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满天都寻不到一颗星星。山很静,静得听不到一声虫鸣·还有那阵阵的寒,一阵阵地往骨子里钻,似乎能听见那索索的声响。
山顶的一个凹处,七个姑娘依偎着,身子随意地摊着。离她们不远处,也有那么七个小伙子。姑娘们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就更看不见他们了。
天灰黑时,他们从各自隐蔽的地方出来时,清点了人数,七男七女。本来,人数比这多得多,有八十九人。现在,那些人都躺下了,永远地躺下了。
这是一支学生军,没受过一天的军事训练。军队撤退时,军用仓库打开了,他们就拿到了武器。亏得他们是大学生,又有几个是机械系的,摆弄了会儿,也就能开枪了。本来,是要随军队走的,可人家嫌累赘。他们也真的不能走,也不想走。丢下笔杆扛起枪,就是要打敌人的。哪有敌人没见,就走个没影的?于是,敌人追上了,围上了,打上了。
一交火,敌人就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就留下了一个班的鬼子和两个中队的伪军。其它的,追军队去了。幸好,这是一座三面几乎是峭壁的山,只有一面窄窄的坡,他们占了地势。而且,他们根本就不知行军要轻装,带了不少弹药,这才坚持了下来。
准确地说,这没有退路的地势也被敌人所利用。若非上头有命令,这仗简直就不用打。都说:饿七渴三。在山下美美地睡几天,就可以上山收尸了。
可是,真正交火起来,他们就傻眼了。这支连挺机关枪都没有的学生兵,都是玩命的料,就没个怕死的。而且,也不知道从哪学的,都躲在石头后面不露头,冷不防就来粒要命的子弹。冲锋吧?这窄窄的山道又排不开几个人,就是个串糖葫芦。
战斗进行了两天一夜。先是零星的,后来就越演越烈。从今晨起,就异常激烈的,就没个停息。若不是天黑的早,只怕已经结束了。
诗雨倒想这仗结束了。反正是个死,早与晚的区别,只在于生命的煎熬长短而已。起初,她是极怕的,想象中的死是很恐怖的,是魔鬼般的狰狞。她出身书香家庭,大门都少出,哪见过生生死死的。考起大学那天,她无意间进了厨房,正赶上黄嫂杀鸡。血泊中的鸡,垂死的抽搐,令她手脚阵阵痉挛,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直到此时,她自己都不知是怎么拿起枪,怎么扣动了扳机的?一切都一场梦似的。
战斗打响时,她每扳一次扳机,都要闭会眼睛。间隙时,她推了推身边的秋菊。一推,秋菊就倒了。死了?信息在脑中闪现的同时,她见到凝固在秋菊脸上的笑容。原来,死还可以这般美丽的?她不怕了。再打枪时,她就不闭眼了。她看见三个人,在她的枪口下,美丽地倒下。
寒意更浓更密了,像件紧身衣,将人紧紧包裹着。两天粒米没进、滴水没喝,身子哪来御寒的能量。这光秃秃的石山,别说树,草都没几根。燃堆火,是没指望的。姑娘们只能将身子紧挤着,彼此取不了多少暖,也能减少寒意的侵扰。
“死一般地黑。”诗雨看了眼天际,又闭上了眼。睁眼,闭眼,一般的黑,还用睁眼吗?何况,人虚脱似的,还是省点力吧。她想到了死。死是可以感觉到的,那依稀可感的脉跳,就是死神那轻轻的脚步声。当黑暗过去时,死亡就降临了。她想:在黎明中死去,那无疑是种美丽。
诗雨的眼前,幻出了个人影。渐渐地,清晰了。那是耀武,这支队伍的领袖。一张清瘦的脸,一个单薄的身。脸,弯眉细眼,小嘴薄唇,秀气十足;身,削肩窄体,骨细肉薄,哪找武气?可是,这一介书生,竟叱咤风云。他第一个上了讲台,第一个端起武器。诗雨就是在他泣血的声音召唤下,接受了这民族的神圣使命。
她爱他。从第一次听演讲,从第一次递茶缸?……不知道!只知道这些日子,就想见着他,就一直想着他。但是,国家生死存亡事大,个人相亲相爱事小,哪顾得倾诉衷肠,盟定花前月下?
此时的诗雨,想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爱”字。我爱他,他爱我吗?诗雨想:如果能和心爱的人一起走向死亡,那又是一种美丽。
她是个羞涩的姑娘。可死神正踩着时间的鼓点,一步步地逼近。再不……就是遗憾了。怎能死而有憾呢?她情急之下,一声“耀武”脱口而出。话音未落,自己就听到了砰砰的心跳声。而那“诗雨”的一声回应,激得它腾身而起。
他俩在黑暗中向彼此走去。走得很快,就更跌跌撞撞的。好在不远,就几十步,很快就会合了。这时,两边的姑娘、小伙,才醒了过来。醒是醒了,但也不知是什么事。
“我爱你!”诗雨说。
“我爱你!”耀武说。
声音不大,可在这死一般静的黑夜里,不吝是一声惊雷。这声音,在所有的人的耳里回响,心里澎湃。他们不由地将眼光投向那个方向。尽管,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可他们分明看见了那一对年青人在拥抱,在亲吻……
“我想做你的女人。”诗雨说。
耀武在沉默中颤抖。
“我的爱,给了祖国。我也想给你。”诗雨说。
所有的人在沉默中震撼。
“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亲相爱,做一对神仙伴侣。我怕,怕是个孤魂野鬼。”诗雨说。
耀武拉着诗雨,拜起了天地。
耀武大声地喊:“天作证,地作证,战友们作证,诗雨是我今晚的新娘!”
诗雨大声地喊:“天作证,地作证,战友们作证,耀武是我今晚的新郎!”
耀武抱起了诗雨,朝那偏僻处走去。他走得很慢很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伤了心爱的妻子。
小伙站了起来,姑娘站了起来。他们向彼此走去。他们有了榜样。心爱的,走到了一起;陌生的,从现在开始。世间的爱,有多少经历了这生死一场?何况,对祖国的赤诚之爱,足以证明他们是值得爱的,也应接受爱的。
天作被来地作床,轰轰烈烈爱一场。
黎明来了。红红的朝霞映红了大半个天际,也为大地披上了圣装。
七对新人聚在一起,他们的脸上都有幸福在荡漾。
七十粒子弹摊在地上。耀武分配:男的四粒,女的一粒。女的打完了,就撤到山顶;男的边打边撤,保护好女人。大家商定:弹绝跳崖,绝不当俘虏。
趁着敌人还没进攻,他们将附近战友的尸体,收集在一起,摆了个大大的“仇”字。本来,诗雨提议是“国恨家仇”四个字。可是,大家都没了力气。再说,这山也没摆的空地呀?也就只好如此了。
战斗很快就开始了。敌人进攻了。奇怪的是,打头阵的是鬼子。也许,这最不堪一击的对手,最能体现武士道的威风吧?学生兵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仇”字在伪军心灵上的撞击。他们认得这字,就有些胆怯了,夜里做梦都会心惊肉跳呀!于是,他们躲闪着,把“光荣”让给鬼子了。
诗雨那一粒子弹,在那个矮胖鬼子的心口移来移去。她想,最后的一粒,总不能落空吧?结婚,总要见彩吧?终于,等到了鬼子的完全正面,她扳了扳机。这次,她没闭眼。她看到那个家伙倒地。像只癞蛤蟆,四肢在地上划来划去,一点都不美丽。
诗雨撤到了山顶,姑娘们先后都到了。她们将枪丢下了崖,就坐着整理起自己了。不久,小伙们也到了,姑娘们就迎了上去。她们精心地为丈夫理理衣,梳梳头。后来,他们在崖边,两人一排,排成了行。他们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敌人来了。来的敌人傻眼了,个个呆如木鸡,不知所措。面前哪是垂死的人,分明是步入婚礼的伴侣。
“同学们,大家起来,
奔向那抗战的前方。
……”
嘶哑的声音,唱起了《毕业歌》。这激昂,多了悲壮。在这歌声中,一对对的新人挽着手,走进了蓝天。
蓝天,飘起了成双的朵朵白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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