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村大学毕业后到一个山区小县的一所乡村中学教语文,兼做八年级4班班主任。年方二十三的他朝气蓬勃,对工作可谓满腔热情,并不介意学校落后的条件。
夜八时多,夏木村在狭小的房子里批阅学生作文。同一套房子的两位同事串门去了。房子是名副其实的陋室,仅7平方多一点,一床一桌一椅之外,所余无几。桌上靠墙处有一排书:《魏书生班主任工作》《鲁迅散文选》《外国名歌100首》……北面上挂着一幅字:“祝福您老师”。旁边贴着三四幅钢笔画铅笔画,都是教师节学生的心意。笔法粗糙,结构生硬,但画得很用心。床头一架小霸王收录机,正轻柔地放着莫扎特的《g大调弦乐小夜曲》。
浅黄的灯光落在夏木村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他是那样年轻,那样健康,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气息。如剑的浓眉下,双目如星;双唇轻抿着,更添几分坚毅的英气。忽然,他的眉头拧了一个小结,手中的红笔放下了,一心看起作文来——
“讲起打游戏机,我读初一时简直是机王!经常一个星期只有五天的早上是去读书的,五天的下午都是去打机。我现在近视,有些人还以为我是看书看得多造成的。天天整个下午几个只不休息地打机,不近视才怪呢,在这里玩的人很快学坏,很多不三不四的人不读书的,小学的初中的都有。在这里差不多人人都抽烟,机室里有散装烟卖,又方便又便宜。整间机室乌烟瘴气。不几天就认识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更加无心读书了……
“终于出事了。班主任来家访,发现我并非有病在家。爸爸气得快爆血管。当天他到机室门前候我,并跟踪我回到家,装作若无其事。到了晚上我洗澡时,他拿了一条坚韧又大的木棒,开门一冲进来就大力地打,把我打得满身红肿……”
夏木村的脸色凝重如铁,如山,嘴角牵动着,破坏了他俊美的脸的轮廓。他忆起了下午发生的事——
他班的三个男生没来上学。他骑自行车到镇里的机室里找。果然,分别在两间机室找到,都在疯狂地“抽机”。其中一个嘴里叼着一支“红玫”,烟灰都有六七毫米长了。他痛心疾首地扭了一下他的耳朵,拉出门外,训斥之后又再苦口婆心地规劝。
劝着劝着,夏木村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都快变成“三姑六婆”了。他怀疑自己选择教书是否正确。上任才两月,已感身心疲惫。他大部分精力都不是花在教学上而是花在对学生的思想教育和纪律教育上。六十六人这样一个超级大班,而且没有一个优秀生(优秀生都进了实验班),他们的父母大多都到外地打工,家里就爷爷奶奶看着。班上顽劣无心向学者甚众,上课没书,写字没笔,三天两头便旷课、打架,真不知是哪个星球来的。有一天他正在卫生间里,班长就在外面大喊了:“班主任,物理老师叫你到课室,某某捣乱!”他只好草草收场,手也没洗就去处理了。他也希望像某些教育杂志说的那样,教师只是讲一个精彩的故事,甚至精彩的一句话,就让学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一试就知道什么叫冰冻三尺,什么叫积重难返了。
训导完毕,他带头发长如女生的朱仔去理发,付钱后带仨小子去吃馄饨。他希望并且相信,真诚的爱能够融化坚冰。他的名言簿里的第一条便是马克思的“只能用爱来交换爱。”
夏木村就是不明白,这样残害少年身心的游戏机室竟然可以堂堂皇皇地“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有的还在镇政府的附近!至今已经十多年,可谓“历史悠久”了。试想因沉迷电子游戏而辍学而学坏的少年何止千万!芝麻大的一个小镇,竟然有四间机室!呜呼哀哉!我可怜的少年们!“救救孩子!”谁说的?鲁迅,八十六年前!呜呼!
夏木村挥笔疾书评语,眉头之结仍然不相称地挂在他光洁的额上,使他显得有点苍老。
“老师!”一女生敲门。她感冒了。夏木村取了两粒速效伤风胶囊,倒了一杯开水给她。此时一个同事叫他出去一下,回来时女生已经走了,但见桌面上有几道水痕在闪光。他后退两步,侧头瞄了瞄,哦,是字——“老师,thankyou!”部分笔画已经消失了,他是猜出来的。“哧”的一声夏木村笑了,眉间那个结已失了踪,笑容如美玉般洁净,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光华。
夜已深,校园已沉睡。小房子的窗口依然射出金黄的灯光。多情的蛐蛐儿在墙根下抚琴吟唱,在这个没有月亮的秋天的晚上。
-全文完-
▷ 进入夏中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