轻轻的放在案台上,他的手微微的颤抖,抖了一会蹲在地上,他哭了,哽咽哽咽咿咿呃呃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我爸的声音,难听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哭,我不知道他那么强壮也会哭。我妈很配合他默默的把该做的都做了,坐在一旁挥手示意我出去玩,今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不在家里玩。然后我妈好象要用指责的语气又好象关怀的语气说,弟弟回来了你还哭,像话吗?弟弟看见还能安心吗?我妈好象明白什么,她好象什么都明白,他们在做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十二岁的小屁孩能管什么?不过看样子他们也不需要我管。我只是奇怪我爸怎么会哭,他不能哭的,他有说过以前泪都流光了他怎么还有泪流,他一定伤心了。我爸一定伤心了。我丝纹不动的蹲在地上,我感觉到全身冷飕飕的,土灶喷出长长的火舌,锅里腾起袅袅的热乎乎的水气,可是我还是觉得冷,冷飕飕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头上肯定长了一把大葱,大葱呼呼的长,越长越旺盛我的心就越龌龊越发毛。

我没听我妈的话乖乖的去外面,小木和静子他们都在村子的杨桃树下跳绳,他们不会跟我玩的我出去干吗。我不出去,我就蹲在地上抠了抠土质的地板。我妈脾气很大,她不和我爸说话,她一下子就奔过去拍我脑袋,她狠狠的说,再抠,再抠屋子就倒啦。我听见牛棚里我家那头活了十多年还没死掉的老水牛哧哧的喘气声,我知道妹妹回来了,她现在应该把老水牛拴在我爸去年敲进土里的木桩上了吧。牛吃饱了我妹就会饿了,她饿了牛不一定吃饱,但牛吃饱了她一定会饿的。我妹咚咚的敲门,她厉声的喊,阿子,你亮天也把门闩上干吗啊?你要在家里偷东西吗?你要偷东西也不要在我回来的时候偷啊,你放我进去吃饭啊,饿死我了,饿……说着还是咚咚的敲,边咚咚的敲边哇哇的哭。我妹真的哭了,她一饿就哭了。放牛的时候饿了也会哭的。插秧的时候也会。

我爸在喝闷酒,二两烧刀子下去,对我妈说干、干。我妈也跟着喝,她经常咳嗽经常上火,她还喝。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大人的事小孩子永远也别猜。我把门打开,妹妹歪在门口说哥你怎么也哭了,你也饿了吗?我把她挡在门口,爸爸说让她进去吃吧,十岁的孩子正长身子怎么能饿着呢。我爸抓了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放在嘴里,他说阿子,你也过来跟妈妈吃吧。

案台上的香火青烟袅袅,那堆白骨头寒气凌人。

我抓了把花生米,蹲在一旁和妹妹吃。妹妹吃了一会,她不好好吃,她说她饿了,她要喝粥。我妈说,没粥了,等晚上才有粥喝,白天哪有?饿了就去吃猪食,猪食能吃,还干净。

弟啊,哥给你报仇了,可是那孙子命大,三刀那么狠下去都没死,你说怎么恶人为什么就是命大……三年后我从黑暗里出来想再砍,结果那孙子自己死掉了……家里穷,纸钱桂花没舍得多买,多买阿子就没钱上学堂了。你就拿这些纸钱去找爹娘吧,他们在西村那个山头的荒坡上,等你……以前村长已经不是村长了,作恶多端的人也只能煊赫一时,……现在的村长是国富,国富不会推人下海的……爹爹有去海里找你你没看到吗?娘也跟着去的,两个人影子那么大你都没看到吗?村长也更着去了,三个影子那么……你都没看见吗?你知道村长那孙子恶毒你应该早些跟爹娘说的啊,他们老骨头站着都要散村长一推就下去啦……我爸哽咽哽咽的说。我妈推推他说你别说了。我妈也哽咽哽咽了……

我妹十岁都有我妈鼻子那么高了,亭亭玉立的,可是她还没上学。我妈说女孩子上学做什么,女孩子会插秧就行啦。所以亭亭玉立的我妹还没上学。但她会读书,她会读——我爱祖国,祖国是母亲,我们是花朵。她读得比我还漂亮,我二年级了,但我只会读aoebpm,不会读qwst。邻居的小三也不会,他上过一年级,他只会aaaa。a老师教的时候他不会,有天我和他在土坡上追赶,他饿瘪瘪的跑不动,摔在水沟里,我用竹枝抽他,他啊啊啊的狂叫,叫着叫着就哭了,他说我爸爸不见了。我说你你爸爸不见了有什么?你会读书啦,会读书就是长大啦,要爸爸干吗?他真的不哭了,他问我我怎么会读书了?我又抽他一下,他啊了一声我说这就会读书。后来他见到谁都啊一声,然后问人家你会读书么?

那一年我学会了偷,偷钱。我偷我妈了两毛买大鸿鹰,和小三躲在土坑里抽。烟雾把我们团团笼罩,我们一直把大鸿鹰抽完,最后小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晕倒了。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理我,我用竹枝抽他他依然不理我。小三他爸生财有道,他是我们区远近闻名的毛贼,专门夜里摘人家的槟榔和胡椒,人家都说小三爸爸走在村口都有股胡椒的辣味儿。小三说他爸还偷钱,偷邻居孙大爷一百块棺材钱。他偷上瘾了,但他不会审时度势,总是偷,不分白天黑夜。小三在我们村孩子们眼中的地位低微就跟他爸有关,1989年,人家都说是1990年,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那年开始小三的地位就低微了。这年小三他爸,那个锁骨很高很丑的男人给人用木棒打,腿折在村头的胡椒园旁的那条小路上,最后成了我们村第一拐子,但他还偷。1992年春天他在城里掉了耳朵,据说被人家要小刀切下来,用猪油炸了配酒吃掉了。那时候汩汩鲜血欢快的流满他整个瘦骨嶙峋的脸庞和瘦骨嶙峋的肩膀,没多久那条偷来的裤子也粘稠了。小三爸爸两眼一抹黑,那事儿是什么事儿就没人能知道了。

话说我盗墓,其实准确一点应该叫移坟。而我移坟是有原因的。原因来源于小孩子天真的想法。也来源于一本书。

众所周知,文革时期人心惶惶,有人衣食不整,饿死街头小巷,但也有人高枕无忧,权力在手,镇压一方。比如我们孙家庄的孙标,我爸蓄意谋杀的那个人,村里人人人惧他,我爷爷惧,奶奶惧,小时候我爸和我叔更惧。但他俩才十一二岁,小孩子怕人家又喜欢说人家,他们说村长的女儿长得像猪,像乌龟,比乌龟还丑。村长听到了他们便跑,他们十步不顶村长一步,哪能跑得掉,村长一跳,就揪住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像抓两只小鸡一样轻松。村长说,你们家的英子(我奶奶)像葱头,蓬头垢面,像只鸡,鸡能拉出什么样的鸡屎?你们都是鸡屎,臭。村长说完臭就把他们扔在刺丛里,然后又说,臭。我爸对村长的仇恨从何而来,想必不是因为这个,是什么恐怕只有村里上年纪的人比较清楚,我和我妹智商过低,世上太多事理不是我和我妹的低智商能搞清楚的。

我爸说村长家能吃,他家就三个人竟然也那么能吃,我们孙家庄的大米据说都是为村长家准备的粮食,玩忽职守的他和音嗓粗哑的红花还有那个像猪像乌龟的女儿,他们笑颜逐开,他们背着麻袋和盆子家家户户踢进去,揭锅倒柜翻缸,见什么拿什么,他说红花还没生男孩,红花没生男孩是因为营养不足。红花也说,她不说生男孩的事,她说她女儿小然身子太弱,她太弱是因为大家都把好吃的藏起来。没人敢说但他我爷爷却会说,穷困潦倒的他心疼那些大米,他说村长我家还有老有小,我家也要吃东西的,我家的大米还没够吃一个月。村长狂风暴雨了,他真的狂风暴雨了,大发雷霆的他用锄头劈破空荡荡的黑锅,他跳上土灶俯视着我爷爷狠狠的说孙书原,我干你娘,你家有什么我拿什么,都共产主义了你的大米就是大家的大米,大家的大米我孙标就能拿,我拿了又没犯法,我犯法了你去告啊。我爷爷虽然惧怕他,但没有大米大家都得等死,他可以死但孩子必须活着。他呼的就蹦过去抢回红花手中的爷爷家的大米,红花身子一摇一晃,摔在门槛上,鲜血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她晕了。

很多天后村里传言红花流产了——红花肚子里的男婴好好的给书原给打死了,用锄头打的,孙标家恐怕要断子断孙啦。似乎也有很人背后对我爷爷戳脊梁骨,指指点点。村长把爷爷家的房子烧了,熊熊大火中村长怒火冲天地说,书原,我操你祖宗八代,我让你家断子断孙。爷爷搬到荒坡上住,远离人群,远离喧嚣。当时我爸和我叔读一年级,我叔初露头角,识字很快,人家都说书原家会出个举人之类的后代。后来爷爷奶奶天命了,叔叔的尸骨音讯全无。村长指示我爷爷奶奶只能埋在什么什么地方什么什么不能下葬。根据风水流脉来看,那是个凶煞之地。我爸说穷人要什么风水,就把爷爷奶奶下葬在村长安排的地方了。

树林里鸟命花香,小溪流水潺潺,荒坡却凄凉无比。我的行动一般在夜晚的荒坡上,当树林里不知名的虫子咻咻荒坡略略的阴风毛糙的卷起沙子蹿进我单薄的身子里,我继续我的行动。白天我在树林里对着不远处的荒坡或对着树林里流动的绿色发呆。发呆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饿了才明白自己还活着。后来我必须想一些事情,因为我第一次夜里的行动被困扰了。我想我必须有一把小铲,一个簸箕,一双手套,一把手电筒。

多天之后一切装备齐全。我要继续我的行动。

我的神秘的行动是因为爷爷奶奶坟地凶煞,而行动的动力是因为我看到一本书,《风水密笈》。这书我从新华书店偷的。我发现我们村后山腰有个阴间福地。小木家的槟榔园就在那里。槟榔都长果了,小木爸爸在园子里放了几只大狼狗,搭了一个潦草的帐篷,帐篷里下着白色的蚊帐。后来我知道我准备的还不够,准备还不齐全。现在我需要一包农药。有天我跟我爸说,我们家的庄稼都长虫子了,庄稼不喷药就要枯萎了。他表扬我聪明,他借来钱买来农药,立即就给庄稼清洗污垢,把虫子都赶到别人家的田地里去了。那一年我家的大米丰盛,大缸小罐装满了,我爸把一包一包沉重的大米挂在屋梁上。我爸说我们家是粮仓。我爸还说,小木家的一百块钱还啦。我想到小木,我去小木家,他家高墙铁壁,推土机多大马力都进不去,我决定放弃和小木做朋友。我去找静子,静子家在盖房子,坛坛罐罐都放在杨桃树下。静子盘腿坐在石磨上吃鸡腿,老家贼(麻雀)在她身边跳来跳去。鸡腿也许很任性,不给她吃动,她歪着小嘴狠狠的咬着鸡腿两只小手使劲往下拉,还是拉不动,她看见我猛然一拉,就松开了,用油腻腻的小嘴云兴霞蔚的问我,喂你有鸡腿吃吗?你家没吃过鸡腿吧?我流着口水说我家有大米,我家的大米可多了,我家大梁上都是。她说大米我家都没人爱吃,说完又用同样的动作吃她的鸡腿,一会她又说,你家穷死了,不跟你玩。就跑掉了。我的目的不是跟静子玩,我要找我需要的东西。我在静子坛坛罐罐中找到一瓶东西,跟我爸买的农药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农药,但我相信我拿到的东西一定是农药。我把农药藏在怀里就像当年我爸把大刀藏在怀里一样,小心翼翼地向村后的山腰走去……狼狗时不时汪汪汪的叫,狼狗是想爸爸那还是想妈妈?它们一定饿坏了吧?

那一天小木家在街上卖狗肉,他爸爸去卖的,他妈妈在家里情不自禁的哭,小木和静子在杨桃树下木呐的跳绳。与此同时,我在墓地前的小溪边洗澡,洗掉身上的不良的污垢。我抬头仰望那片槟榔园心里万分歉疚又万分惬意。我对未来无限展望,展望我家即将富如东海爸妈寿比南山,我站在北大的讲台上……

村里的大男孩子中午会不约而同在小溪里洗澡,他们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干净,剩下不同颜色的大裤衩小裤衩。他们宽大厚重的肩膀露在阳光里,肚脐丑陋的长在肚脐上,我要是有他们这么丑的肚脐我宁愿当一只黑猩猩,这肚脐凹进去又凸出来,翻了几翻,简直丑死了。他们都跳进水中,跳进我经常用旅行杯续水的小溪里去了,他们像一条一条身子矫健的鱼儿,翻滚、逐游。我很想把溪水变成琥珀,把他们都关在水里,那样我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他们的衣服就放在小溪旁的土堆上,裤腰带也放小溪旁的土堆上,我想我爸一定喜欢这样的裤腰带,它们有铁头,有皮带,我从来没见过我爸带过这样的裤腰带。我每次悄悄的爬到那一条条像蛇一样的皮带旁,那些我叫不出名的大男孩就在溪里嚷,他们说,阿力,你要跳溪吗?阿力,这边的溪很浅,你跳下去只有喝水的份,想死是死不了的,下游你知道吗?那边的水绿汪汪的,咚的一声就没气啦。我就坐在小溪边瞟了一下那些大男孩,立即又瞟了回来,目光溃烂的落在有铁头有皮带的裤腰带上,凝神苦思。当夕阳西下,万籁寂静的时候,我站起来啪啪的拍着屁股上的尘土背着夕阳一直走一直走。这样,我屡次去屡次空手而归,然后屡次在树林里睡觉。1994年,我只在两个地方,一个是家里,一个是学校。我爸不需要那些大男孩的裤腰带了,他老骥伏枥,他去城里卖水果去了,他好象一点都不想家了,他一直在卖他的水果,他应该不想家了罢。

1995年,是命运改变了生活,还是生活改变了生活,我一知半解。这一年开春的时候,田地里乡亲们大汗淋淋地插秧,我妈和我妹弓着腰咬着牙插秧,我妹插一下哭两下,她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会不会像小三爸爸那样去了城里就不回来了?我妈说你饿了吧?与此同时,我爸衣冠楚楚的走在田埂上,望着我妈和我妹的背影热泪盈眶。我爸说,桂花,我要接老疙瘩(方言:意思说我妹)去城里上学,你去照顾他们吧。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决定去村后的山腰看小木家的槟榔园。我爸说槟榔园有什么好看?城里的公园才好看。我爸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我就不计较了。

多年后的我,一直想念那片槟榔园,我一直想念。爸爸你知道吗?妈妈你知道吗?我想念那片槟榔园。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苏汉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仅有余温点评:

小说结构安排紧凑,文字细腻,感人且极富感染力。
记忆深处的故事,记忆深处于亲情的想念,读来令人感动。
精华共赏了:)

牛尾帚点评:

这是幅画。是那个时代的一幅凄冷的画。在极浓郁的生活气息包裹下,那似平淡的叙述,讲述着悲戚的故事。尤为可贵的是:没有渲染那悲情,而是恰到好处运用了技巧,让读者在掩卷后,有着那深深的思考。同时,结尾处的亮点,又给人以欣慰。
好文,值得细读和玩味。

文章评论共[8]个
铁蛋僧-评论

我看了想很多
一句也说不出来
  【苏汉强 回复】:谢谢。祝你好运。 [2007-11-24 9:51:05]at:2007年10月22日 晚上9:35

天地为家-评论

不错
  【苏汉强 回复】:谢谢。祝你好运。 [2007-11-24 9:51:11]at:2007年10月23日 清晨6:12

寒鳕-评论

hao 
  【苏汉强 回复】:谢谢。祝你好运。 [2007-11-24 9:51:18]at:2007年10月23日 中午12:30

峦峰-评论

记忆中的那个年代、那班人、那些事都是那么真实而又亲近。描写的那支笔、那张纸、那种墨香都是那么纯扑而又细腻。
  【苏汉强 回复】:谢谢峦峰,祝您快乐。 [2007-10-28 7:53:38]at:2007年10月23日 下午3:19

牛尾帚-评论

谢谢作者,你为读者奉献了一篇好文。小说中的人物。事件,有着人的本原的印记。在犯罪和犯错中,有着生命和生活的无奈和抗争,恶中,不乏善的存在。那景物(环境)的描写,也极有作用。阅读时,我很受感动。这几乎是"白毛女"的另一版本,那被赶出人群的生活,是那般的凄凉。而就是这片土地,尽管它给了伤痛,但还是那么值得眷恋。问好。
  【苏汉强 回复】:谢谢牛尾帚,祝您好运。 [2007-10-28 7:53:02]at:2007年10月23日 下午4:41

中秋石榴红-评论

现在物质生活富裕了,但是精神上却累了,不然的话作者不会把贫困的过去描述的那么轻松有趣,也不会最后说“多年以后的我,一直想念那片槟榔园”了。通过作者细腻的描述,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今天的你我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苏汉强 回复】:谢谢中秋石榴红,祝快乐。 [2007-10-28 7:52:12]at:2007年10月23日 晚上10:37

林馨儿-评论

好犀利的语言
  【苏汉强 回复】:谢谢。呵呵,祝好运。 [2007-11-24 9:50:42]at:2007年10月27日 中午12:17

莎丽萃-评论

小苏越来越进步了,就知道这文会给人不一样的震撼力!这是一篇朴实却又深具内涵的文。在那个年代,一切是苍白的,就像是“黑白电影”一像让人觉得遥远,可是小苏却能剪彩了里面最精致的部分引人深思,就是那里面暗香涌动的一股向上的力量,不认输。喜欢!这是另类的“哲学”。祝快乐!祝进步!相信你的文字,加油!
  【苏汉强 回复】:谢谢。祝乖乖好运。 [2007-11-24 9:51:37]at:2007年10月28日 晚上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