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下午三点时，丽雯在刑警队的办公室看报，其实她正犯迷糊：梦见儿子昊昊又在捣乱，她正要训斥，却被电话铃惊醒了。

“出现场！郊区的小虎台村。”

丽雯清醒了：下意识到地看了一下表，三点过五分。解剖一个尸体最快也得四十分钟，去小虎台村来回最快得两个小时，接昊昊又要迟一个小时了！丽雯边下楼边给老公打电话，不通，再打还是不通。

一上车，她就和两个干警了解案情，很简单：女性，三十一岁，自杀，两个孩子，丈夫曾在云南服役，排雷时双眼被炸瞎，是一等伤残军人，复员后带着安置费从云南娶回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云南媳妇，很漂亮。

很快就上了山路，等到想起电话还没拨通，再拨时，手机就没信号了。

尽管丽雯经见过很穷的庄户人家，但如此这般的人家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四面墙是用泥巴垒起来的，从屋子里也能看到土坯的痕迹，里屋有几块小小的玻璃，外屋全是黑乎乎的窗格。

两个小女孩站在地的中央：大的看上去有十多岁的样子，小的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丽雯，边看边拉着姐姐的手向后躲。一个五十多岁，或是更老的男人靠在炕沿的角上，听到声音，他站起来。他一双萎缩的眼睛和塌陷的眼眶很明显。

尸体停在里屋的炕上，蒙了一块布单，死者看上去个头不大。

丽雯用摄子摄起遗书，大致扫了一眼，遗书是用铅笔写在一张撕下来的拼音本背后的：我对不起瞎子，我可怜的两个孩子，求好心人帮帮吧，胡有福他说好了欠我一万块，可他不还我，还让她老婆打瞎我，我死就是要和他要这一万块钱的，给我的孩子和瞎子。

同行的不是村支书，村支书即是胡有福。同来的村干部带瞎子和两个孩子出去了。

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工作的台面，两个干警卸下一块门板，在院子里搭了个临时工作台。

头上脸上有不同程度的外伤，左眼部有很明显的淤血，死者是服药死亡的，尸体还没变硬。看上去就象二十多岁的样子，纤细的腰身和完美的肌肤，丽雯有点不忍心下手。

丽雯象往常一样为死者认认真真地缝合了，她的针脚很小。活体还有代谢的机会，她当然不会再有了，她生前一定也很爱美。擦试干净，系好衣扣，一步不落。抬头看一下夕阳，很美，象这血色。

回来的路上丽雯一句话不想说。脑子里总摆不脱那两个小女孩；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生活，委身于大队书记胡有福，并且讲好了一万块钱的身价，却被欺骗，还作为第三者被殴打。可怜的女人最后竟选择了这种方式来争取自己的权利。

昊昊远远地就看到她了：“妈妈，你又晚了一小时零二十五分。”

“对不起了，妈妈临时有事。”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又出现场了吧？”

“是的。”

“什么案子？自杀？他杀？还是交通事故？”

“……是事故……”

“是什么伤致死？挤压伤？撞伤？”

“……嗯，是。”

“你拿的是什么？肝脏吗？是酒后驾车吧？”

“是的。”

“哈哈，我又猜对了。”

“昊昊，先和妈妈上单位，你先在办公室做作业。”

“我知道，你得先上化验室，要不然你把死人的肝子拿回家，我爸又该骂你了。不过今天我要看你化验，要不我就不做作业！”

“又来了！再跟我讲条件，小心我揍你！”丽雯大声、很生气地吼。已近深秋，近七点时，天已擦黑。儿子显然是被她突出其来的吼吓了一跳，抬头泪汪汪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丽雯心一颤，她把一只手搭在儿子肩上，儿子摔开她。

有一次丽雯带昊昊逛超市，碰上一个同学，同学逗他，“昊昊，你长大做什么？”

“法医。”昊昊没抬头，正在拆玩手中的奥特曼小人。

“你不害怕吗？”

“嗨！笨蛋！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妈不就是法医吗？”昊昊向她翻了个白眼儿。

“昊昊！又在骂人！”丽雯走过来呵斥他。

当时，她只在意昊昊的不礼貌了，并没太在意他的理想。丽雯不知道昊昊的理想好不好，只是不想让他过早地确定。

后来丽雯有意问儿子：“昊昊，你现在就准备长大当法医吗？”

“是的。”

“那……如果，如果等你长大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好，没有交通事故了，也没有那些非正常死亡了？你不就失业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八岁的昊昊脑子里的新东西，是常常出乎丽雯意外的。

家里很多本来应该扔掉的垃圾：小瓶、小盒等等什么的杂物全是昊昊用来“做实验”的，绝对不允许你扔掉，六十平米的房子到处是他的这些专用“器材”。时间长了丽雯也懒得去收拾，只在休息时做一些必要的清洁，要不是绝对很好的朋友她是不会让人家上家里来的，偶尔来个客人，她会羞红脸向人家解释半天！家里实在是太乱！

和儿子吃完饭已是九点多了，不一会他就睡了。老公很晚才打回电话：打你电话，不在服务区。我在s市取证，明天很快回来。老公是律师，她心里下决心：以后俩人工作上的事一定少在儿子面前谈。她收拾起儿子书桌上的书：《交通意外事故尸体剖验37例》，里面有很多插图，一般人看了定会几天吃不下饭的。

丽雯想接着下午的梦，很遗憾，不是。那个美丽的云南女人从她家的门板上站起来，求她照顾她的一双女儿，接着两个女孩过来拉她的手，她的手上身上全是工作时的血，她向后躲着。

她醒了，是昊昊。光着小屁股，带着哭腔：“妈妈，妈妈！”

“怎么了？”昊昊很少这样的，她有点紧张，昊昊指了一下自己的小床：哈哈，这个小兔小子，尿床了，怪不得这么老实！她忍住笑说：“没事，妈妈给换掉，没事的。”丽雯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