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节过后,这里一连连的下了半个月的雨。秋雨总是缠绵绵的,一定要等北风找了来,使着劲的吹,才肯走。好不容易盼到天晴,见到久违的阳光,随着窗的打开,电话也响了起来。
“小凤,死了。就在家里,哮喘发了,没有等到120到家,就过去了呢。”
只是不知,小凤于此时涅磐,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小凤是我儿时的邻居。对在一起的玩伴,只要比我略微大着一些,我就总是喜欢用姐、哥来称呼。即便实际上只小对方一点点,这样也可以把自己放在一个小妹妹的位置上,方便自己蛮不讲理的撒娇和任性。小凤比我大着三岁,我却一向是直呼其名的。
小凤是家里的老大。在她的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那个时候,小凤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最让她羡慕的,是我们家也是只有最小的孩子是男孩,我们做姐姐的,却是可以对弟弟耍耍威风。
小凤的父母重男轻女的观念特别的强烈。当时,她的爸妈收入都不高,加上那个时候,物质的供应本来就是靠着人头分到的票证,才可以买到一点点。她家的稀罕物,通常是只有男孩子的份,她和妹妹就只有看。难得的遇到口福,她又总是把自己的一份,给比她小着一岁多点的妹妹分一半过去,自己咽着口水,站在一边看。
小凤属于端端正正,却并不漂亮的那种极普通的女孩子。方脸,大骨架,看上去很结实,也有些显得笨笨的。其实,相处的久,就知道她很有些灵性。我上到中学的时候,还会折很多种的折纸,能用塑料绳编出很多的花样,都是那时候小凤教给我的。
小凤小的时候,她的爸妈让她学乐器。现在回忆起来,她学的应该就是叫做古筝的乐器了,她的爸爸就是老师。不过小凤自己并不喜欢,大约也为了弹的不好,常常的要挨打,于是就更加的不喜欢。我们这些学不到的,却眼热的紧,经常在大人们上班走了,去替她折腾折腾。
小时候,到了星期天,不上学的日子,我们这里流行把小孩子反锁在家里。我家是因为反锁在家里的我们,曾经在厨房打碎一个装满了汽油的瓶子,从此,我们姐弟得到彻底的解放,再也不被禁闭。小凤就一直被锁了好久。其他的孩子也有被锁着的,大都跳窗子出来,到大人快要下班了,再跳窗子进去,把家打扮的乱一些,好象自己一直在的样子。小凤胆子极小,也或者只是因为乖,家长的话她是不违背的,小凤不肯出来,于是,我们就经常跳窗子进她的家去玩,小凤在我们这一群孩子里面,算是最大的,只是我们彼此姐啊,哥啊的叫着,对她就只是直呼名字。小凤的性格很绵善,怎么闹也闹不到她生气,着急了,还有人唤她帮忙写作业,她也肯。
小凤的志向,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希望当老师的。我们过家家玩的时候,只有扮演上学的场景是她喜欢的,而且她一准是老师。只是她的学生都比她淘气,上课的秩序混乱到极点,当老师的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傻傻的看着我们笑。这个时候,为了不叫她做老师,也有人偶然喊她一声姐。听到姐的称呼,她反而要有些扫兴,兴致就淡淡的。我们后来就牢牢的记着,只喊她做小凤了。
小凤的弟弟长大以后,和小凤的关系还是很要好的,小时候,却是她爸妈忠实的“奸细”,每次,都会详详细细的汇报给大人我们做了什么什么,小凤就不免挨一顿骂,如果我们闹得有些出奇,也会挨一顿打。不过,她的爸妈从来不上别人家里告状,我们总是晴空万里的平安无事。小凤也从来不讲挨打是什么滋味,下一次,还是打开窗子,让我们跳进去闯祸。
到了十岁的那年,我家搬到离开不算远的一处楼房里。搬家的时候,小凤也很是羡慕了一阵子。因为住进楼房,家里有了水管,也有了暖气,省了许多活计。这些活计,做为家里的老大,小凤是需要帮着大人们做的。
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不过搬进楼房以后,我家很快添了一台电视。小凤有时候也能通过申请,来过过眼瘾。她的情况,还是一直的了解着。
我们搬走之后不久,小凤的爸不再强迫她弹古筝。大约是年龄大了,虽然伙食和穿着还是和弟弟分着档次,却少有挨骂,也再没有被打过。
小凤上到初中毕业,就上了班,她的工作自然和她想做的老师是没有缘的。小凤去了一家纺织厂做了挡车工。做了挡车工的小凤精神还是很好,下了班,什么也不耽误。这让我很有些误会,以为挡车工的工作还是轻松的,以至于后来也去了一家纺织厂做挡车工,才知道这份工作的辛苦。我只做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找到绝好的借口,跑掉了。小凤在工作上就表现的太要强,经常要把年底的先进,或者是什么比武的标兵,拿到手。倘或她的身体是可以吃得消的,这样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惜,小凤只是看上去坚实,实际并不健壮。工作不久之后,就开始常常闹毛病了,后来就有了哮喘的病根。
更可惜的是,有了哮喘病根的小凤,在工作上还是很要强,一直表现得很出色。起先的时候,虽然没有太大妨碍,到了结婚以后,琐事越来越多,精力越来越差,就终于爆发了一次。
小凤第一次因为哮喘被抢救,是在结婚后的第三年。那时候,她的女儿不到两岁。
小凤在二十一岁的年龄结了婚。结婚后的小凤,变得漂亮了很多。后来生了女儿,又变得漂亮了很多。初结婚的几年里,小凤的爱人对她很体贴,她和公婆的关系也很和睦,虽然还是一般的劳累,小凤却是沉浸在幸福中了。在我三十岁之前,小凤是劝我结婚最多的。以她的厚道,一定是她以为婚姻实在是好的归宿,才会这么劝我的。想象得出,小凤的婚姻应该是幸福了一些年头。自她发作了一次哮喘之后,到最近的五六年时间,我们几乎都要忘记了,她是有着这么一个病根的。
小凤的生活状况再一次发生改变,是随着十年前下岗的浪潮开始的。小凤所在的厂子虽然在那之前就陷入了发不出工资的窘境,然而并没有下岗一说的时候,大家就那样挺着,等着,生活在一种精打细算的安稳里面。直到有那么一天,下岗的说法成了真实,大家才睡醒一般的开始想自己的出路。日子毕竟要过下去的,靠那些被人羡慕的、无须做工就可以按月领取的生活补贴,实在应付不了生活。说实在话,下岗真的激发了相当一批人的聪明才智,当真是八仙过海,日子还真比下岗之前过得滋润了许多。
小凤的生活在那之后,是实实在在的下了一个档次,虽然她从前的生活也不够档次。比如,小凤从来就不能理解我们所谓的小资情调,闻到咖啡的味道就奇怪,至于要喝苦的咖啡就更加纳闷。比如,偶而的用一些西点,要一杯饮料,坐在一起慢慢的聊,一点一点的喝,这些消费都让她觉得心疼。小凤的消费都是实用型的,看到我因为喜欢包装买了来、却又并不用的摆设,就总是摸啊摸,看啊看的,临了奇怪的问一句,这个就为了看就买了?倘或是在的时间稍长,在我换一次性口杯的时候,她总是还能认得出自己用过的一只,然后说,就还是用它吧。
再下了一个生活档次的小凤,我见得更少了。她应该是为了生活更加的忙碌了。我曾经听说有从她在过的厂子里下岗的双职工,因为孩子闹着要吃肉,而实在没有钱买,最后吃了药一家三口都死去的消息。那个时候,我打过电话给小凤,想证实消息的准确。小凤沉默了很久,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其实没有必要,日子总过得下去的。
小凤并没有什么专长,她下岗之后,就到处打打临工,大多是做做清洁什么的,时间长,收入低,也很累。不过她的爱人还在岗的时候,日子还算勉强,虽然我也听说有人见到小凤开始在菜市场捡菜叶,不过,她过日子一向是节俭的,也不是觉得很奇怪。
小凤是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她那个时候这个样子过日子,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的女儿。小凤的女儿学习成绩很好,一直在我们这里一流的学校里上学。到了她的女儿该上高中的时候,也就是四年前,小凤爱人的单位也开始不按时发工资了。那个女孩子上了三年的初中,成绩一向很好的,只中考的关键关头,成绩出来就差了三分,以至于要交纳一笔可观的费用,才可以继续的留在一流的学校里。小凤对自己念书的年头太短暂,应该也是一直有些遗憾的,这个时候,倾其所有,为自己的女儿铺平了求学的路。
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自己又没有了固定的进项,做为家里的男人,她的爱人大约是有了不稳定的感觉,小凤外出做的工也越来越辛苦,在最近的五六年里,她就因为哮喘在医院被抢救过三次,不过,那几次总算都及时。她的爱人也开始在小凤的娘家抱怨,说是孩子上学开销越来越大,小凤又常常闹病,还得花钱买药,只一个人东一头西一头的,应付不来。
小凤的弟弟这个时候也早已成家。成了家的他还和爸妈住在一起,而且不需要给父母交钱的。小凤的弟弟很心疼他的这个姐姐,于是,拿出一笔私房钱来,交纳了出租车的押金,包了一辆出租车子,让姐夫开着。
小凤的基本生活应该是有了保障了。去年,她的女儿考上了大学,也并不听她说发愁学费的事情,似乎都很顺利的解决了。只是,开起了出租车的她的爱人,还是很喜欢在她的娘家念叨生活的艰难,这让小凤回到娘家多了一分别扭,以至于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小凤也还一样的在外面打打临工,只是越来越多的成了阶段性的,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有毛病的时候越来越频繁。后来,我听说,为了节省费用,小凤都是把药买了回家,然后自己给自己扎针输液。在此之前,我只听说过自己给自己打注射针,听到她的消息,举起自己的手来,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给自己扎输液体的针,要怎么一个扎法?
今年的中秋节过后,一连的半个月,天天都有雨在下。等到雨终于过,天终于晴,却也传来了小凤死去的消息。小凤在一早发的病,当时只有她的爱人在家,打了120,小凤却不肯等着的了。其实,急救的车到的并不慢,只是据说哮喘这种病,发作起来真的太危险,小凤终于没有了前面几次的幸运,死去了。或许,她就是一只不起眼的凤凰,是她想要涅磐的时候到了。
小凤火化的那天,从殡仪馆回来,我们去看了她的父母。才得知,小凤死去以后,她的父母并没有见她最后一面。说是小凤的弟弟对他们说,是在医院里抢救,也就当了真。而且,只是抢救的小凤,或许就可以不去看一次的了。总之,是到了小凤终于化做了一把飞灰,化做了一缕轻烟,随风而去了,见了我们的老人家也终于哭成了泪人一般。说起来,中秋节前几天,小凤还特意的回了一次娘家,平时小凤的弟媳是不怎么让小凤在娘家动手干活的,那天,她就执意的把家收拾得彻彻底底,在娘家吃了一顿饭,吃过了饭,还事事的问:妈,这顿饭不白吃的吧?
今年的天气冷得特别早。地面上已经是落满黄了的叶,树上的那些也不过是干枯了水分,在勉强挣扎的样子,有些树已经是露出了倔强,要挨着过冬了。仿佛是一个错乱了的季节,一个错乱了的天气,小凤在这个时候涅磐,逃了走,还是想不明白,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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