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山东阴雨连绵,一连十天的雨,下得人焦躁不安。罗英华在屋里呆不住了——背着手转来转去,他担心屋上的棒子(山东的方言称玉米为棒子)会因潮湿发了芽。太阳刚一露头他就急匆匆地顺着梯子往上爬,屋面上长满了像苔藓一样的东西,滑的很,他沿着房沿一边掀起盖在棒子上的塑料布,一边轻手轻脚的往前走。在走到几步远的时候,他的脚踩到了檐口的斜坡上,身子一侧歪整个人就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妻子李聪贤闻声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使劲摇晃他的身子,失声的呼唤他,“老罗你怎么了?你说话啊,老罗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任她怎么喊怎么推,罗英华动也不动——像死了一样。邻居们听到李聪贤呼叫声都跑了过来,把罗英华七手八脚的抬上了拖拉机送到了城里。
先是在急救室,后又是在重症监护室,罗英华一直在昏迷,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了一样安详。在做完医院的所有仪器后,医生说丈夫脑干损伤严重,并且脑内有积血,可能永远都这样了。李聪贤一听就傻了,瘫在了地上。她哭着求医生救救丈夫,医生说象罗英华这种情况世界上没有治好的先例,他们也没办法,医生摇摇头走了。
在和丈夫结婚的二十二年里,她几乎天天和他吵架,她知道是自己的脾气不好,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哪怕是一钉点的鸡毛小事她也要和他吵上半天,丈夫只是默不作声,最多也就冲白他两句,“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之后就不再理她了,默默地干他自己的活儿。她觉得丈夫很怯懦——没有男子汉的阳刚气,自己嫁给他真亏!——可今天,她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多么的不懂事,丈夫不是怯懦,是种宽容、是种深层的爱。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她觉得自己明白的太晚了,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罗英华已成了植物人,不过他很特殊,比一般的植物人强一些——他能吃能喝。罗英华年近六十,身体一直很强壮,基本上没得过病,就连感冒也只是喝两碗白开水就好,很少吃药;他和老伴种了三亩农田,这三亩农田基本上也能维持日常的家庭开销,为了攻儿子读书,他不得又扣了一亩的小拱棚蔬菜,这样一年也能挣上个五六千块钱,再加上以前的那点积蓄功儿子上学不成问题。儿子是他的骄傲——每逢走亲串友他都夸他一番,他现在就读于北大,成绩非常的优异。
罗英华头十天的医药费就花去了四万,李聪贤有些吃不消了,她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才能把丈夫治好,医生的话她不相信,她想总会有办法的,她还没和他过够,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这样一直躺在床上。她每天都趴在床边和他说话——不停地说,她想——只要她努力,丈夫就能醒过来。
“他三叔说我们家的花花又生了五只小狗,个个随它——据说很好看!”
“你养的那几盆菊花已经开了,他三婶子说可香了!”
“孩子他爸,儿子刚才打电话来说他在学校很好,他还拿了奖学金!你看咱儿子有出息了不!”
“他二叔,还有他二婶、三婶们都把咱房上的棒子打了,没有发芽,并且产量还比往年高呢,产了两千多斤,这回你放心了吧!”
“我们地里的花生乡亲们也帮着刨了,据说有七八袋呢!”
……
任她怎么说,丈夫就是没有一点反应,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位熟睡的老人。她相信丈夫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只是暂时不能说话而已。护士见了只是摇头,眼里透出怜悯。
两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丈夫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起色。现在已经花去了十几万,其中还有她东摘西借的六七万元的债,她已经负担不起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或许她只能看着丈夫这样慢慢地死去,她一脸疲倦地看着丈夫。儿子这时出现了,她有些惊讶——她没告诉儿子他爸出了事,她不想耽误儿子的学业。
“——爸——爸——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儿子来看你了……”儿子趴在床上不停地摸爸爸的手、摸爸爸的脸,不停的抚摩爸爸的身子,眼泪似断线的珍珠不停地淌下来。
“妈,我不想念书了,我要照顾爸爸!”儿子定定的说。
李聪贤急了,上去就是给儿子两个耳光,“你说什么?你给我滚回去,你爸功你到现在容易吗?我们省吃俭用的还不是希望将来你有出息……”
她可没打过儿子,看着儿子红红的脸,她也不禁掉下泪来。
儿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妈啊……”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在场的护士、医生也都悄悄地落泪。
第二天一早,儿子哭着走了。
两天后,她坐着拖拉机,拉着丈夫回到了家。
每天,家里都有络绎不绝的乡亲们,有来安慰的,有来送钱的——虽说是一十、二十、三十,钱不多,但那是乡亲的一片心意,她感动不已。
乡亲们和兄弟们都抢着帮她把地里的活干了,她唯一的事情就是照顾好丈夫。为了防止丈夫肌肉萎缩,她每天都要不停的给他按摩,她还要给丈夫翻身子——不然丈夫的背部会铬坏的;丈夫一米八的个子,那么大的块儿,给他翻个身谈何容易,她几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每天都累她一身汗,累得要死。丈夫屎尿都拉在床上,她象照顾小孩一样给他擦给他洗,每次一拉就是十多分钟,弄得满屋子都是臭气;大便硬得下不来,她就用手一点一点的扣,弄得满手都是屎。
她天天给他做掺有五谷杂粮的小米粥,一小勺一小勺的喂;有时,他咽不下——从嘴里溢出来,她就用嘴堵住,直到他慢慢地吞下为止。夏天,天气炎热,她怕他中暑,于是便在屋面上种上植物挡住烈日的阳光;温度高了——她就不停的给她扇扇子,把从井里打出的几盆凉水放在床的四周给他降温;冬天,天气冷,她就请人在屋里砌了火炕,把室内搞的像春天一样——感觉好舒服。
每周,她还要让弟弟开着拖拉机拉着丈夫进城做一次高压养,这是她最大的开销,也是她最大的希望——许多昏迷多日的人做了几次就苏醒了过来,她想丈夫只是重了点,多做几次就会好的。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屁股一挨椅子,她就会打盹儿,有时为了防止自己睡过去,她就使劲的捶自己的头、使劲掐自己的大腿——她怕丈夫醒来见不到她,让他着急。她想丈夫只是累了,想歇上一段时间,只要她不停的按摩、不停的呼唤,他就会醒来。
寒来暑往,明天就是一年了,罗英华还是老样子。窗外又下起了雨,李聪贤还是向往常一样跟他自言自语, “老罗,你看,去年你买的这几盆菊花已经开了,你闻到香味了吗?好香啊!”
“我们家的花花又怀孕了,去年它怀了三次,生了十多个,真是个不简单的妈妈。狗是有灵性的,它每天都在床边转悠,扒着床沿冲你直哼哼,闻你的手舔你的脚,它可能想让你带它去遛弯吧?!”
“儿子天天打电话来——问你这问你那,为了让儿子安心学习,我每次都说你快好了,等他年底回来,你就会说话了;老罗,你不会怪我吧,你说过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只要儿子将来有出息,你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功他读书……”
“老罗,你快睡了一年了,在这一年里你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跟我说句话行吗?哪怕你骂我、冲白我,我不和你吵,你跟我说句话好吗?我求你了……”
说着说着,李聪贤不禁哭了起来。这一年,她受了很多苦,她像变了一个人——头发白了,人也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满了。为了省钱给丈夫治病,她很少吃沾油的东西——清茶淡饭的像个僧人;丈夫虽说是有病,但明显的胖了。
她抓住丈夫的手轻轻地放在脸上,泪水顺着手掌淌了下来。
她感到丈夫的手在轻微地抽动,她高兴极了……
两个月后,他会说话了。
五个月后,他会坐着了。
八个月后,他会站着了。
一年后,他恢复了正常。
一天傍晚,罗英华和妻子在河边放羊,他对妻子说,“聪贤,要不是你的坚持和细心照顾——我早就死了,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老罗,我是你老婆,照顾你是我应该的。你对我那么好,当你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的时候,我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真是不好过,我不能没有你!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也不会觉得孤单……”
夕阳悄悄的遛回了家,天边最后一抹彩虹也淹没在暮色里。黑暗里,两个人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嘴边泛起了幸福的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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