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灵泌渗出的珍贵的语言,就像微细的金粉一样,备尝艰辛的苦难,永恒的耐心,才能凝铸这朵金光闪亮的金蔷薇。真正的激动只有一次,而且回响悠远,这种美妙的激动,如此地温柔,语言的奇异形态,萦绕着我们这些被征服者,整个地溶化,魅力不消说,其实更像是一种魔力,环伺者我们整个心灵的微亮的光晕,拽引着我们,渡入温暖、安详的生命的潜流中,溪花纷绽,妙音回旋。
"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如此精微的思想出现在《金蔷薇》的每句每章里,像是一条涌动着金屑的闪亮河流,从大地和生命的深处流淌而来,是生命中的爱和怕,凝成的梦想之花——金蔷薇、金玫瑰、金百合……这是些真正能醉人心魂的文字,是尘世足迹的高度提炼,是一颗温柔的心灵在黄昏时刻里宁静的独语,暮色从远方侵来,河流闪现彩色的云霭,炊烟浮动在空气中,眼中的山岚和森林旷野氤氲着一种遥远的神秘的气息。
珍贵的尘土,语言的微粒,我们可以体会这些微粒在我们身体里的游动状态。它们在我们身体的血液中潜伏呼吸,它们来源于尘世的空气,然而,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神化透明的一部分;时而,带着呼啸掠过我们匆匆的白昼时光,有时,却是一股缓缓的溪流,穿过我们含泪的目光,在最终的夜晚的旋律里,回环曲折,无限止地流淌而去。我们的生活、工作、劳动,就维系在这神化的纽带之中,在希望和平和的心境中,渡入艺术王国。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留下的是永世的艺术之美,是艺术精神的玉液琼浆,是“预祝大地的美丽,为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任何时候都应该是一个最平凡的人。他和他的邻居应该心灵相通,具有一样的良心。他不应该有虚伪的热情,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的浮夸意识,而应该蔑视廉价的成就。他的意志总是要去做最高的征服,如征服大海,征服人类精神的荒原。这才是证明其伟大的地方。梵高征服了色彩,他只选择了这唯一的艺术形式,终得其善,获得了颜色的美与和谐,无尽的变化,令人目眩神迷,却又从容地从眼前的大地的流溢中捕捉住,在画布上热烈地盛开,梵高的精神得以不朽。
和文学的初恋往往以诗而始。这是难以避免的诗意的诱惑。我们感受魔鬼般的音韵,以稚嫩的矫饰和异想天开的词语迈出我们的青春舞步,铺张扬厉,冲动犹如旋风。我们从尘世中出脱,撇开时间和地点,不理会真实,舞动我们年轻的心灵随意展开的轻浮而激动的羽翼,朝任意的方向飞翔,只寄望于腾空而去,沉醉于浪漫的精神世界。而这是必须的,是一种不自觉的艺术训练。为的是获得一颗艺术的敏感的心。尽管,我们的作品仍就只是一束艺术的假花。
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俨然是一个整体。每一个细节都必须是精挑细选的,和这个艺术整体密不可分。整体能够显示细节的意义,细节能够填补整体的漏洞和缺陷。所谓艺术直觉就是意识到整体的完整意义,而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指向这个意义整体,构成整体的全部景象。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时代情调,人们的时代心理也在迁移和转换,读者阅读的感受也取决于他的生活背景和现实处境。一部好作品是作者各种心力要素的共冶一炉。即使在异国他乡,一个优秀的作家也能够从那陌生的大地上吮吸甘甜的乳汁,以符合那块大地本身的语言,描述屹立于大地之上的的精神和特质。这是一种独特的艺术直觉,一种贴近大地的心灵之光。
真实和朴素的语言最终是要走出浪漫的五光十色的虚伪园林,它不要塑料花而要生长在大地上的真正的鲜花,不要伪造的感情,而要人间的真情实感。无论什么时候强调都不过分,真情实感,语言不再是一件设计出来的华丽衣饰,而是能吸收我们的汗水和生活气味的衣服。它就是要看上去普普通通,却能使我们的心避免浮夸和愚蠢的激动,能将我们的心真正和真实的生活结合在一起,真实的笑,真实的欢乐,真实的流泪,而绝不会让我们后悔是虚假和空无一物,而是美满和充实的感受,一种浸润我们灵魂的永恒的阳光。
好的构思是撕破生活晦涩暗淡的浓雾的一道闪电,一道照亮眼前生活的火光。有了闪电和火光,思绪的风雨和感情的雷霆立刻就一同侵袭而来,尘封的记忆,洋溢的思想,过往的印象如同疾骤雨般积聚在你的内心中蓄势待发。它等待着一个美妙的时刻,一个微不足道的偶然的触发,或者,一个轻微的刺激,一种神秘的诱导。而这绝不是无知愚昧的祈求上天给予自己通天的灵感,不是懒汉似的渴望和无所作为的等待,而是一种长期的心灵的艰辛劳作,每日每时,不断进行着的心灵的工作,一种在生活过程中密集进行着的高度技巧的劳动,无论欢乐,痛苦,忧伤和兴奋,生活中的一切,仿佛都是伴生这一复杂的活动的音乐旋律,而不是表演似的灵感,似乎大醉一场就会发生的神秘奇迹,或者宣示一番鬼神附体的经验,将艰难的过程果断地剪辑掉,以显示作品生成的突然和神奇的特性,而这不过是一种拙劣的欺骗手法。
灵感是一种历尽艰辛而对生活印象的一种敏感的钟情,迅速直觉复杂观念的一种情绪,脑中事物的概念清晰异常的状态,而不单是一种纯粹的感情激动和激情放纵,不可抑制的无理性疯狂。优秀的作家无论如何激情澎湃,都不会置理性于不顾。他永远是一个事物的控制者,而不是冲动的奴仆,一个半疯狂的妖怪。所以,灵感是行进在可控的状态,一种高度敏感的状态,最轻微的风他也能感知,预知,心灵仿佛具有任何方向的追寻能力,艺术之美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像秋天的细雨,在树叶和草丛间淅沥落下,颗颗晶莹透亮,辉映着朗朗的秋色,一种亲切而明晰的心境,让人沉醉不已,却无法道出它位居的状态。
小说中的人物有他自然发展的性格。思考成人,人在思考。人物不应该是思想的传声筒,而是一个活人,用活的思想去生活,去承载命运。一个虚构的人物,不能仅仅是思想的某种简单的奇怪的化身,而应该在真实的环境里自己发展自己的性格。一旦他是那种性格的人,他就在生活中以那种性格自然存在下去,发展进行下去,作者不能随意强加给他一种想当然的命运,而应该让他服从自己合乎事实逻辑的自己的命运。有时候,作者的最初的设想就这样被推开,命运的走向绕不开事实的逻辑,人物性格的转向或行进总会沿着一条自然的途径走向艺术的完美结局,真实的细节将精美地再现这一过程。
最好的写作是全身心融入生活的写作。光有一个写作的念头,刻意收集来的材料,头脑中的意念仅仅围绕着那些间接的生活材料而展开,仿佛从秘密的渠道获取了一套武功密秘籍似的,而不是来自于亲身经历,来自于诚实的观察,来自于我们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所带给我们的心灵沉醉和灵魂扩张。细节不是来自于我们直接的生活观察,一种往日记录的直接在作品中生硬的安插,而是来自于生活过往在心灵中活的印记和刻痕。它们是很自然地,有时是完全不由自主地进入到我们的作品之中,成为作品整体中不可替代的要素。当我们写到某件事情的时候,细节自然地按照秩序占据它们应有的位置,它们是从我的脑中直接跳到作品中去的,获得真正的表现,显示它们的重要性。它们起先是活动在毫无意识的心灵之中,一旦被情景唤起,立刻就化作精美和谐调的文字,仿佛慎密的记忆力有一个附带的功能,能将几乎已丧失的记忆微毫,从层叠深密的沟壑中打捞而出,曾经过往的一切记忆碎片,一待机缘,便蜂拥而出,犹如触发了心灵的特殊机关。它们围绕着作品的主旋律而各司其位,构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一个真实的王国,一部自立的丰富的作品。而这主旋律来自于一种具体意向的感觉,比如“夜里山间吹来的寒风的感觉。”或者“走廊里潮湿的石头发散出来的气味。”
清晰的想象是语言涌流的最佳秘径。每一个词只要恰当地使用就不会有陈腐之虞。陈腐是我们用词的习惯而不是词本身。作者的眼睛没有盯住事物本身的活动,它们在真实的细节中发光闪亮。一颗雨珠击打一片叶子,溅射无数的雨沫,叶片像弹簧一样震荡,我们就能从这样的细节景象中感受暴雨来袭的凌厉。我们仿佛真的看见了,听见了,闻到了,感觉中没有模糊的不清晰的遮掩。我们不单要看到一个个面貌各异的词,还要看到词背后事物的样子,事物的活动状态,它的声音,气息,色彩,形状。没有后者,表现力将大打折扣,谓之看不到,听不清,朦胧一片。语言的立体效果,某种艺术技巧的反差呈现,将永远是不可企及的梦想。
“妮蔻林娜,您有一颗热情的、温柔的心,”安徒生还是那样静静地继续说。“假如您的爱人遇到了灾难,您会毫不踌躇地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看他,去救护他。我说得对吗?”安徒生坐在夜行的驿车里向一位陌生而普通的姑娘用童话诗一般的想象语言,梦幻般地描述着这位姑娘的未来前途。这位神奇地童话作家以他艰难而孤独的一生为世界奉献出美丽的童话,永远生活在想象的绚丽世界中。他说“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安徒生长相丑陋,生活在贫苦的不断迁徙中,就是这样的命运,他却写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童话,而他本人的命运却没有任何童话的味道。在夜行的驿车里爱上他的那位叫着叶琳娜•瑰乔莉的姑娘,在被安徒生委婉地拒绝后,动情地对安徒生说:“……不过日后如果您由于年老、贫困和疾病而感到苦痛的时候,您只要说一句话,我便会象妮蔻琳娜一样,徒步越过积雪的山岭,走过干燥的沙漠到万里之外去安慰您。”而,安徒生已不需要这种安慰,童话中的想象世界,早已是他心灵最好的安慰,直到死去,也从未停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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