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以后,开始下雨了,天气一下子就凉爽进来。原本十分单调的雨声,因为打在那瓜篷、那树枝、那树叶上,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竟变得有些意思起来。雨大的时候,犹如妇女们急切的私语,渐渐小去,便成了恋人的呢喃。这种时候,是读书的好时光。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窗外下着雨。我躺在床上看书,是巴尔扎克的《家族复仇》。我非常喜欢巴尔扎克的书,特别是他的中短篇小说。按我的说法:这个人的作品有魔力。看他的书,我感觉自己毫不费力地就能直接进入他描述的时空,那些远隔万里、百年之前的陌生的时空。我总觉得手里的不是一些文字符号,而是一些我十分熟悉、我爱、我恨、我恋的人们有血有肉的生活,就好象都发生在自己身边。当然,其实那是另一种安全陌生的生活。有点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那种感觉,只要一拿到这种有魔力的书,我就成了一个生活在别处的人,周围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立即离我远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据朋友们讲,我基本上是一个冷酷的人,因为我看人看事总是一双冷冰冰、缺乏感情色彩的眼睛。但我却自认为是一个比较容易动感情的人,我甚至常常被一些书感动得热泪盈眶,只要看过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我的情绪就会被它左右很多天。每天上床休息的时候,那些无论真假都早已消失了的人和事,就会毫不客气地走进我的心里。只要我一闭眼,作品中的人物,特别是我喜欢的人物,就站在我面前,用他(她)那穿透漫长时空的目光或温柔或坚定或微笑或含泪地看着我。他们好象要对我说什么?这是一件有点痛苦的事,说实话,我常常被这些虚幻的存在搞得睡不着。这种时候我就打开灯又拿起书,谁看着我我就看谁。其实这样做并不都能解决我的睡眠问题,很可能使我又一次热泪盈眶。这样的事多了,我渐渐有些明白,原来,这些作品里塑造的艺术形象,在我,已经不仅仅是艺术形象了,他(她)们是人,真正的大活人。在那些或厚或薄的书本里,他们得到了永生,如果一定要说有天堂的话,应该是在书本里。反之,地狱也是如此。我想,好书是有魔力的,真正喜欢书的人会着魔。以我为例,在日常生活中,我有时会不自觉地表现出艺术形象们的性格甚至作为。也就是说,不仅在思想上甚至在行动上我也受到他们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潜意识的,很深刻、很久远。
据说乱世出英雄,我不太认同这个观点。我相信,任何时代都可以孕育出伟大的思想和心灵,成功不一定必须吃尽苦中苦,只要我们拒绝平庸,就有可能做出了不起的业绩。有必要说明一点,我并不是说我已经孕育出了这样的思想和心灵,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必须承认自己总有这种内心的渴望,或者就叫理想主义吧,是的,我有这种东西。我无法满足于吃了就睡的生活,无论吃的是什么,也无论睡的是什么。甚至我也无法满足于通常意义上的“幸福”,虽然我也需要这种幸福,但需要并不等于满足。我经常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求我,要求我做一些事,似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定要做一些或许并不“幸福”的事的,猛然间脑海里就跳出四个字“必得如此”。这四个字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看到的,从这一点可见书对我的影响。我总感到我的思想里还有一个“我”在呼号、在挣扎,他要冲出来,他要呼吸,他要证明什么。可能正如我的一位朋友所说:“都是书害的。”这是一句很厉害的话,我内心的这个“我”的形成,除了我本身的经历之外,一定是书造就了他。这个“我”是没有具体形象的,只是一个内在的“存在”罢了,甚至他只存在于我自己的想象之中。但他的力量是巨大的、惊人的,我很难驾驭他,他从内部不分白天黑夜地修改着我,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种修改。这样总被改来改去有时是不太舒服,有时甚至会很痛苦。但坦率的说,如果没有书,生活真是无趣极了,就象一桌没有盐的菜。所以我永远不可能停止“他”这种令我痛苦的修改。关于这一点,我不能怨任何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谁叫我拥有那些经历,谁叫我爱书呢?
雨还在下,风吹来的时候,窗户发出打抖似的响声。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雨丝有些紊乱。如我此时的思想,飘浮不定、连绵不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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