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兄弟打来电话,说那里下雪了。我说古诗里不是有“胡天八月即飞雪”吗?正常。小时候在甘肃,九月初就下过雪。陕北长城脚下,已经靠近内蒙,十月下雪并不少见。
放下电话,我站在阳台上,阴暗的天空下,空气也是那样的阴冷,已经下了几天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离我窗口不远处,是一排杨树。此时,树枝上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只有满地的在雨水里挣扎的黄叶,还能让人记起,这一排参天大树几天前的繁荣。我看到,在我眼前还剩下最后一片黄叶,正在枝头摇晃着不肯下来。可是不论它如何依恋天空,还是被一滴雨,打落下来,随着风,飘到了一个污水潭里。
心情似乎有点不太好,莫名的烦恼,我点起一支烟。
烟雾弥漫之中,我眼前又渐渐想起陕北,想起塞下,想起长城。那一望无际的荒野,那万里无云的天空,那一排排君子一般挺立着,用笔直的树梢直刺青天的白杨树,还有那古朴苍凉的陕北民歌、那豪气冲天的榆林老酒。最后,不知不觉,我眼前出现了一片黄叶,一大片的黄叶,一大片铺满了原野的黄叶。
是的,就是它,我想了一年,都不知道该怎样把它写出来,怎样才能用文字,表达我第一眼看到它时那种震撼。去年,也是十月,我第一次去陕北,参观一个本公司承运的电厂。坐在汽车上,我突然看到车窗外,那一排排整齐的树。那是我所从来没有见过的树。即使在甘肃祁连山下,也没有这样美妙的树。一根根粗壮的树干,粗的足有合抱粗,细的也有水桶粗。就那么一根树干,到了离地五六米处突然就断了。而象北方常见的扫帚一样,分成了许多细枝,或十几根,或几十根,一根根都是那样坚忍不拔地刺向天空。时值深秋,一阵狂风吹来,无数的细小的黄叶就象舞动的蝴蝶一样翩翩起舞,在风中幻化出一片弥漫了整个荒原的金黄色的烟雾。
我问司机:“那是什么树?”司机随口回答:“砍头柳。”我问:“为什么叫砍头柳?”司机可能觉得好笑,说:“头砍掉了,就剩下树干了,不就叫砍头柳了。”我这才明白,那笔直的树干,细小的树枝,原来是人为的作用,而不是我以为的天然的鬼斧神工。再向车窗处看去,一望无际的陕北高原上,到处都种满了砍头柳。它们或者成排地保护着农田,或者散乱地布满塬坡,或者在农家的房前屋后,或者就在公路边,象哨兵一样站岗。原来,这砍头柳,已经是陕北的一大景观,在这之前,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听说过。在我的映象里,柳树就应该象长安灞桥的柳树一样,长发低垂,婀娜妩媚,哪能象这样怒发冲冠一般呢?
以后的几天里,陆续听到砍头柳的传说,有人说那些柳树是古代戍边的军人栽种的,有人说是红军到陕北以后才有的,也有人更形象地说:以前陕北没有柳树,那树太娇嫩,受不了陕北的风。可是红军到陕北以后,从外地来了读书人,想这个法子,把柳树的树干截断,把所有粗壮一点的树枝也锯掉,只让细枝子长,年年这样象外科手术一样摧残之后,这树就越长越壮,只是很难长高,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了。不知是该为这柳树所受的痛苦而悲哀,还是为她能在年复一年的磨练后扎根而欣慰。她受了这么多苦,就为了打破那句古话:“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硬是在这苦塞之地,把江南的春色加入塞下的骨血,从陕北榆林直到内蒙高原,到处留下满眼春绿,和这深秋的无限金黄。
我是个安于现状的人,生活就象一杯白开水,工作也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毫无生气,两年前公司调人去陕北时,我压根就没有打算。为了家,也为了当时还在娘胎里的孩子。我不想动,就想安守着我的小家,好好过日子。甚至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曾经看《东周列国志》,晏子说:“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可是看到砍头柳以后,这句话不能再成为理由了。这柳生江南为柳,生于塞外不但未改本色,反而更多一层外柔内刚、傲然挺立的气质。是什么改变了她?又是什么让曾经在定义在我心里突然打破?
公元一零四一年,陕北古道上,一辆马车急速驶来。车上坐着一位五十二岁的瘦弱老人。他是江苏人,从遥远的都城汴梁日夜兼程地赶到西北边塞。迎接他的,是刚刚遭受反叛的西夏骑兵重创的,一万八千人的延安守军,还有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大举进犯的十万西夏铁骑。可是,这个老病交加的文弱书生,却硬是凭着一腔热血,满腹才华,扭转乾坤,重整危局。一年之后,当他在马上随口吟出“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之际,屡战屡败的西夏大军中却盛传:“小范老子胸中自有甲兵十万,不比老范老子可欺也。”这个人,就是时任北宋天章阁待制、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的范仲淹。西夏人称他小范老子,是和他的前任,丧失了北宋数百里边寨和数万军队的范雍相区别的称谓。当然,范雍的名字已经只留在了史书里,可是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却历经千年,依然被人们传诵。
再到一九三六年,同样的陕北古道上,走来了一队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只有那随风招展的破旧的红旗和他们身上蓝汪汪的钢枪才能让人看出,这是一支军队。但是,队伍里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无限的希望。在他们对面,有一队同样打着鲜艳的红旗,头上戴着白手巾的队伍在迎接他们。这支军队到了陕北,扎下营盘,重整旗鼓,开挖窑洞,垦荒屯田。虽然他们大多是南方人,但是他们很快就习惯了陕北的小米,并且用陕北金黄的小米一口一口地喂养着中国的革命,而且是一场亘古未有的,要推翻两千年来铁一样沉重坚固的律条的革命。他们成功了!两千年的铁律被打破了,两千年人吃人的社会被推翻了,一个新世界,一个新中国,从陕北诞生。
二十世纪末,陕北重新焕发出生机。谁能想到,那古朴苍凉的土地下面,竟然蕴藏着丰厚的石油、煤炭、天然气。一队队施工建设队伍从各地起来,油田、煤矿纷纷拔地而起。紧接着,一座座电厂也扎根到了这里。当我站在一座现代化发电厂的厂房外,听我昔日的同事自信从容地讲解,看着瘦削的身板、憨厚的笑容,看着他黝黑的脸庞、布满血丝的眼睛,我真怀疑这还是我当年熟悉的那个人吗?
在猎猎作响的风中,我向圆周看了一下,除了南面隐约可见的榆林市区的高楼外,就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沙漠荒原。不见一棵树,不见一个人。再把目光回到我那位兄弟身上时,我看到的,是一棵树,一棵砍头柳。
砍头柳,是个传说,也是个传奇。
甘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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