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彼时,太阳西斜,金箭似的光芒刺花了小黄的眼。
光影中,有辆摩托迎面驶来。他还没看清是谁,感觉自行车前轮被猛地撞击了一下,接着“哐铛”一声响,他连人带车一起朝路边的水沟倒去。待他一身污泥爬起来时,他看见板寸头摘下墨镜向他走来。
小黄扶起撞坏的自行车,怒视他:“你干什么嘛?!”
板寸头狞笑着,一把揪住他衣领说:“今天我们来好好谈谈!”
小黄虽也结实,却敌不过板寸头满是肌肉疙瘩的手臂,他被他连拉硬拽地推进一旁的松树林,右腿感到钻心的痛。
板寸头语气阴森道:“你若说得过去,我就放你一码,否则,你可能要横着出去!”
“说什么?我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一脸的不屑。
板寸头瞪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你,我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为何总要和我过不去?”
小黄掰开他的手说:“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是你跟我过不去!”
板寸头一句,“你妈了个*”嘴里喷出股烟臭味令小黄窒息,“……还敢狡辩!我问你,我跟凤儿的事,不是你从中作梗,她会走吗?”
他冷冷地一笑:“你说得好奇怪哦?凤儿明明是你逼走的,怎么怪我头上来?你不检讨一下自己,反倒打一耙,你还讲理不讲理?!”
板寸头哑然,少顷,嘲笑道:“我不讲理,你讲理,可你跟我一样的卵,什么也没得到!”
“不,我得到了友谊,这就够了!”小黄说得掷地有声。
板寸头听得刺耳,冷嘲道:“你他妈的少跟我装腔!什么友谊,男女间还有什么友谊,你有病啊?葡萄吃不到,就说葡萄是酸的。”
小黄难于与他说清,也不屑同他说,于是沉默着。
板寸头可不管这些,兀自气恨交加,咬牙切齿道:“你说你这个人,缺德不缺德?先是拿钱给凤儿企图搅散我们,最后自己又没得到,也害得我人财两空!说吧,这笔帐,该怎么来算?”
小黄怒从心起:“前面我已经说了,造成这一切后果是你自己,难道你……要我怎样说,你才听得懂呢?我拿钱帮她还债有什么错?正如你出钱帮她家造房一样,谁错了呢?你怎么可以把这单纯的助人为乐的事想得那么复杂?!而且和婚姻搅在一块,导致自己落得了这个地步,你跟我算什么帐?!你喜欢凤儿没错,可也要凤儿喜欢你呀?你那样逼她,她只有死路一条,而我劝她看重生命,并为她排忧解难,避免悲剧发生,实是在为你好,我怎么就缺德了呢?后来她要去找心上人,我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去?我若阻止她,那才真叫缺德呢!你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还要毫无意义的胡搅蛮缠的话,对不起,我不奉陪!”说完,拖着伤腿就要离开。
板寸头横在他面前,“你以为你走得出去吗?”
“那你想怎样?”
“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你都脱不了关系!”板寸头阴鸷地说,“以前凤儿不是这样的人,自从你来了,你利用工作之便,经常和她在一起,结果她就变了,变得敢逃婚了!什么我逼她,就死路一条,这关你屁事?出了事我负责,你在里面充什么好?你若要做好,就劝她成全我,我还会感谢你,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非要把她和那穷小子撮合在一起而与我作对!这年头讲究什么你知道吧?讲究竞争!而竞争靠什么?靠实力!实力是什么?是钱财!你他妈的白读了书,这点道理都不懂?说起来你是在帮凤儿,其实你是在害我,知道吗?!你以为你是谁呀?黑道上的老大?还是白道上的英雄?”
小黄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想,怎么会碰上这种懵懵懂懂的人,说了一大堆,都是些什么逻辑和道理!
他开口道:“你说了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凤儿喜欢你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在这里,只要大人同意,子女就得服从!不喜欢又咋样?先是不从,后是乖乖就范,我见多了!什么狗屁爱情,那是你们城里人的玩艺,在这里行不通,懂吗?在这里,女人不服,结果就与花儿一样!”
小黄惊得无语,他居然提及花儿,要知道花儿就是被类似他这种人给害疯了!他懵然无知,竟然搬出来证明自己是多么正确!大龙山,什么环境啊!畸变出多少个像板寸头这种人?真希望凤儿的举动能给山里女孩带来心灵上的冲击和震撼,也给人们的婚姻观带来革命性的改变呵!
板寸头见他久久无语,以为自己占着理,继续连说带骂道:“所以,谁管这种闲事,谁就会被人戳脊梁骨,会被人操祖宗十八代!你他妈的居然敢管这事,吃了豹子胆是吧?”忽又满是懊恼地,“……算了,我他妈的对你说这些做什么!说这些有何用?人都跑了……”又声色俱厉地,“……但是你跑不了!除非你帮我把凤儿叫回来,过去的事我们一笔勾销!否则,你要赔偿我的一切损失。平时到她家送节,以及订婚所花去的费用,最后是精神损失,名誉损失,这一切加起来,你算算吧!”
小黄可气又可笑,说:“凤儿是我什么人?我叫她怎样就怎样?荒唐!”
“那你就赔钱吧!”
“你不觉得玩这套很无聊吗?”
“谁无聊?”板寸头又一次揪住他衣领,使劲地撸了撸,瞪着血红的眼吼道,“你害得我人财两空,还说我无聊?!走,到村里去,让大家评评理!”说着扯着小黄就往金竹村去。
小黄恼怒地说:“你拉什么拉,耍无赖算什么嘛?有本事你诉诸法律呀?”
板寸头不依不挠,边拉边说:“我没功夫理你这套,先到村里再说!”
小黄清楚这时随他去金竹村意味着什么,不明真相的村民若群起而攻之,纵使他满头是嘴也说不清。于是,一个往前拉,一个往后退。拉扯中,小黄的白色衬衣不经扯,只听“嘶啦”一声,前襟被扯烂了,板寸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恼羞成怒,爬起来冲到小黄面前挥手就是一拳,边打边叫:“我叫你坏我的事!”
再没有退路了,小黄像头暴怒的狮子,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说着一拳就反击出去,板寸头脸一歪,但耳根下还是吃了一记。两人扭打在一起,小黄忘了腿上的伤痛,感觉浑身充满力量,不消几下,板寸头就被撂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身,小黄扑了上去。
突然,他感觉肚子上有一样冰凉的东西进入了体内,接着是一阵锯拉皮肉似的绞痛,耳听板寸头疯狂地叫嚣:“我杀死你!我杀死你!”
接着腰部又是一冷一热,血,汩汩地从衬衣里浸漫开来。他死死地抓住板寸头的手,整个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瘫软下去,眼前不知是自己看不见了,还是天真的黑了。他听到的最后一声是山中布谷鸟在凄惨地叫唤,虽然遥远,但他知道它在啼唤什么。
这回,我是真的……回不去了。他想。
二十七
凤儿这两天烦躁极了,她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黄的回话,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家里出了事,还是小黄出了事?抑或他工作忙忘了回话?而一时忘了似乎不太可能。她了解小黄,心地善良,为人真诚,做事认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这种信赖她第一次见到他,就对他放心了,愿意对他有什么说什么,丝毫用不着设防。就像亲哥哥一样习惯他,依赖他,而今又离不了他。离别反而使他们走得更近,而与晖虽在一起,却感到相距甚远。
眼前的晖,她的失望多于期许。现在的他,浮躁、冷漠,一点都不关心她在想些什么。她为了他,以死抗争板寸头,好象都不关他的事。她有时候都想,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当然他也有说爱她的时候,那是凤儿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深夜下班时。他没想到要端盆热水来帮凤儿泡泡脚,揉一揉,而是搂着她不是急欲亲吻,就是手脚不老实,令凤儿不堪其扰。口口声声说爱她,可她总觉得他爱的是她的肉体,说什么得到了她,他就会更加珍惜她,爱她,可她若不给呢?她惊讶他何时学来这一套!肯定是港台片看多了。有一次竟然诓骗她去看什么进口影片,待她走进录像厅,才发现屏幕上是龌龊不堪的内容。要不是他赔礼道歉,说他也是受了同事的蛊惑才去的,她几乎就不能原谅他!
凤儿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从前的他好象已经死了,而今她从他身上甚至看到板寸头粗陋的影子,多么可怕,感觉才从一个火坑里跳出,又跳入另一个浑不见底的深潭!自己怎么就这样傻呢?仅仅是为了小时候的情感,和一个中学时代的约定,就直奔而来,而把真正的情感扔在云那边,山那边,导致现在有那么多的牵挂和柔肠寸断的不忍!来时临上车的霎那,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越是走远,线越紧,心越疼。那时,小黄只要说一声,可以不走吗?她就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然而,他没说,她理解他为何不说,正如理解他为她所做的,所承受的一切一样。爱,有的人像吃饭一样,一日三餐挂在嘴边,只求温饱;有的人把它当成上帝的恩赐,嚼得神圣,嚼得幸福,也嚼得沉重……
终于熬到客人散席了,她看了一眼总台上的钟,晚上九点。见时间还早,便迅捷地跑出酒店,在门口的电话亭拨通了老家乡邮所的电话。这是她第三次拨了,一次没人接,一次有个女人接了,说小黄不在,当人家问她是谁时,她赶忙挂了。
一个亲切,和善的声音传了进来:“喂,哪里?”
这声音不是小黄的,她怯生生地说:“我找小黄,请问他在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似在犹豫,而后问了声,“你是哪位呀?”
“我……我……”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介绍自己,心里紧张得几乎又想把电话挂了。
情急之下,她脑子转得快,小心地问对方:“你是谁呀?”
对方并不在意,语气仍然亲切,“我嘛,是老张啊,你认得我吗?”
凤儿胆子也大了点,“我猜,您是老所长吧?”
“对呀,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吧?”
“我是凤儿呀,老所长。我听小黄说起过您,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了,老所长!”凤儿像是他乡遇亲人,激动得要哭了。
“别这样说,孩子。其实,一开始我就猜到是你了,哈哈……”
笑声感染了凤儿,她的心平静了些,说:“谢谢您,您们还好吧?”
“好……一切都好,大家都好!你就放心吧,没事的。”老所长的话饱含深意。
可凤儿没想太多,一句,“那好,能麻烦您叫一下小黄吗?我跟他说几句话好吗?”
“这个……这个……哦,我忘了,他学习去了。”
她疑惑老所长的吞吞吐吐,急忙问:“上哪学习?”
“县里……哦,不对,是省城。好了,孩子,我还有工作要做,你一人在外要注意身体哦?顺便告知你一声,你家我去过了,你父母除了担心你之外,和平时一样,没变,他们为你找到工作高兴呢,这回你总该安心了吧?不过,外面若不行,不要硬撑,还是早点回来的好,你说呢?”
凤儿的心放下了,又感到莫名的失落,也觉得老所长在掩饰着什么,可自己没底,只得回应道:“嗯,老所长,我记住您的话……”说时还连连点头,好象老所长就在眼前似的。
二十八
事情就这么巧,老所长正要给凤儿打个电话,凤儿倒先打过来了,今晚,他刚从乡卫生院看望小黄回来。小黄经医院全力抢救,已脱离了危险。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要老所长打个电话给凤儿,告知她,家里的情况,让凤儿安心,同时交待老所长千万不能把他受伤的事告诉凤儿,说这不关她的事。老所长听得两眼潮湿,伸手轻轻拍了拍小黄的脸,慈爱地说了声,你呀……
但也忍不住要说小黄几句,说怎么就那么死心眼?板寸头要你去金竹村讲理,你就去呗,怕什么?我跟村主任熟得很,我知道了就会赶去解围,哪里会出这事!要不是做事回来的村民及时发现,你这条小命就要丢在路上了!
……
老所长放下凤儿的电话,就开始理顺一团乱如麻的事情。出事不到二十四小时,局长就打电话来询问详情。他能说什么?把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如实汇报?太简单了有损小黄的名声;太细了,局长不一定有时间听,他只有这样回答:目前小黄已脱离生命危险,凶手已被抓获,事情起因,警方在进一步调查中。局长听了,也没时间多问,指示说一方面要做好安抚工作,一方面要尽快安排人接替邮递岗位,确保工作照常运转……
而明天局办主任陪同管业务的副局长要下来了解具体情况,如何把小黄的事,尽量往正面引导,他要费一番脑筋。还有职工小玲报告,小黄的家人打来电话,明天一早他们要过来了,来多少人没说……这些够老所长忙活一阵子了。
翌日一大早,趁县里来人还在路上,老所长先来到卫生院征求小黄的意见。见病房里坐满了人,他们是凤儿父母,晖的父亲,大龙村主任。凤儿父亲一会儿说惹麻烦了,一会儿说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们,你哪会遭这份罪?晖的父亲也愧疚不安,说自己老糊涂,世事看不准,好坏分不清……
小黄虚声弱气地说,快别这样,这不关你们的事,板寸头就那德性。村主任说,这回他彻底完了,在牢里,没有十年、八年是出不来的。小黄抓着凤儿父亲的手恳切地说,这件事不要让凤儿知道好吗?凤儿爸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好,不说,你就安心养伤吧,早日康复啊……他语气哽咽了,凤儿妈则早已抹起了眼泪……
待老所长与小黄谈事时,他们退出病房。晖的父亲陪村主任要去乡里接县里来的一个普法教育驻村工作组,凤儿父母便先行回村。
路上,凤儿妈对老伴说,小黄虽那样讲,但我们不能太委曲了他。老头子,人家可是拿命来救咱女儿呢!这事应该让凤儿知道,记住人家的好,你说呢?
凤儿爸犹豫了:“这……不好吧?刚答应他不说的。”
凤儿妈生气了,“你咋就不开窍呢?算了,这事你不说,我来说。”又诡秘一笑,“是你答应了,我可在一旁没支声呢!”
凤儿妈的“诡秘”,凤儿爸看不懂,她的心细得很,她早就看出小黄对凤儿有意思,也乐见小黄和凤儿好,从前碍于板寸头她不好说什么,毕竟亲事早允诺给他,虽然凤儿死活不同意,但她当时想,嫁谁不是过日子呢?只要板寸头对她好,情况慢慢就会改变,谁知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幸好小黄命保住了,否则,他们在人前还怎么抬头?都议论女儿惹的祸,而其实女儿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做父母的,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板寸头的要求。也是糊涂,那板寸头除了有钱还有什么?那钱也不见得有多干净。村主任说了,即使板寸头不犯杀人罪,也迟早要坐牢,森林公安在密切注意他呢。这样看来,他们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还谈什么为女儿好!还好女儿想得开,选择出走,否则逼死了女儿,做父母的肠子悔青了都没用!
现在,板寸头被抓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她记得板寸头被抓前同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人不要钱,不见凤儿,这个帐是算不清的。那连逼带吓的面孔,现在想起来都惧怕。她和她爸哪一天安稳过?夜里总要被那面孔带来的恶梦所惊醒。要不是板寸头被抓,他们真不知怎么办!现在,阿弥佗佛,都过去了,而这都是小黄拿命换来的。这之前他们是在左邻右舍的议论声中过日子的,现在还要忍受人家讲她一家子无情无义吗?她可不想这样!虽然她也不想再干涉女儿的婚姻,她愿跟谁就跟谁。但小黄的大恩大德,女儿也要掂量掂量,只要不被人家戳脊梁骨就成。
二十九
凤儿一听到电话里妈妈的声音便哭成泪人,直说对不起。又赶紧问家里还好吧,没事吧?这个月一领到薪水,她就汇过去,并保证,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帮家里把债还了……
凤儿妈止不住心疼说,傻孩子,不要这样,你现在不仅要吃好,还要睡好,都过去了……
凤儿问她在哪儿打电话,凤儿妈告诉她在乡邮所。凤儿让她放下电话,她打过来,她在为妈省钱呢。
凤儿妈再提起话筒时,告诉女儿,板寸头的钱已还了,是向别人借的,同时把板寸头打架杀人的事说了。而凤儿何其敏感,追问板寸头和谁打架?用刀伤了谁?妈,你倒是说话呀?是不是和小黄……
凤儿妈会心地笑了,看把女儿急的!她介绍起那天小黄到她家来的情况,末了,一声,“唉,悔死了,如果那天留住小黄吃饭,兴许他们就不会碰上呢,那事也就不会发生。好在菩萨保佑,小黄保住了命,凤儿你不要担心。小黄还叫我们不要对你说呢,可我们良心过不去呀……”
“妈,您做得对!”
“这段时间我们买了鸽子,炖了鸡给他补身子,指望他早日康复。凤儿,妈也盼望你早点回来呵……”说着眼泪出来了。
放下电话,凤儿决定回去看小黄。这晚下班,她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晖。晖惊讶之余也不无忧虑地说,你还在试用期,还没做一个月就请假走动,这样不好吧?凤儿说,我考虑过了,大不了再找过一家。晖不满地嘟噜一句,你以为容易啊,我老板还嫌烦呢!凤儿生气了,说人家为了她差点把命都丢了,难道去看一下都不行吗!又眼盯着他道:“如果你有良心的话,你也要随我一起去!”
晖心里复杂着,继而心烦意乱道:“你以为我走得开吗?走得了我当然去,我也想去见见你那个救命恩人到底啥样!”
这话听得凤儿逆耳,“什么‘你那个’?没有他,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吗?七夕的那天,我若不逃出来,情形又会怎样?”
晖无语。
凤儿不禁埋怨他,关健时候,只知道来封轻飘飘的信,轻飘飘的一句叫她出来,她就轻飘飘地来到这里,在你眼里什么都是“轻飘飘”的,是么?
“你咋那么多‘轻飘飘’?读了你的信,我除了干着急,就恨自己没长翅膀,不能飞过去!”
“一个是素昧平生,萍水相逢,面对板寸头强盗行为,为我做了那么多,最后不惜生命为我挺身而出;一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面对自己心上人就要被别人夺走,他却只有‘干着急’!晖,你就是这种人吗?”凤儿忍不住又伤心起来。
晖感觉不是滋味,不禁气恼地,“凤儿,不要以为我不关心你,我也有我的苦衷,我恨自己没挣到钱,还摔伤了腿。那时,眼看你以死抗争,我那个心急呵,愧疚呵,绝望呵!不知拿什么去救你,当时我连医药费都付不起。那边,你不断的来信催问我怎么办?我能咋办?写封信去请求你理解我原谅我吗?就怕你对我的无能更加伤心绝望,从而做出什么要命的事来。所以我不敢……七夕临近时,我腿伤也好了,本想回家一趟,看看板寸头到底想怎样?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可就在这时,好心的老板对我说,他好人做到足,帮人帮到底。问我愿意做保安么?如愿意,明天就去上班。本来咱就欠着人家的情,为我付了医药费,这会儿又安排我工作,而且是我喜欢的工作,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都难找!我怎么可以放弃和谢绝?就这样,一头是青梅竹马的你,一头是恩重如山的老板,我苦于情义难全,恨分身无术!当时我能做的就是劝你离开大龙村,到我这里来。现在你来了,而且是逃出来的,不要以为我不关心你是咋逃的,其实我太清楚你是咋出来的!只是我想起来就愧疚,所以,干脆不问好了,干脆装憨装傻好了。是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我不想提及,也怕你提起。这年头,有钱什么都好说,没钱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去帮你,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连‘流血’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我不难过么?”
这番话,凤儿听得心软,不由得同情,理解起他来,以前还以为他冷漠,缺乏关爱,看来错怪他了。可他为何早不说出来呢?这都是他的面子在作怪,这点一点都没变,凤儿想。但他有些想法不对,凤儿指出,有些事并不是钱能做到的,板寸头有钱,他想得到我,得到了吗?你这种想法会害死人的,知道么?小黄帮我也不光是靠钱,可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勇气和力量!这些你为什么不可以给我?理解、信赖、鼓励、安慰,这些需要钱买么?这些跟在不在身边有关系吗?
见他双手扶着头,一脸愧色、自责的样子,凤儿缓了语气,轻声软语说:“晖,过去的事就算了,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好吗?就几天时间?”
晖抬头看了她一眼,凤儿眼里充满期待。
晖又垂下头,凤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晖说没有,他实在是走不开……
凤儿失望透顶,这种借口哄小孩差不多,想想小黄为了他们不惜牺牲性命,而他连几天时间都不肯付出!这种人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她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该说的都说了,她向门口走去……
“凤儿,能听我再说一句吗?”晖忽然开口了。
凤儿欲拉门的手收了回来。
晖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凤儿心一惊,慌忙道:“你……什么意思?咋这样想?”
“你别问我,你只管答是与不是。”
见他紧盯着自己,凤儿不由怒从心起,“你还不如不问的好,说出来只能增加我对你的失望!”
晖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大声道:“什么失望!难道我不该说吗?据我所知,你来这里不到十几天,却跟小黄通了不少电话。也许你会说,了解家里情况,我爸先前来信说,经老所长做工作,家里没事了,你家无非是欠着板寸头几个钱,这点情况也值得你反复去说吗?因而,我有理由怀疑你对小黄动了真情。而这次他出了事,你倒真可以打个电话去问候一下,相信他也会理解,可你放下手上的工作不做,非要千里迢迢地赶去看望!你这样做,考虑到我的感受吗?我在你心中还有位置吗?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相爱吗?”
凤儿的心颤栗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那目光:错愕,愤怒,痛心,失望交织着,最后凝成豆大的泪珠,从深红的眼里滚出,那哪里是泪,简直是血!
晖怕了,泄气了,萎琐了。耳听凤儿心碎一句,“晖,我真替你脸红,难过呵……”接着是“咣”地一声开门响,凤儿哭着跑了,远去了……
惨白的灯光下,他十分懊丧地垂下了那颗三七开的分头,油黑发亮的发丝在他手指尖震颤,心在抽搐、痉挛,仿佛身陷冰天雪地里,四周白茫茫一片,令他无助又无望。
三十
小黄已转到县医院进一步治疗,住在外科二楼206室。这里宽敞明亮,从窗口望下去,是个花草树木,假山流水的大花园。他多想去那里走走,可腹部逢合的伤口,还没等他走到楼梯口便拉锯似的疼痛。他无奈地呆在病房,躺在床上,终日看窗外天空阴晴交替,日月轮转。
这天上午,夏鹏和同学朋友来看他了,水果、鲜花堆了满床头。夏鹏一进病房就打趣道,没想到啊,黄兄,英雄救美的后续故事是越来越悲壮了,哈哈……有同学说夏鹏,人家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小黄没在意,笑眯眯地望着大家。夏鹏问他,凤儿是否知道这事?小黄说为何要让她知道?夏鹏便摇头晃脑地指着他,你呀你呀,英雄救美不够,还要做无名英雄!这对你是不是不公平了点?小黄说,什么公不公平,我只想让这事尽快过去。
“那多没劲,英雄流血又流泪,这样的结局不完美!”
“那让凤儿知道又怎样?会嫁给剑平吗?”有同学笑着提问。
“那也说不定哦?我比你们多少了解一点,凤儿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临上车时,你们没看到,那情景……啧啧,岂是一个‘别’字了得!”夏鹏感慨道。
小黄对大家急忙否认:“别听他胡说,都是他的想象。”
“什么想象?你们是没看到,当时我见他把她往广东送,我是怒其不平,恨其不争呵!其时,他只要叫她别走,我敢肯定,她会留下来。可他……唉,我都看得冒火星了,他却屁都不放一个!”
夏鹏的话连带脸上猴急的表情,把大家惹笑了。还是那提问的同学说:“这也可以理解,要是剑平真要留下凤儿,岂不违背他做人的准则?”
“这主要看凤儿,凤儿若喜欢剑平,剑平就应该把她留住。”另一个朋友插上说。
“别忘了凤儿已经有男朋友哦?她怎么能舍弃他,而投向剑平的怀抱?”那个同学始终为小黄这样理解道。
“话虽这样说,但现在讲究竞争知道吧?”
“竞争也要在道德许可范围呀?”
……
没想到夏鹏的要不要让凤儿知道小黄受伤的事,引发了他们一场爱情与道德关系的争论。
而就在他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广东中山火车站,一辆北上的火车在迎来送往的喧哗声中慢慢启动,团团烟雾向四周弥漫开来,随着车轮滚动,烟雾很快散去。
凤儿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托一脸倦容,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缓缓退去的城市,心如此时阴霾的天空,满腹的哀怨、忧伤与愤懑,挥之不去。
中山,这个城市,她呆了十来天,感觉就像十年那么漫长。太多的牵挂与留恋放在山那边,而云这边的城市,云一般的浮躁与不真实。昔日她逃出来时,充满刺激、兴奋与期待。而今,那种逃脱的感觉再次涌来!人,凶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貌似正确的言之凿凿而其实是混淆黑白,颠倒是非自己都不知道!晖就是这种人!不随她一起来也就算了,猜疑、吃醋也能理解,而自私、卑鄙、龌龊却是令人齿寒的!看来自己真的是走错地方,看错了人,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梦,自己在梦里稀里糊涂地过了这么多年,如今是该醒来并从梦里走出来的时候了!
列车轰隆隆地向前跑,天空逐渐明朗开去。
山峦、农舍、田野,风一般从眼前掠过……
“请问这有人坐吗?”
她回过头,眼睛不由瞪大了,眼前这个男人仍是三七开分头,仍是一身深色装扮,胸前垂着一条黄格子领带,眼睛笑着看她一脸意外的表情说:“怎么,就不认识了?”说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不是不来吗?没谁逼你非去不可!”凤儿没好气地说,脸别向窗外。
晖并不生气,“是我自己要来的。”忽收起笑容,诚恳道,“我想了一夜,认识到自己错了,对不起!”
凤儿眼圈霎时红了,眼前的晖,令她似懂非懂,真的很无奈……
但想起昨夜他的犹豫不决和他说过的话,一夜之间,他就想通了,认识到错了,她有点不信,于是满是疑惑地问他:“错在哪呢?可不可以告诉我?”
“等到了县里,见到小黄再说吧?”他笑着对凤儿说,一脸的讳莫如深。
凤儿不理这一套,正色道:“你不会是去找小黄麻烦的吧?”
“哪能呢!凤儿,你想哪去了?见了小黄以后,我会给你个满意答案的,别急,行吗?”晖急切又耐心地说,眼里充满诚恳、坚定、执着。这才是从前的晖!她等这双眼睛等得太久了,她寻这双眼睛寻得太累了!不管他的答案会是什么,不管昨夜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管此行他会做什么,这双眼睛足以让她产生信任和一种久违的踏实与安全感。
夜幕降临,列车“咣铛、咣铛”地在东南大地上轰轰烈烈地向前跑。
车厢里,白炽灯光下,凤儿靠着晖的肩睡着了。晖望着顶上的灯,怔怔地想着,眼里被一种透明闪光的东西迷矇着,那不是别的,是泪……
三十一
当凤儿一声“剑平”,出现在二0六病房门口时,小黄一时愣了,差点没认出他们是谁。一束乌黑长发变成一头栗色短发,一身牛仔装束和着西装革履的晖站在一起,简直是金童玉女,绝佳搭配!
“快进来,屋里坐!”小黄忙招呼着。
他们放下营养品,凤儿心疼地说了声,你瘦了,随即问起他的伤情。晖由于陌生略显拘谨。小黄主动和他搭讪,说到过他家,见过他挥手踢腿的照片,现在的样子和照片上比起来要成熟稳重多了,又关切地问他们在广东的情况。晖简要介绍了,而后感谢小黄为凤儿所做的一切,态度真诚,语气恳切,听得小黄不好意思起来。
凤儿帮他把被子捂了捂,凑近身子对小黄嗔怪道,伤成这样,还不让人告诉我,你知道人家找你找得多苦吗?还联合老所长一起瞒我,说什么你学习去了。剑平,这样做不对呵,了解的人说你好意,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我无情无义呢!
小黄局促得要出汗了,特别是凤儿一改往日的称呼,口口声声唤他的名字,而且当着晖的面,令他心中慌乱不已。他偷望了晖一眼,晖正笑着看他,好象并不在乎。他也就随意了些,说,好,下次不了。凤儿温怒地,傻瓜,这次伤得还不够啊,还想要下次?小黄便憨憨地笑了。
凤儿为小黄削了个苹果,又问晖要吗?晖说谢谢,自己吃吧。小黄说,你俩还这么客气呀?晖露出一丝苦笑,凤儿低头削苹果,默不支声。他感到气氛不对,便换句话问晖抽烟吗?自己不抽,也没有烟,不好意思。晖说没关系,他也不怎么抽。凤儿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晖说,吃苹果比抽烟好。晖说:“凤儿,能让我们俩个男人说说话吗?”凤儿一愣,疑惑地看晖。晖恳求道:“就一会儿,行吗?”眼里的执着,不容拒绝。
她起身不得不回避一下,出门时帮他们把门带拢。但她并未走远,她靠在走廊护栏上,一边啃苹果,一过想晖要和小黄谈什么。这可是突然的事,来路上,他们虽没说多少话,但她从心里原谅了晖。后来她疲倦极了,在火车上睡着了。而后下了火车换汽车,一路上,他除了讲这边经济如何落后的话,并没听他说起过,要同小黄单独谈什么。他不会又醋意大发吧?那样可是要在人家伤口上撒把盐呵!她想起晖在火车上的真诚道歉,想起他说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还有那坚定、执着的眼神,她的心稍安了些,相信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阳光时露时藏,阴阴阳阳,偶尔有风从她单薄的牛仔衣上拂过,她哆嗦了一下,不由裹紧身子。来时南方热辣难受,这里进入秋季便有了凉意。眼看他们一时半会完不了,她干脆下楼来到花园里缓和一下焦躁心情。
花园里的菊花、月季、兰花,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的花盛开着,引来蜂飞蝶舞。假山后面有一池,池中有许多小指粗的金鱼,她欢喜地蹲下来观赏。那些鱼仿佛有感应似的,见到美女来了,也摇臀摆尾地前来观赏她。小嘴一翕一合的,好象在对她说话。她感到有趣极了,伸出小手指下去,鱼儿惊了一下,又返回来亲吻,吻得她手指痒痒的。
她笑着站起来,目光正与二0六窗口的晖相遇,此时,晖看着她笑着。凤儿一时忘了一切,快乐地朝他挥手嚷道:“快下来看啊,这里有好多金鱼呢,真好玩!”
而等她玩了半天上楼去时,不见晖,只见小黄一人坐在床上痴痴地想着什么。
“人呢?”凤儿问。
“走了……”小黄目光注视着凤儿说,那眼里饱含困惑。
凤儿走到窗前往下看,一边问:“走哪儿去了?”
“他说他要回大龙村去看望父母。”
“他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这样的人!”凤儿生气了,接着问小黄,“你们都谈些什么?他欺负你了吗?伤害你了吗?”
“他怎么会伤害我呢?你问得好奇怪哦凤儿,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情怎么会……这样?!”小黄不解,疑窦重重。
凤儿一脸的天真无辜,笑着问:“咋回事?什么事情这样了?”
小黄正欲说,外面传来一声喊:“二0六病房,接电话——”
小黄应了声,“来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忽悟到什么,又坐回床上对凤儿说:“我忘了,是你的。”
凤儿好奇怪地看着他。
小黄催促她,“是真的,快去,晖走时,问了医生值班室的电话,肯定是他,快去接呀?”
凤儿头一歪,调皮一笑,“如若不是也没关系,就当我是你的秘书吧?”
三十二
凤儿确认是晖后,正要埋怨,晖抢先一句,“对不起,凤儿,我把你给卖了!”
凤儿便好笑地问:“你把我卖给谁了,得了多少巨款,至于你慌慌张张地卷款就跑?”
“不多,刚好够买张车票。”
“你——”
“呵呵……好了,凤儿,下面说正经的,你也许很想知道那晚我想些什么,也很想知道我和小黄都谈些什么吧?本想让他跟你说,但想想这样的事,他肯定不好讲,所以,趁上车时间还早,还是我来说吧。”
车站电话亭,晖喝了一口矿泉水,酝酿了一下情绪,低沉道:“凤儿,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你是叫我‘晖哥哥’长大的,我也是在你的叫唤声中成长的。初中毕业后,我们相处不到一年,我就出外闯荡了,以后,我们聚少离多。我们村,因为穷,女孩子命运总是不能自己作主,我不想你也步她们后尘,因而,拼命赚钱,发誓要争口气,把你娶过来……”
“这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嘛?”电话里,凤儿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耐心一点,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晖继续道,“然而,愿望代替不了现实,你父母由不得我们在一起,这样便有了板寸头横插一杠,执意要娶你为妻的事出现。你若像别人一样顺从,也许就没什么事发生,但你心中有我,一如既往地守着我们的约定,为了我,以死抗争。可我是怎么做的呢?没尽到责任不说,还有那么多的理由。不是强调没钱,就是埋怨相距遥远。什么着急,什么矛盾,就是不见行动,甚至一句安慰话都没有!正如你说的,理解、信任、鼓励,这些不是钱能买到的,这些跟在不在身边没有关系。因而我的争辩是毫无意义的。这些年在外,钱没挣到,人却变得很实际,心浮躁不安,精神上空虚无聊,脑子里想的就是钱钱钱!也是穷怕了,没有钱做什么事都是畏畏缩缩的,在人前理不直,气不壮,只有拿些可笑的理由来唐塞别人,安慰自己,最后变得遇事逃避,像个可耻的懦夫!
“而对板寸头来说,他就需要我这种人。这样他就可以畅行无阻,毫无顾忌地去践踏别人的情感,随心所欲地去采摘别人的爱情之花,管你答不答应,顺不顺从!但偏偏就有人看不顺眼,偏偏有人就敢对他说不,从而挺身而出!这个人就是小黄,像个无所畏惧的勇士!”
晖停顿了一下,问:“凤儿,你在听吗?”
凤儿有些感动,说:“在,你说吧。”
“那晚,你被我气跑了后,我把你从前的信以及我家的信重看了一遍,从另一个角度来理清事情的脉络,从而了解到小黄为了我们吃了不少苦头。他先是摸清我家无力帮你的情况,接着借钱让你摆脱板寸头的纠缠,然后是身负村人的风言风语,更可怕的是我父亲的误解,最后遭受板寸头的殴打和伤害……而我是怎样看小黄的呢?我对和我住一起的同事说,小黄和板寸头都不是什么好鸟,都想争夺我的心上人。区别是一个遮遮掩掩,冠冕堂皇;一个明目张胆,气焰嚣张!我当时那个气呵恨呵!同事劝我说,你管他们呢,让他们斗去吧,到时你去收网就是,这叫什么相争,渔翁得利。我想,后果只怕我会失去你,我还收什么网!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而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结果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黄以他的行动让我明白了!他还像一面镜子,照得我是多么的奇丑无比,与心灵肮脏!他不仅把你给我送来了,而且用鲜血换来了你的安宁,你说,这样的人到哪里找去?就连我的同事都说这是奇迹,是传说中的英雄!这种无私坦荡的胸怀,震撼了我的灵魂,以至于我连你咋逃出来的都无颜也无勇气去问!
“遗憾的是,这一‘震’,并没有真正的唤醒我的良知。你的左一个小黄,右一个小黄,令我愧疚、自卑,心理无法承受,从而燃起妒嫉之火,居然有脸面叫你理解我的感受,考虑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这种心灵上的错位,让你伤心又失望。我想,最终我将失去的不仅是你,同时还会失去做人的尊严!那晚你哭着跑了,给我的感觉就是这种恐惧。”
晖停下来,喝了口水,接着说:“所以,我毅然上了火车,与其说是去看小黄,不如说是要唤回我的良知与尊严。在车上,我诚恳地对你说,我错了……而这三个字却不足以表达我的愧疚之心,我的心也不是说一句错了从此就能安宁!因此,我决定了,我要让你的爱回到真正珍惜和懂得的人身边去!虽然对我,你情义如初,但我有负于你这份情,无颜去享受你们抗争的果实,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来接受小黄拿命换来的厚重之礼。因此,我要把你的爱还给小黄,这样的人不应得到爱,还有谁有资格获得?!”
晖深情地呼唤道:“凤儿,你听到了吗?”
那边,凤儿的泪像断线的珍珠,叭嗒、叭嗒地往下掉说:“我……在听呢……”
晖继续道:“可他并不接受,说这有悖于他的初衷,虽然他也爱你,但他有他做人的原则和道德准则……瞧瞧,我们可爱的小黄同志说的!我是深陷于爱的谴责中羞愧难当,他却戴着道德的紧箍咒不觉沉重,还以为是金项圈!最后自然我们谈得没有结果……
“凤儿,如果你认为我还有点良知,如果你不让我的良知永远处在不安中,如果你成全我,让我现在重新做回真正的人,我恳求你,去爱他吧!不要因为我,而扼杀了你们真正的甚至是悲壮的爱情!何况你也爱他,无论在广东还是来这里,我都能感觉到。想知道我此时的感受吗?我告诉你,是欣慰和羡慕!奇怪是吧?我自己都奇怪!
“而其实这是我的良知在苏醒,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不是青梅竹马朦胧的约定,也不是肤浅的山盟海誓,这些都经不起风浪的考验。真正的爱情是忘我的奉献!小黄做到了,你也做到了,你能够不顾一切地千里迢迢赶来看望,这本身就是爱的使然,是爱的力量在推动!而我从前,面对你的挣扎和抗争,却抱着荒唐的理由不放,企图推卸和逃避,这是爱吗?我有资格说爱你吗?你没被我的‘理由’害死,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好了,凤儿,一气说了这么多,意思你也明白了,我现在就希望你不要被从前的约定所缚所累。‘约定’没错,错的是我没尽到责任和义务,而你该做的都做到了,我谢谢你,真的……”晖鼻子一酸,忙喝口水定定神说,“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人也变了,你变得聪明,胆大,果敢,这是我喜欢的。你逃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投向你的所爱,可我不值得你爱,爱情使人甜蜜而不是苦痛,因而,我决定退出来,这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后悔,相反感到无比的轻松和由衷的高兴、快乐!”
晖喝完最后一口水,把空瓶朝旁边一扔,好像这样就能把纠缠心中的太多不忍,不舍也去除一样,说:“最后,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凤儿,你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叫我一声‘晖哥哥’?”
凤儿执话筒的手在抖动,她的泪是流了擦,擦了又流,看得一旁的医生、护士都心酸,不断地给她递去一张张纸巾……
“凤儿,你说话呀?开车时间到了,有人在催我上车呢……”话筒里传来晖急切的声音。
此时的凤儿,心情如潮水般起起伏伏,那里有伤心、委曲、责备,而更多的是理解、宽容、慰藉与丝丝缕缕的不忍和留恋……
而另一头的晖,脸已露出沮丧,“算了,凤儿,也许我这种人连做你哥哥都不配,我不怪你,这是我的报应……再见吧,凤儿,祝你们幸福!”
“晖、哥、哥……”
“哎!……凤儿,我听见了……”晖喜极而泣,大声应道。
那一声轻唤,一字一顿,且沙哑,但在晖听来却足以穿透时空,仿佛置身于遥远的童年里的故乡,又见那扎小羊辫的瘦小女孩,跟在他屁股后面清脆地叫着,一边蹦蹦跳跳……
“凤儿,谢谢……”晖和泪轻声道。
三十三
早起的太阳把天空擦得光滑透亮,把大龙村擦得洁净清新。
今天,凤儿家人起得特别早,割肉,宰鸡,挂鞭炮,打扫卫生,忙得像过年一样。
因为小黄要来了,凤儿一家不亦乐乎,凤儿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切似乎都在她掌握之中,先前她有心把小黄受伤的事告诉女儿,她就预料有这个结果。她太了解女儿了,她为女儿感到骄傲。今日借小黄来临之机,他们摆酒请客,有长辈的也有晚辈,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特意叫上晖的父母,现在他们两家关系不是亲家胜似亲家。
可半个月前,晖回家来探望父母,顺便也到她家来看望他们时,凤儿妈还感到又怕又紧张呢,以为晖儿是来谈娶凤儿之事。她一边为晖倒茶,一边想着如何来应对晖儿。孰不知,晖只是告诉他们凤儿回来了,目前在县医院与小黄在一起,不久就会回村里来,请他们不用担心。其它的,他们不提,他也不说。凤儿爸问及他在广东还好么,他便讲了那边的情况,末了,喝了口水,就起身告辞。凤儿妈望着晖儿的背影,想着晖儿留下的话,若有所思又所思若无,似明白什么又什么也没明白。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若按她的希望,凤儿与小黄好,女儿就有一道坎难过,如今凤儿过了吗?她可不希望再出现类似板寸头那样的事,否则真会要了他们的老命!带着这种忧虑,她去了一趟晖儿的家,名义上问晖儿啥时候走,顺便让他带点女儿爱吃的东西去,实际上是想探出他们之间更多的事来。也不知晖儿看没看出她的心思,一句,凤儿不会再去了,有小黄照顾着她哩,您就放心吧。凤儿妈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感觉迈过这道坎的,不是女儿,倒是她自己似的。于是,晖儿临行前,凤儿妈倾其所有,把香肠、腊肉、酸菜,装了满满一袋,让晖儿带去,并对其父母说了些已往自己做得过份的歉意话,听得晖儿父母反倒不安起来……
“是个好孩子啊!”门前,凤儿妈一边拔鸡毛,一边感叹自语道。
凤儿爸在一旁整理着鞭炮,听到老伴的话,说了一声:“你又在想谁呢!”
“我是说晖儿呵,可惜我只一个女儿,再有一个和凤儿一般大的,我就会把她嫁给他。”
凤儿爸打趣道:“那就再生一个呗!”
“卟哧”一声笑,是凤儿,她正在厅堂扫地,听到爸妈的话说:“等你们把她养大了,晖晖早成了老头子了,嘻嘻……”
凤儿妈脸红了,说:“你在一边偷听啥?去村口看看小黄和老所长他们来了没有!”
凤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还早呢,才九点,他在所里办移交,可能要一阵子。”
她所说的办移交,是指小黄调回县城的事。由于小黄是在工作中出事的,局里从弘扬正气出发,给他定性为因工负伤。板寸头最后因故意伤害,偷运木材,贿赂国家工作人员等罪行,判了八年有期徒刑。考虑到小黄再在青竹乡工作已有诸多不便,局里便把他调回,安排在城南邮政所工作。
这一调动,小黄对此有喜有忧。喜的是,回县城了,父母不再为他担心牵挂;忧的不是凤儿,他安排她进了夏鹏的公司工作。他不舍的是老所长。在今后工作中,他怀疑自己是否有幸再遇上这么好的领导!此时,他和老所长骑车往大龙村赶去。
一路上,他聆听老所长的谆谆教诲和勤勉鼓励的话。老所长说,我这辈子,其它本事没有,看人看得还是八九不离十。象小黄你,无论是工作表现,还是真诚为人,走到哪里,哪个领导都喜欢,不光是我,我喜欢有何用?你做得再好,我又不能提拔你。倒是在县城要好好干,说不定哪一天会受提拔重用呢!小黄笑笑说,老所长,我工作是出于责任心,不是想着提拔呢。老所长说,又傻了不是?好像你跟我一样七老八十了,年轻人要有抱负!不是说做一辈子邮递员不好,有更重要,更宽领域锻炼自己的机会为何不去争取呢?难道你的能力仅仅只会做邮递工作?我才不信哩!
小黄收起笑容,开始认真思考老所长的话。从前只知道把工作做好,没想过别的,自己被这重重大山挡住视线了。当今时代,挑战与机遇并存,任何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想法都是危险的,落伍的。何况邮政行业在日益发达的电讯浪潮冲击下,生存空间已越来越狭小,自己怎能没有危机感?他真挚地对老所长说,您的一席话,令我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呢!老所长幽他一默说,豁然开朗可以,拨云见日呆会到了大龙山,你才会真正感觉到哩,是不是啊,小黄?哈哈……
小黄明白他的意思,脸一下子红了。
……
悠邈的群山倚着白云,倚着蓝天,这条红土羊肠道蜿蜿蜒蜒就一直延向天边。
他和老所长沿着这条他视为铺向天堂去的红地毡,登上大龙山,走进大龙村。
还是那村口,还是樟树下,远远地就见凤儿翘首期盼着,等候着。
此时的凤儿,头发变为乌黑,用一块粉红色手帕扎成一束。牛仔裤,白上衣,里面圆领黑羊毛衫勾勒出柔美的曲线。
老所长拍了一下小黄的屁股说:“快过去,傻愣着干啥!”
凤儿灿烂地笑着,先对老所长招呼一声,“老所长,村长在我家等你呢!”
“知道了!”老所长应着,踩着脚下的鹅卵石进村去了。
凤儿便对小黄说:“我们走走吧?”
“好啊。”
凤儿伸出手来,小黄迅疾地抓着,那样子有点急切,有点笨拙,有点痴醉,还有点梦幻。
而这一切又确确实实是真的,那双纤手此刻温软而绵长地躺在他的手心里,熨贴在他心窝中。他直觉得有股热流漫过全身,那麻酥酥的感觉无论是爱还是幸福,都在他手心里攥紧了。
凤儿感觉到了,侧头对他露出会心一笑。而后顺势地依偎着他,朝着秋日艳阳高照,朝着漫山枫叶红似火,走去,融入。
群山如黛。
(全文完)
-全文完-
▷ 进入榆荫一弘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