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一缕晨光从楼与楼的间隙钻出来,露了脸,旧街小巷里,大扫帚左右左挥舞着扫着街道的声音,放肆的传进每一家每一户的窗口。清洁工千篇一律的每天这样扫着街道,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也每天这样千篇一律的在这个时候,千篇一律的、蓬着头,垢着面从家里走出来。
旧街是t城的一条老街。
t城是座老城市了,老到有着二千多年的历史。旧街也是一条老街道了,老到没有人说得清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在t城存在。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这座老城市也缓缓的跟着向前进的步伐,慢慢的发展着。旧街,这条老城里的老街,也随着老城的缓缓的发展,慢慢的发展着。
说旧街是一条老街,其实就只是一条窄窄憋憋的巷子,从前没有焕发出新面貌的时候,沿着巷子的土路,要走上好一阵,才可以见到另一个院的院门,进了院门,沿着院子里的土路,要走上好一阵,才可以见到院子里的住户。旧街上的老院子,常常是相互纠结在一起,上一个院子住户的后墙,是下一个院子进院的走廊。
旧街在t城的地理位置很要好。散着步去t城的商业中心,至多不过五六分钟的步程,驾起自行车这辆几乎家家都备着的“宝马”,驶向t城最权威的医院,最有名气的小学校,中学校,都不超过十分钟的车程。于是,这条小巷子早早的就引起了众多目光的关注。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开始陆陆续续的进驻t城机关,事业,以及垄断行业的宿舍。
这些宿舍的进驻,给旧街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街上破落的平房陆续的拆平,代之以耸立的楼房。再后来,这些楼房越耸越高,那些为了安置拆迁户而建设的楼房,就显得可怜兮兮的寒碜。旧街的南侧,也已经修成了宽阔的大道,做为t城的主干道之一,在城市交通上起着不可取代的作用。这样寒碜的楼房矗立在那里,实在是太扎眼,于是,在这些楼房的前面,终于又矗立起更高大伟岸的楼房来,这些大都在近年来拔地而起的楼房,属于高层建筑,用行话来讲,也有一些只是属于小高层。不过,对立于它们后面的“老家伙”来说,高层和小高层并没有任何的区别,都是把进户的阳光,遮掩的严严实实的。
我住在这些寒碜楼房其中一栋的一层。自然也属于入户的阳光被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日常我是宁愿在南房里逗留,不到睡倒了找梦去的时候,是轻易不往正房屋子里去的。南房屋子的好处,不仅在于可以收留一丝的光线,好为社会节约能源,为自己节约人民币,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从窗户望出去,对面依稀还可以看到一排平房,更加可怜兮兮的勉强站着,列成不整齐的队伍,傻傻的呆立着。
每天一早,蓬着头垢着面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就是傻大牛。如今还住在这么一排平房里的t城老住户,就只有她一家了。其余的都搬了走,把这些寒碜的住房租给一些外来户。这些外来户躲进犄角旮旯里,就无所顾忌,做什么的都有,卖菜的,摆小摊打游击的,收破烂的,成了城市繁华的一个陪衬,也成就了拆迁楼房里居民的一个心理平衡。
曾经背诵过无数过的诗词,最牢记在心头的居然是一首并不很出名的、打油诗一般韵味的诗。“我有一如意,价值百匹练。相打常伏弱,至死不入县。别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从窗口看到“担柴汉”的奔波摸样,我也可以“心下较些子”了。
我还小一些的的时候,傻大牛不叫傻大牛,而叫做傻大妞。最起先对她有了记忆,是因为她的三个孩子。那些个孩子最大的也要比我小了五六岁的样子,却个个都很“能干”,经常把比他们大着许多的大孩子们,甚至是成年人,都收拾的服服帖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更小的时候,曾经常常被人把手里的水果什么的抢了走,后来到了八十年代,我们家的门上竟然还赫然贴上了封条,说是要没收房子――这个也算是延续文革闹剧的最后一幕,却闹得更加荒唐可笑――到最后闹剧收场的时候,这样表演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你们家也没有个男人撑腰,尽是些丫头,能起什么用?对这句话的深刻理解,使我一直都对暴力有一种崇拜和仰慕,傻大妞的孩子们,居然在几岁的年龄,就能够让成年人都对他们束手无策,我就把他们和水浒里的英雄好汉联系起来,至少当他们是未来的英雄好汉。
仰慕着未来好汉的儿童时期,对英雄的母亲才有了些注意。虽然当时的旧街整体上都还是杂乱无章的,傻大妞的出现还是让我大失所望。当我明确的把这个口水流到前心,鞋子趿拉在脚心,头发支棱在脑心的女人和英雄母亲打上等号,仿佛童话世界遭遇到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当时的心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表达。
傻大妞孩子们的父亲是谁,现在的旧街上已经没有人知晓了。依稀知道,傻大妞应该也是被明媒正娶来到这条街上落户的,或许是她的娘家曾经隐瞒了她的毛病,据说,嫁过来几年以后,她的男人终于不告而别,再也不见了踪影。傻大妞就背着小的,拉着大的,屁股后面跟着更大的,每天脱着一个袋子,在垃圾堆里翻检,然后换了钱来,换生活。
傻大妞的孩子们都很自立。小小的年纪上,男孩子就可以挑水,打煤糕,女孩子就可以自己梳头,生火做饭,性格却很孤僻。除却看到口角的时候和人在一起打架,几乎不和旁的人说话。一但有人开口和他们打招呼,基本就是一场新的战斗的爆发。
旧街上的老住户,大都是从生活的最底层挣扎到新生活中的,其实下里巴人的本性始终没有大的改观。对傻大妞和她的孩子,大都是当成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谈,说说笑笑。傻大妞一向表现出傻傻的摸样,别人问她什么,她都咧开嘴,回以一个傻笑,若是逗得凶,就回以一个出声的傻笑。她的孩子们则不然,每当傻大妞离开以后,就一窝蜂的上去,把准备的石子,土块什么的,当成弹药一股脑的放射出去。
出于对傻大妞的孩子们的忌讳,人们逗弄她的时候终于越来越少。没有人特意逗引着的傻大妞,似乎也开始注意到自己的形象。居然偶然的,也可以用衣冠整齐来形容了。如遇到这种时候,仔细看上去,约略就可以看到傻大妞的摸样,圆脸,五官的位置都正合适。虽然她的脸上总还是带着纵横交错的黑的、灰的道道,从靠近脖颈处的一线白皙就可以知道,傻大妞若是认真的打扮了起来,却是不比谁更差些的标致女人。
傻大妞的毛病,照现在看来,是属于癫痫落下的呆傻。有一次,傻大妞才刚刚走出门口,就抽着筋,倒在地上,眼睛瞪着翻起白来,嘴角吐着白沫。一个平时最喜开傻大妞玩笑的大娘刚巧见了,用手指使劲的向她的人中处掐去,到了还把她抱了回家。从此,傻大妞的孩子们就很少再施暴,一向少言寡语的一家人,也就再没有吸引我的注意。那些曾经寄希望成长为英雄好汉的偶像,也就渐渐的被新的偶像所代替。
因为这拆迁房采光的不好,而且冬天没有供暖,我曾经许多年不在这里居住。直到近些年,因为兄弟姐妹都在这附近安居,为了联系的方便,才再次迁了回来。这次回来,旧街变成了现在的摸样。傻大妞的孩子们也已经都迁出了旧街。据说,这些孩子都还有出息,三个儿女,分别念了技校,中专和大专,也已经分别婚嫁,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人说,傻大妞是自己不肯和他们一起过活,情愿一个人,依旧脱着一个破袋子,天一亮,就邋里邋遢的出来到垃圾堆上挑挑拣拣,只不过,傻大妞如今只在天一亮的时候,去那么一会。到了天大亮了,就只在街上游手好闲。
现在的傻大妞,人们不再叫她做傻大妞,年龄大了以后,傻大妞的称呼改成了傻大牛。傻大牛却其实看上去,比起当年来更标致了几分。每天早上“出工”回来,必要打扮齐整了再出门。口水已经几乎不见,鞋子也总是穿得停停当当,从前在脑心支棱着的头发留长了些,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只是在她的前面,永远脱着一条红裤带的头,或长或短的一摆一摆。而且年轻时不见年轻的傻大妞,二十多年过去,也并不见比当年更老面一些。
老楼房的毛病总是特别多。去年,这楼的供水管道就不知出了什么毛病,结果到了月末,一吨水的价钱居然高居到比油还要贵的八元。原本就是下里巴人的居民哪里承受得了?纷纷拒绝交纳,于是,又被停了水。
停水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早上去对面平房的公用水管打一次水,满足洗漱之用。然后就到处混饭吃。一个早上,我去打水,正巧傻大牛刚刚接满了一桶水要离开。水桶没有提稳当,大半桶水洒在我的身上。傻大牛就怔怔的,看着我,傻傻的,又想笑又不敢笑,想说什么又不会说的样子,呆呆的不动。我楞了楞,看着她的样子,不禁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嘴角就带了一丝笑的意思,对她说,没关系的,回去换一件就好了。傻大牛似乎很意外,有一瞬间不见了一向的傻气,然后很快的走开了。
到了秋天天凉起来的时候,一天,天已经很晚了。门铃却响了起来。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傻大牛。傻大牛手里拎着一串穿在草辫子上的大蒜,脸上还是傻傻的笑。见我开门,只将大蒜往前一递,并不说话,就要转身。出乎意料的我急切间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习惯性的脱口而出,冒了一句:“不进来坐一会儿吗?”
傻大牛猛然回过头来,怔怔了好一会,用好轻好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我要是不傻多好。”
说完了,傻大牛身子一转,很快的走掉了,留下我很久很久,才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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