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天,我带着克山林场子弟学校的五年级全体考生,乘坐凌晨四点的班车,赶到三十公里外的黄桥镇,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
学生学习了五年,教师也辛苦了五年。如今有多少人能考取这个镇的重点中学呢?今天是检验的时候了,录取率便是衡量老师教学水平、能力的综合标准。
监考老师都是从各地临时抽来的。其中有个姑娘,二十一二岁,小巧玲珑,圆脸,短发,一双水灵的大眼总在我面前扑闪扑闪的。好像要同我说话,却羞于启齿。我拘谨木讷的个性只是在想这姑娘好面熟,似在哪儿见过。终于想起来,原来是在去年的班车上。那是暑假结束的时候,我从y县回林场上课,在班车一偶,看见她正低头看书。开始并不以为然,只是那书是一本教师过关的复习资料。出于职业的敏感,便有兴趣推想她一定也是个教师。可在哪儿执教呢?直至车到竹乡,她下车了,心里便有了答案。从车窗望去,她半提半拖一个大皮箱,看上去很吃力,要不是车继续往克山林场驶去,我真会过去帮她一把,多好的机会!这一幕令我臆想了几天,也不安了几天。终于在一个晚上,把她写进《路遇》里,完成了帮她提箱子,直至送到家的整个心理过程。一路上,话虽不多,但心灵的美好情愫,让飘飘洒洒的朦朦细雨,渲染得畅快淋漓。后来,随着这篇小说的发表,对她的臆想也就结束了。
谁知今天竟会在黄桥再次相遇,机会,又一次让我续写篇章,我岂能错过?何况她的眼睛对我笑了许多回,似在鼓励又似有期待。可是说什么好呢?等我想好了开场白,有勇气企图开口时,却没有时间了!急促的考铃震得我紧张又慌乱,仿佛自己要去考试似的。她领了卷子进了考场,我们这些带队的老师只得靠边站,连接近教室的窗口都不行。
七月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般大小的光斑。
我们在校园里的大树下翘首等待着。
直至下午考完,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了。除了作文灵活了点,要注意审题外,其它的不是很难。好在我的学生捕捉得八九不离十,平时的作文训练也没白费,这回他们脸上个个笑盈盈的。但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最后的结果是分数说话。
我让同来的老师带学生先回去,自称有点事,稍后再回。而我的事,便是等待一个欲语还羞的眼神如蝴蝶翅膀一样,继续在我面前朴凌凌地扇动,尽管我还说不准她会不会来这里坐车回去。
透蓝的天空,火球似的太阳,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守候在车站一偶张望着。有趣的是,一个着粉红色衬衣,矮胖,黝黑的姑娘在离我不远处,不时地注视我。我撩撩头发,整整红色t恤和米黄色裤子,感觉着装挺拔,无可挑剔,气质越加轩昂起来。然而,她竟朝我走来。我稳住自己,静待她要对我说什么,她却问我看见黄小卉么?
我懵然,既不认识她,也不知黄小卉是谁。她脸红了,忙解释说,是在竹乡教书的,你们不是在一起监考么?
她把我当监考老师了,但凭直觉,她指的一定是此时我要等的人。于是装着认识的样子,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她在学校里可能还有点事吧?
她问,考试难么?我说还好,便不想多说。她“是吗”一句,也没下文,眼睛不敢直视我,瞧着别处。
沉闷,甚至还有点尴尬随热浪弥漫开来……
这时眼尖的我,看到远处有辆红色班车驶来,随同跑来的还有那个小巧玲珑的身影,白色连衣裙在风中飘呀飘……
我问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胖姑娘:“是她么?你看——”
她立刻欣喜地迎上去,神经质似的大声嚷道:“你真是的,慢慢吞吞,害得人家等你许久!”
车子在三岔路口往右拐着弯去了。我离她们只有五六步远,听得清黄小卉说:“唉,白跑了,我还以为是去竹乡的呢!”
接着见她们咬起耳根说悄悄话,还不时地瞧我几眼,然后嘻嘻地笑开了,笑时,黄小卉用小拳头嗔怒地捶了胖姑娘几下。凭感觉,她们所嘻笑的内容一定与我有关。我不能再傻呼呼地像个木头人一样不动,也不能总在幻想中去完成浪漫之旅。我抑制住慌乱,装作随意遛达的样子,“遛”到她们身后,把一句早已准备好了的台词对黄小卉开口了。那神情还是笨得要命,傻得可以,同刚才胖姑娘没什么两样。
我问:“黄老师,您……有卷子多……余么?”
“没有啊,我们监考老师是不可以带卷子出来的。”她倒大方起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一点也不觉唐突,语气温和、自然,且含有抱歉的意味。
我的心也随着放松了,不像胖姑娘那样一句“是吗”便没词了。我说:“你知道吧,你监考的那个班,大部分都是我的学生。”
“哦,是嘛!”
“他们没在你面前调皮吧?”
“没有,都在认真答卷。”她忽儿提高嗓门说,“不错也,我看他们都答得蛮好的。”
“可别人也答得好呀,卷子总的来说不是很难,是吧?”
“那倒是。”
“你教几年级?”
“我呀——刚来不久,教一年级。”
“哦,那挺费心的,有责任心,还要有耐心,不容易啊!”
“可不是么……”
于是,她讲起她如何抓学生的拼音过关的事。不过关的,放学把学生留下来,吓得个别学生连声喊救命,惹得我和胖姑娘开心地笑了。
由此延伸开去,谈起在山区工作和生活的感受。仿佛我们是阔别多年的老友,今日相聚,话题如打开闸门的渠水,滔滔不绝,引起许多候车人注目。胖姑娘偶尔也插上一两句,怎奈我的兴趣不在她身上,很快被无情地冷落于一边。胖姑娘自然不甘心,针对我说话的语气和用词量过多,评说我像是在演讲,不知是贬还是褒。好在黄小卉听得兴味盎然,且句句熨贴着她的心,引起她共鸣。胖姑娘便知趣地从此不再说话,成了忠实的听众。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喊:“班车来了——”
果然,一辆车呼啸而至,还未停稳,人们如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蜂拥而上,下车的,上车的黏成一团。
我冷冷的站在一旁观望。何必呢,为了一个座位,仅仅图个舒服,费尽力气与嗓门,好像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与其那样,我宁愿站着。
车,在杀猪般的吼声中开始爬坡。车内像个巨大的火箱,而我们就是里面烘烤着的肉串,人人汗湿衣背,且前贴胸后贴臀。贴着异性的动也不动,恨不得将她抱进怀中;同性的便推推搡搡,戳戳骂骂,烦烦躁躁,我直感有趣和想笑。倒是黄小卉惬意得多,我把她护在身边,用手抓着车杆,撑出方寸空间。她对我感激一笑的同时,有闲遐来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拉拉裙裾,挺挺胸脯,展示女人特有的柔态万方与风情万种。而粉红色的胖姑娘挤在走廊男人中间,像块夹心汉堡包,欲动不能。黄小卉于心不忍,回头关切地问她行么?胖姑娘说还好,没事。于是黄小卉对我介绍起胖姑娘来。
她是竹乡人,在乡粮站工作。为人诚恳厚道,平时在生活上没少给黄小卉关照。学校里伙食差,胖姑娘总是邀她来家里混上几餐。她妈待小卉也视如已出,这让远离家乡的她,心里备感温暖……
我不禁对胖姑娘刮目起来,想想先前对她的怠慢,忽心生歉意。其实我也应感谢人家呢,要不我怎么会知道,眼前这可人儿叫“黄小卉”?待车里中途下去几个人时,我主动唤胖姑娘站过来,她也不推辞,欢喜地和黄小卉拥在一起,嘴里对小卉嚷道:“看呐,多漂亮的景色!”
我朝车窗外望去,夕阳压山,淡红色的晚霞涌现出来,绯红一片,似乎在对我们微笑。万绿丛中,山花点点;田野稻浪,金黄一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这要在城里哪里看得到这幅美景!”小卉感叹道。
我说:“城里也有城里的景观。”
“但绝对没有如此新鲜、生动!”
“看来你喜欢这儿了,打算呆多久?”
“不说一辈子,至少也要干五六年吧。”
“打算把一年级带到毕业?”
“嗯,有这个想法。你呢?在这儿干了多久?”
“我?已干了五年多了……”
“哦?那你是老‘革命’了,呵呵……”
她笑过后,问我是想继续“革命”呢,还是回城里享清福去?我本想告诉她,我在跑调动,但怕扫她的兴,便用孙中山的一句名言作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她听了露出会心的微笑……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车到竹乡。从前感觉进山的路,崎岖又漫长,而今却只在弹指一挥间。但我应该满足了,总算如愿以偿地结识了她。相信这以后,在各自心目中都留下一个美好印象,这就够了,我不敢奢望得到什么。只要她在竹乡教书,以后这样见面的机会有的是,何必在乎一朝一夕呢?我惊讶这个结果与我臆想的小说《路遇》,何其相似乃尔!而事情本来就是这么发展的,愿望不能代替现实,除了自我安慰,你没别的办法,至少目前是如此。
晚班车在竹乡过夜,我只得走回克山林场去。她关切地问我,很远吗?我说不远,才两三里路。她调皮地说不信。我说,真的,不信你走走。
“那好,以后我就去你那玩。”
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来,我忙说,好啊!然后急切地问她什么时候来?
“……你说呢?”
“礼拜六,怎么样?”我的心几乎要蹦出去了。
“好!”
她说完便拉着胖姑娘欢喜地走了,那活泼可爱的样子,你没法不喜欢,不激动!
这样,我们分手了。
这样,我们在各自的心中又有个礼拜六。
礼拜六,我将早早地站在马路上翘首等待着,像阿尔瓦罗等待伊佐拉那样深情而执拗。将会有更多的话题,更有趣的传说或故事,抑或还有一个金色的梦,等待我们去诉说,去编织……
礼拜六,你好!
你好,礼拜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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