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经三十六度半、北纬一百一十度。这是一组在记忆中不是很精确的数字，却是世界级的农业科学家经过长期不懈努力试验而得出的综合结论：东经三十六度半、北纬一百一十度，是苹果树生长的最佳地理地段。我的家乡就在这条经典的经度和纬度的交叉点上，由此可见，地球上栽种苹果树的最佳地理段就在我所生长的小村镇了。

文革结束后，经济体制改革不断深入，中央惠及百姓的政策紧跟趋势不断调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农业结构也实现了分水岭式的调整。那时才学会蹒跚而行不足两年半的我，大脑深处却记下了人生存在社会中的第一次大震荡。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八六年以前我们那里的农作物是以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为主。经济收入就是每家每户用刷锅臊水加上平日割一些草喂养一头猪，所卖的钱可以红红火火过个年。平日的零花开销，每家养几只下蛋鸡，攒些鸡蛋卖，基本上母鸡已经成了诸如像我哥等年龄段的人的学费零花。经济作物不是没有，主要以棉花为主，并且是国家的死任务，有谁家不种就用钱来完成国家的任务。唯有一个是自由的，也是在那时收益最好的经济作物－－栽种烤烟。不错，烤烟是有很高的经济收益，但是除了花费很大很大的人力物力以外，还要有很丰富的技术经验积累，有的人掌握不了烧烟楼的技术火候，到头来所有的苦力只能是徒劳。比如：把烟叶先烤干的温度，让它变色的温度湿度时间长短，最后定色的温度湿度，直到干筋等等，稍有不慎整年都是徒劳。种的人倒是挺多，可是真正收益的人却是屈指可数，那时父亲已经是一个考烟能手了。

一九八六年冬季，省农业科学院发出致富新信息，就是鼓励广大农民栽种苹果树。苹果是所有水果中除了猕猴桃以外含有维生素最多的水果品种。当时的各村个镇的高音喇叭从早到晚宣传栽种苹果的好处，我想那时的渭北高原就差一点比不上当年的凤阳成功试点后的热闹劲了。受过苦难的人们还是在担心：假如苹果卖不出去，可怎么办呢？总不能自己吃吧，凡是当家的老农都拿不了注意，想前思后。这也难怪，很多当家的人都是从三年困难时期过来的，宁可没钱花也不能把种口粮的土地栽种苹果树。就在那个年头，年轻的当家人在自家较好的一部分土地上率先栽种了苹果树。毕竟是省里的重点项目，是有任务下达的，每个村镇必须得完成。精的不能再精的老农把自己最靠近沟边的土地也载上了几亩，当时好像是是按人头下达任务的，一个人必须有栽种半亩的任务。

父亲深知种植烤烟的辛劳，从经历多年的国家收购经验知道：烤烟已经过时了，如今烤烟收购站已经不是先前的公证无私的为人民服务的国家烟站了，最大程度的被有关系的烟贩子霸占着。

种植苹果树能致富的消息就如春雷一般，响彻渭北。凡是对当年的改革投支持票的人，乐在脸上甜在心里，争先恐后的到大队部报名买树苗。父亲也是在那个冬季，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就在八六年的冬季，一场场浩浩荡荡的大生产运动在渭北旱原展开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棵棵农民翻身的希望树苗不光是在我们的山区，包括山东、辽宁等，凡是地理位置处在东经三十六或者北纬一百一十几乎都种植了。

父亲在种了两亩以后，心里日夜在估摸着，并且时不时与母亲商量，咱是不是栽种的少了。按照父亲的算盘，一亩苹果咱卖五百块，假如种上六亩一年可以收入三千块，并且不用像栽种烤烟那样年年艰苦辛劳，还得冒着一斤烤烟卖上几分钱的风险。这样的想法在父亲的脑子里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斗争，直到八九年的冬天父亲决定与邻居的叔伯们换地。

父亲是个很会计算的人，他将土地的利用率用的发挥到了极至。就是今天在我们整个镇上也没有父亲的苹果园子那样，每亩的种植树数量最多的。父亲通过交涉将家里的土地换成四方形的，这样同样是株距和行距，每亩就可以多种十到二十棵树，经济收入也就相对高了很多。

那个冬天父亲拔掉了先前种植的两亩苹果树，重新购苗，在自己精心勾画的轮廓里，父亲才真正种下了后半生的希望。

希望是播在了贫瘠的黄土地里。但是今天落笔回忆，总觉得父亲播种的不仅是希望，还有很多揪心的酸楚，留给父亲的仍然是永远抹杀不了的遗憾，用我们普通人语言表达，那就是命运。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事与愿违的，不单单是父亲，包括同年一起采购树苗的叔伯们都一样。树苗五花八门，品种繁多，埋入黄土，施肥灌溉，全凭运气而论效益。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不祥之星紧盯不放，在那一年恰恰相反：种植的成活率高的，几乎都是最不好的种苗，种苗都出现问题，幸福的未来只能是空话。

就苹果树的品种来说，生理特性各自不一，在我的家乡常种的品种大致可以为以下几种：红富市，是今天的中国人几乎家喻户晓的品牌。它引自日本，其特点是，生命周期大约二十年，其收益的情况从零星结果子到壮年的丰产年限也就十五年左右。该果树难管理，来年的产量和果子的质量全凭人工的技术而定夺。该果子皮嫩肉鲜脆度适中，酸甜度可人，是当今的大众口碑。还有一种名叫秦冠，听到名字就知道是国产的。也许代表陕西的冠，也许是中国的，也许代表了别的什么……这个品种树的生命周期长，易管理，说夸张点吧，只要树活着，它就会结果子。并且产量高，不存在今天高产明年低产之分，其果子肉香甜，皮娇脆。但是色泽就是比不上红富市那么鲜亮迷人。再有就是红星，国光等品牌了，红星是美国的，大约在中秋前上市的品种，该果子产量高也易管理，就是树体的本身的特点，容易腐烂，切腐烂至根部，实难治疗。家里经常关注国际时事人无不都说，不愧是美国的品种品牌----易腐烂。

父亲同叔伯们一样，选择了朴实厚道的秦冠。当年父亲的树苗成活率高达八成以上，叔伯们几乎两三成。命运就是这样颠倒的扭转着乾坤，父亲也就这样任由命运摆布。到了九二年，父亲邀请我们镇上农科院的人来到果园里指导，农业技师一下子就指出红星的品种的不是。可父亲还是以为自己栽种的是秦冠。造化弄人啊，与其说一种种骗局是刻意的，不如说叔伯们是缺乏识别树苗真伪的知识技能。

到底是果树专家，那个农技师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可怕的是终于发生了，也就是那可怕的‘红星’腐烂病，加之自个的性情至今对美国这个宋美龄当年演讲时所称呼的中国人心中的‘美丽的国家’产生了无比的憎恨，只因为它让父亲付出了不应该的汗水。虽然红富市难以管理，就当代来讲也符合了日本的国情，只有靠技术才能领先在世界的前沿，而‘红星’的腐烂病也同美国一样，另世界恐怖不堪。

在父亲的苹果的树被确认为是红星树的第二年春天。阳光和煦，万物滋生。细菌，真菌，腐烂病菌夹杂在一起在父亲先前投资了大量的有机无机肥料的作用下大肆蔓延。六亩苹果树，凡是第一年成活的小树无一幸免。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不管父亲内心如何，但表面总是从容以待。好酒，好菜，好烟，特意请来了镇上有名的果树专家李先生。李先生从病理讲解，从土地适应入手，对红星的生理特征详细讲述并教会父亲如何治疗。为了挽救满载希望的苹果园，父亲总是赶在太阳前面起床，而后迎来星月。酷暑难耐，烈日当头，按照果树技师的指导方式对所有的树进行了大检点，大治疗。

在我的家乡，每年收割小麦时节，全县乃至全市的企事业单位几乎都会放假支援三夏大忙日。时年我还是个小学生，只能在家给父母做饭。当我在苹果园里摘菜的时候发现了终生难以忘却的情景：一棵手腕粗的苹果树主杆下面铺着一块塑料纸，边上放了一瓶高浓度的酒，一瓶我不知道的农药，但是我知道是专门杀菌治疗果树腐烂病的。另外还有棉花絮、好几种形状的刀，裁剪好的塑料带自放置于一旁。而父亲呢？双膝着地，猫着腰，用刀片小心翼翼的刮去腐烂了的树皮，每一个小片都是慎之又慎，生怕掉在地上腐烂病菌蔓延。刮下来的碎片父亲放在事先铺好的塑料纸上，不小心掉了小渣或末子父亲都会连土一起掬起放到塑料纸上最后一起带走销毁。刮完后父亲用刷子涂上药汁，再用塑料纸带子包扎，最后把边上的棉花絮用酒浸湿清洗刚才用过的各式刀片。若是碰到枝干较密的时候，父亲都是斜着身子仰躺着，那种情形别说普通人，就是习武的人那样的姿势也难坚持多久。刮完包扎完，起身揉揉大腿小腿，小歇抽根烟的功夫，当父亲抬头往前看时，我知道父亲要走向另一棵患病的小树。至始至终，父亲都是慎之又慎，生怕刮得多了小树难以愈合，又怕刮得少，还有病菌残留。面对这一片苹果园，面对一棵棵患病的小树，父亲的付出就一个老父亲对残疾孩儿的悉心照料。此时此景，不是果农与果树的关系，而是一种亲情融合在里面。

我知道，腐烂病不是一年就可以完全治愈的。但只要细心管理，来年再就不用那么费神了。父亲日夜学习苹果树栽培技术，并且很块用学会的嫁接新技术，为所有的红星换上了红富市的头或枝，营养供补上的父亲也用桥接的方式一一处理。

每一种生物都有它的生理特点，虽然大部分都已改头换枝，幼条嫩叶的。但是它的主心骨仍旧在茁壮的成长，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果树的长势忒快，只需两年就可以结果子了。红富市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花芽的形成，不是顺其自然就可以高产高效的。人工培养技术，除了修枝剪形使得树冠框架通风透光以外，还有最最重要的环节——环剥，或者环割。这个环节就是花芽的人工制作，这一工序直接影响到来年的产值。每年六月前后，春梢基本定位，夏梢次第长出，正是万物展枝舒叶的最佳时候。每棵树的营养积极的由根部向上踊跃，这时新枝的叶芽正带发出。此时在树皮上割一道，断其养分几天，后面的营养供不上，新芽无法施展，所有的营养回笼于新芽，于是就形成胚芽，也就是花芽。

也不知道那年中国发生了什么大事，九七年的苹果价格高到了一斤三块钱，并且都是南方的客商到农家收购。那年一亩苹果可收入三四万元，只要是八六年栽的树，再不济亩收入也在两万左右。而父亲的苹果园则处于零星挂果状态，不论与父亲境况一样的叔伯怎么哀怨，父亲都从容的接受，或者只有父亲才能明白，这就是命。

后来我参军了，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也无从知晓了，反正回家后的一两年一直帮衬着父亲看管那几亩果园。

中国的农村的经济就是永远让人捉么不透。难怪父亲时常说：“农民啊，永远都是案板上的肉，人家剁在哪里就是哪里。”今天农业税取消了，但是化肥的价格却高的另人不敢想像。看来农民的一切都是父亲常说的那句话。虽然“三农”如今搞的红红火火，但是真正如央视播报的《喜耕田的故事》《文化馆长》中国有几家。

2001年，根据父亲的预测，产量可达五万多斤，直接效益足可翻身本小康了。几个月的时间，全家都沉浸在喜乐之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一场特大暴雨，夹杂着核桃大的冰雹袭卷整个王家沟，父亲的苹果园没有幸免。到了年底，价格又低的可怜，这就是父亲的苹果园在丰产年里所遇到的不幸。喜乐如蜜之时，六月寒霜的迎头一击，是谁能承受如此的精神蹂躏。“中央不是在调控吗？怎么农产品的价格还是如此的低廉！”父亲喃喃呢呢，发着早就应该发了的牢骚。

后来我来到了南方见世面，时不时听到家里的消息，但是最让我关注的还是苹果的价格。因为它直接关乎着父亲的喜乐哀愁。

一年一年又一年，父亲的苹果遭受了种种的磨难。如今随着父亲双颊的皱纹增多，也显得如此的苍老，无力。不论怎么说，苹果园从瓜果至今一直支撑着家里的开支，也一直是父亲翻身当富农的希望。

想起来，苹果园让我最最铭记的是挽回了父亲在村里人的脸面。我无心求学，不是旷课就是打架被学校开除，在家务农。那时哥哥考上了大学，寒假或是暑假回来，村里人问：“你都上大学了，你爹为什么不供你兄弟呢？”无奈之下哥哥总是回答：“我弟看上我父亲的苹果园。”尽管我心里严重的不爽，那也怨不得任何人，虽然我没有那样的想法，但是最终还是理解了当时的一切。

前几天，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父亲说今年的苹果价格还不错，他说了很多很多，都是关于如今的政策。从每日的新闻报道，从电话里的信息，我也开始清醒了些许。过几天，我就要回家了，除了看望父母亲还有就是，栽上几亩苹果树。现在的苹果树是父亲的，我的果园还要自己一滴汗水一滴汗水的去灌溉。突然间，灵光在大脑中闪过，苹果园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