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一

她，是贩卖水果蔬菜的，六十多岁，瘦。头发焦黄，肤色黧黑，大眼睛，高颧骨，沧桑满面。两个月前在塔子山的亭子乘凉看书，她在那卖桃栗，一下午只卖了三斤，说赚的钱还不够买半斤大米。在闲谈中知道她祖籍是南部县人，解放前父母逃荒到了剑阁，以做小工为生，居无定所食不裹服，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因没有固定工作没钱送他们读书。没文化便找不到工作，兄妹四个有的做了补鞋匠，有的做了擦鞋匠，有的贩卖蔬菜水果养家糊口，都很贫困。几年前，哥哥姐姐嫂子姐夫相继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只有她和老伴还活着。她老伴不务正业，打牌喝酒抽烟一样不落，年轻时就开始拉板车拉到现在，拉板车的钱还不够他喝酒抽烟打牌。她春夏秋贩卖水果，冬天贩卖蔬菜，因不会耍奸弄滑，又没钱办证交不起税费没有固定摊点，担着两只菜篮走街串巷卖，赚的钱免强够糊口。

她养了三个儿女，大儿子有病没结婚跟着她过。小儿子读了两年书，跟着人学做泥水匠，二十岁那年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右脚踝骨，无钱治自愈后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三十五岁才结婚，儿媳妇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离过婚的女人。女儿只读了小学，嫁在城郊，生了两个孩子，儿子在读初一，女儿在读四年级，成绩都很好。女儿女婿都在深圳的建筑工地做小工，很苦，月工资八百，没给过她钱，说是要攒钱送孩子上大学读研考博。

她说：“前些年贩卖蔬菜水果一天赚十几元钱，能养活一家五口，现在一天赚十几元钱还不够她和老伴大儿子的生活费。农副产品水费电费蜂窝煤猛涨价，一个月再怎么节约也要赊欠。”

她说：“父母如果不从老家逃荒到剑阁，我也有地种，有地种就不会担心没米下锅，有地种就有粮食养猪养鸡，也就吃得起肉和蛋。在乡下凭我能吃苦耐劳，也能送二儿子小女儿读高中大学，能读高中大学小儿子小女儿的命也就不那么苦了。”

最后她抹着泪说：“风里来雨里去起早摸黑辛苦了一辈子，还没有自己的房子。50元钱租着巴掌大的屋子住，冬天像冰窖，夏天似蒸笼，下连风雨外面小屋里大。咳。”

二

她，是中医院前捡垃圾的，七十多岁，个子不高，胖，圆脸。戴着毛线帽包着黑丝帕（晴天线帽丝帕上戴着草帽，雨天戴着斗笠披着塑料布），穿着蓝衣服，蓝裤子，黄胶鞋，系着围裙，裤角有时挽着，有时扎在袜筒里。右手拿着火钳，左手戴着手套。

凌晨四五点，她就拄着斑竹手杖背着大背篓从食品厂那边走过来，因为年老力衰走路很慢，从县中下面到中医院前的垃圾房，不到两百米要走七八分钟。到垃圾房边轻轻地放下背篓，把装有馒头水瓶的布袋子拿出来挂到雪松上，拿出尼龙强系在背篓后面，拿出棉手套戴在左手上，喘口气揉揉腰拿出火钳握在手中，深吸口气开始翻捡三只垃圾桶。每翻捡出一样东西，胖圆脸上便露出令人心酸的笑，那令人心酸的笑要在脸上停留一分钟。

翻捡完三只垃圾桶天也就亮了，若没人扔垃圾，她便坐到人行道边半尺高的小石礅上。双手握着火钳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行人，汗珠在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流淌，胸脯剧烈起伏，呼吸声很重。

有人上前丢垃圾，她便双目放光紧盯着人手中的垃圾袋，垃圾袋一扔进垃圾桶便上前翻找。纸壳，纸板，书纸，本子，塑料瓶，易拉罐，牛奶盒，牛奶袋，尼龙绳，塑料布，都是她眼里的宝贝。早饭是冷馒头凉水，午饭仍然是冷馒头凉水，晚饭回家吃。

中午，大背篓满了，她便从背篓后面的篾板下扯出蛇皮口袋，袋口翻卷开立在背篓边。晚上，背着垃圾拄着斑竹手杖慢慢地回家。从后面看去不见腿，只看见一双肿得厉害的脚在一点点地挪动。

偶尔看见她叫了人力三轮车，坐在三轮车斗沿上，一手扶着背篓，一手抓着车框，喘着粗气白发乱舞颠簸着离去。很怕她转弯下坡时掉下去，一夜无眠早早地起床倚窗，当她出现在视线里，紧绷的心弦便松下来，泪在眼角浸润。

常看见她吃坏水果，吃得很香，声音很响。担心她会生病，一夜无眠，天没亮便起床倚窗，眼睛不离县中学下面的大街，看见她走在晕黄的街灯里，悬着的心便落了地。

常看见她把一元纸币给缺胳膊少腿瞎眼跛足的人，当缺胳膊少腿瞎眼跛足的人哽咽着说“谢谢”时，泪水便滚下她沾满灰尘纸屑的脸。目送着缺胳膊少腿瞎眼跛足的人远去后，她会叹半天的气。

经常看见她静静地看着在她面前玩耍的孩子，眼里是慈祥的目光。孩子跑走了后，她便看着孩子蹲立过的地方出神，有人喊“老太太，给你纸壳”也不动。

五年来，除了大年初一正月十五看不见她，其它的日子都能看见她。

她有没有老伴儿女，没问过，不忍心问。五年来一有了纸壳纸板塑料瓶便给她送去，每次她接过去后都轻轻一笑。那轻轻地一笑如刀似剑，切割得心血肉横流好痛好痛。

2007-10-1星期一夜22时16分与剑阁家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