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那个冬天的周末，父亲刚讲完《海的女儿》，电话就响了。我问父亲，王子到底爱不爱小人鱼，父亲说睿儿乖乖在家呆着，等爸爸抓住那个贩毒的大坏蛋再回来告诉你。

大坏蛋被当场击毙，父亲却再也没有回来。局长任伯伯说，是父亲漂亮的穿心一枪结束了十一年的悬案，父亲是警界真正的英雄。英雄的女儿是不应该哭的，于是我擦干眼泪，捧着党旗覆盖着的父亲的骨灰盒，走在一群哭红了眼睛的叔叔伯伯的前面。

从烈士陵园出来，父亲的战友争着要做我的监护人。任伯伯说，大家都不要争了，从现在起，睿儿就是我的亲闺女。

任飞哥哥搬到了隔壁的书房，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我。任伯母肯定是担心我想家，想爸爸，便将房间布置得和我家里的房间一模一样：床头柜上放着我和父亲的合影，枕边的那本《安徒生童话集》刚好翻到《海的女儿》。

我突然意识到爸爸已经永远离开我了！抱着那本《安徒生童话集》，我哭倒在地板上。任飞哥哥把我抱起来，任伯母搂着我说：睿儿，勇敢点，爸爸虽然不在了，你还有我们呢，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任飞就是你的亲哥哥。

我泪眼朦胧的望向任飞，他使劲点了点头说：睿儿，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的。我问他，任飞哥哥，你说王子到底爱不爱小人鱼？任飞茫然地摇摇头，我默默的偎在任伯母怀里，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却不知道十四岁的任飞其实和八岁的我一样：懵懂的我们都不知道爱为何物，更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b没有父亲的日子，任飞哥哥主宰了我的世界。任伯伯和任伯母经常忙得几天不回家，任飞哥哥俨然就是一家之主。他给我做饭，带我上学，给我放洗澡水，甚至给我梳小辫。一天早晨任伯母值完夜班回来，我和任飞哥哥正在吃早饭，看见我头上两个漂亮的牛角辫，任伯母眼泪都笑出来了，她亲了亲我，又亲了亲任飞哥哥，说，儿子，你真是天才。

伯伯和伯母对我关怀备至，任飞哥哥对我更是宠爱有加。只要我一撒娇，再无理的要求哥哥都会满足我。他们的爱冲淡了我幼小的哀愁，我又变得活泼快乐起来。功课和人品同样出色的任飞是他们学校的核心人物，看我对任飞哥哥颐指气使的样子，大家都为任飞哥哥鸣不平：任飞，你是我们的王子哎，怎么反被一个小黄毛丫头制服了呢？任飞哥哥就宽容的笑笑，搂着我说：睿儿是我最心爱的小妹妹，你们谁都不可以怠慢她。尽管任飞哥哥交代在先，每当我在他们聚会时缠着任飞哥哥回家，哥哥的同学还是很生气，他们常常瞪着我说：小尾巴，小影子。

只有苏娅姐姐不管我多么调皮都会温柔的叫我睿儿。

每次打球时，苏娅姐姐都帮任飞哥哥抱着衣服，眼睛盯着他的身影满场跑。我也跑前跑后，大叫任飞哥哥加油。一次哥哥他们三战三胜，大败隔壁的师范学校队。散场后，任飞哥哥牵着我的手说，睿儿，今天的胜利都是你的功劳，走，哥哥带你吃肯德基去。我说还有苏娅姐姐呢，她帮你拿衣服了。任飞看了苏娅一眼，两人竟都有点脸红。

自从一起去了肯德基以后，苏娅姐姐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我们家。她和任飞哥哥探讨完功课后，就呆在客厅看韩国的肥皂剧。我一做完作业就和她抢遥控器，而且每次都是我赖在任飞哥哥怀里津津有味地饱览动画片，苏娅在一边干着急。苏娅说，任飞你太骄纵她了。任飞总是温和地笑笑说，谁叫我是她哥哥呢，不过动画片也蛮好看的。

一天看完《海的女儿》，我想起父亲没有回答的问题，苏娅很肯定的告诉我：王子只会爱公主，小人鱼只是自作多情。我失望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突然间好想父亲。

c我上初一时，任飞哥哥考上了本市的一所重点大学，苏娅姐姐却考上了北大。送走苏娅，任飞哥哥把自己关进书房。看他一脸阴郁，我也难得乖巧。等我搜遍所有电视频道确定再也没有动画片时，我终于忍不住去敲门：任飞哥哥，我饿了。

吃饭时，我问任飞：北大和市里的大学，那个更有名。任飞哥哥说：当然是北大。我说你为什么不和苏娅姐姐一起上北大？任飞哥哥笑了，他伸手摸摸我的脸说：傻丫头，我要去北大了，你今晚不就饿肚子了吗？

中考过后，我收到苏娅姐姐的信，她说当年任飞的高考成绩远远超出了北大的录取线，只是为了照顾我，她才故意填报了本市的大学。苏娅姐姐在信中说：江思睿，你是一个罪人，你的聪明美丽活泼可爱全都是虚有其表，你本是一个无人疼的可怜虫，是任家给了你温暖，让你生活的人模狗样，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公主。上北大一直是任飞的理想，可是为了照顾你，他忍痛放弃了，所以你永远只是一条小人鱼，江思睿你记住，我苏娅才是真正的公主……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呼啸而来，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苏娅姐姐是对的，任飞哥哥为了我放弃了多年的理想，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做人就该知恩图报，既然我现在没有能力汇报任家，起码我该学会照顾自己。

我开始学着做家务，一个暑假下来，我已能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做的饭菜也有滋有味。我变得沉默，也不再撒娇，任飞哥哥晚上从一家公司做完兼职回来都会吃上我做的夜宵。苏娅姐姐来得时候，我会给她泡好一杯茶，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编写我心中的童话。

一天苏娅姐姐接过茶说：睿儿现在长大了嘛，好懂事吔。我笑笑，退回房间，关门时，我发现任飞哥哥正望着我，眼神里满是忧郁和担心。对于我的变化，任飞哥哥早就发现了，他也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变了，每次我都故作轻松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然后顾左右而言它，有意岔开话题。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任飞哥哥，苏娅的指责让我背上了多么沉重的桎楛。

收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也收到了第一笔稿费。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独自去看了父亲。我对父亲说：爸爸，睿儿长大了，以后再也不用任飞哥哥陪着来看你了，因为睿儿不想占用哥哥太多的时间，哥哥是苏娅姐姐的，睿儿终究要一个人生活……临别，我点燃了杂志社寄来的样刊，那里面有我发表的第一篇童话。

d我读高二的时候，任飞考上了北大一位著名教授的研究生。赴京前的那个星期天，一家人忙得热火朝天，苏娅姐姐更是满脸灿烂。任伯母和苏娅姐姐帮任飞哥哥收拾行李，我插不上手，尽管我也由衷的为任飞哥哥高兴，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多余，于是我带着新近发表的童话去看父亲。

快十年了，墓碑上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对我微笑，而我的心却象掏空了一样难受：任飞哥哥终于要离开我了，他曾经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可惜那是儿时的承诺，不算数的。这世界上除了死亡，就再也没有永远，正如童话里的王子一样，他还是让小人鱼化成了泡沫……

第二天，我借口学校团委开会，没有去机场送行，因为我不想让任飞哥哥看出我的难过，更不想在苏娅面前哭。我用攒下来的稿费给任飞哥哥买了一个数码相机，托好友石丽娜送过去。哥哥喜欢摄影，但是他更想拥有一台笔记本电脑，而我一直偷偷攒稿费就是想帮他买一台最好的笔记本电脑，然后连同我已经发表的十几篇童话一起送给他，给伯父伯母还有任飞哥哥一个惊喜。可是我的钱还没攒够，他就要走了！

放学了，我到菜场买了些菜回家，因为任伯母这天上白班，我打算给她好好做顿饭。伯母是医院的护士长，平时工作很辛苦，身体又不太好。任伯伯工作也很忙，很少有时间关心她。以前有任飞哥哥照顾着，现在他去北京了，我应该主动承担起照顾伯母的责任。

打开门，竟闻到饭菜的香味，饭厅的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还都是我和任飞哥哥最爱吃的菜。任伯伯说，今天吃个团圆饭，一来庆祝我们家难得的团圆，二来为我们家的小作家庆功。

任伯母闻声从厨房探出头来说，睿儿，我们一家都以你为荣。快去书房叫哥哥出来，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喝一杯。

什么团圆？什么哥哥？什么小作家？任飞哥哥明明已经去北京了啊，我一头雾水跑去书房，没人。回头却发现我房间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看见任飞哥哥坐在我的书桌前。

任飞哥哥，吃饭了。

任飞起身，回头，手里赫然捏着苏娅那封将我打入地狱的信。

任飞默默地看着我，一点一点将信撕碎，然后拥我入怀。我终于不能自已，泪汹涌而出。任飞紧紧抱着我说，哭吧，睿儿，都是哥哥不好，对你关心不够，才让外人这么伤害你。如果不是丽娜今天无意中提到这封信，我会一直以为你的性格改变是因为你长大了。睿儿你知道吗，看着活泼可爱的小妹变得沉默寡言，忧心忡忡，我心里很难过很担心，又无能为力。你知道对我而言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吗？

任飞哥哥我真的没事，我说，你不要怪苏娅姐姐，她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拖累了你。

傻丫头，任飞捧起我的脸，轻轻替我擦去泪水说，我是你哥哥，十年前我就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的，哥哥照顾妹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说拖累呢？睿儿，你美丽、聪明、善良、懂事，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今天下午我看了你写的所有童话，我又发现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我为你骄傲，睿儿。

我也为你骄傲，任飞哥哥！我说，心底涌起难言的情愫……我们班同学都说，江思睿，你的任飞哥哥聪明能干玉树临风，你再不快点长大嫁给他，小心他被恐龙抢走哦。对于这帮活宝，每次我都付之一笑，心却隐隐的疼：因为我知道苏娅姐姐不是恐龙，任飞哥哥也不会等我长大！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任飞哥哥敲门进来说，睿儿，哥哥明天真的要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给我打电话，现在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呢？

我拿出当年父亲没有讲完的《安徒生童话》说，你给我读这篇《海的女儿》吧。

小丫头，任飞哥哥轻轻揪揪我的鼻子说，都大姑娘了，还看这个。你乖乖躺着，我念完了，你必须睡着。

好。我立即闭上眼睛，我听见任飞哥哥坐到了地板上，他伏在我的床头，我便沉浸在一个年轻男子特有的男人气息里。等他念完了，我睁开眼睛，发现任飞哥哥正温柔地看着我。我问他：任飞哥哥，你说王子到底爱不爱小人鱼？任飞笑了，他低头在我额头吻了一下，握着我的手，贴在他脸上，肯定地说：王子是爱小人鱼的，只是那个狡猾的公主蒙蔽了他，使得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抽回手，背过身去，潸然泪下：任飞哥哥，睿儿就是那小人鱼，你就是那王子，睿儿爱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e十九岁那年，我成了全市高考文科状元，任飞哥哥也提前拿到了硕士学位。就在我们一家人庆祝双喜临门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摁响了我们家的门铃。那是一个美丽的气质不俗的女人，父亲曽说我几乎是她的翻版；父亲还说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工作；父亲常常带回一些漂亮的衣服和玩具说是她寄给我的……直到父亲牺牲多年，我才在父亲的日记里知道一切都是善意的谎言，我的原版其实是在我一岁时移情别恋去了美利坚。

任伯母说，睿儿，快叫妈妈呀。我冷冷地说：八岁以前，我的亲人只有爸爸；爸爸牺牲后，我的字典里亲人的定义就是任伯伯任伯母和任飞哥哥，妈妈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太陌生了。sorry,madam,welcometochina,bye-bye·听我说完这番话，那个女人期待的眼神立刻黯淡了下去，我心里也掠过一丝莫名的疼痛。

就在我摔门而去的那一刻，我听到女人压抑的抽泣声。一路狂奔到大街上，我也是泪流满面。血浓于水，我曾经多么渴望母亲的关爱！可是，当我失去父亲的时候，当我在苏娅的指责中苦苦挣扎的时候，她在哪儿呢？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竟不知不觉回到自己的家。可是自从我搬去任伯伯家后，伯母就帮我把房子出租了，所以这里也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我怆然泪下。

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门前，我认出那是任飞哥哥刚买的新车。

睿儿，回家好吗？任飞哥哥蹲在我面前，他担忧的眼神愈发让我难受。

我哭着问他：任飞哥哥，为什么每次我难过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都是你，而不是那个自称是我妈妈的人？

任飞长长叹息一声，将我抱起来，放进车里，他自己也坐进来，紧紧抱着我，什么也不说，任随我的眼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就这么坐了很久，任飞说，睿儿回家吧，要不我爸妈该担心了。

我忽然清醒，离开任飞的怀抱，说：对不起，任飞哥哥，你回家吧，都是我不好，又让你们操心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刚打开的车门被任飞重重地关上了，他长叹一声，再次将我拥进怀里。泪再次汹涌而出，我紧紧偎在他胸前，心一阵阵绞痛：任飞哥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小人鱼注定要化成泡沫的……

天亮时，我努力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任飞哥哥，你回家好好睡一觉吧，等你睡醒了，我也回家了。

睿儿你要去哪儿？任飞显然还是对我不放心。我说我去看爸爸。任飞说我也很久没去看江叔了，我陪你一起去。

我坚决不要任飞陪，苏家已经催过好几次了，任飞即将成为苏娅的丈夫。既然注定是孤独的，我就必须学会面对。

走进烈士陵园，远远就看见父亲墓前伫立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泪眼相望的那一刻，我发现我已经原谅她了。

母亲订了一对钻戒作为给任飞哥哥的结婚礼物，两只钻戒分别刻着同心二字。我从珠宝店取货回来，刚好苏娅也在，母亲说你们试试吧，看合不合适。任飞戴上刚好，苏娅却说紧了点。母亲说都是照着你们的尺寸量好的，怎么会紧了点呢？我在一边强忍心痛——其实我在珠宝店已经试过那只“心”字戒，与我的手指简直浑然天成！

我决定和母亲去美国读书。走前的那个晚上，我早早的将自己关进房间，在我送给任飞哥哥的笔记本电脑上写完了小说《美人鱼的传说》的结尾：真爱是给予而不是索取，既然王子与公主即将踏上婚姻的红地毯，小人鱼只能选择离开。

飞机掠过城市上空，我听见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小人鱼在化成泡沫前居然又记起王子的承诺：睿儿，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

f在斯坦福大学美丽的校园里，我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涯。四年来，我不敢和任家人联系，即便逢年过节，我也只是给他们寄礼物。我几乎让自己在他们的生命里消失。四年时间里除了学习就是写作，我成了大学里公认的最刻苦的学生。母亲深知我心，也无可奈何，她已经亏欠我很多，所以不敢违背我的心意，擅自与任家人联系，让我徒添伤感。

脱下学士服，我应聘为一家跨国公司驻中国子公司的行政主管。回国的前一天，母亲与我做了一次长谈，她说睿儿我知道你爱任飞，可是任飞已经结婚了，你就应该学会忘记。任家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不应该将自己游离于他们的生活之外，让他们伤心。

我听母亲的话，登机前，拨通了任伯母医院的电话。

飞机在我魂牵梦萦的城市上空缓缓降落，拂去四年的光阴，心里的疼痛依然清晰如昨：任飞，任飞，四年了，哥哥你过得好不好？！

出口处人潮汹涌，老远我就看见一个很醒目的接机牌，“接江思睿小姐”几个大字下齐刷刷的站着任伯父任伯母和一位身着职业装的女孩，那一定是我的秘书了。而举着牌子的竟是我今生永远的痛。

伯父！伯母！我努力笑着，却还是忍不住泪水涟涟。

睿儿！任飞深情的呼唤我的乳名，我泪眼迷蒙的望着这个我思念了四年的人，构思了很久的见面语却一直没能说出来。他象从前一样走过来，将我拥进怀里。

任飞哥哥，苏娅姐姐她还好吗？我问道，一边努力挣脱任飞的怀抱，可是他的双臂象铁箍一样紧紧环抱着我，我根本挣不开。

看着我，睿儿，任飞说，小人鱼的离开让王子倍感失落，看完《美人鱼的传说》，王子终于明白，小人鱼早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王子没有娶苏娅，而是一直等待小人鱼的归来。睿儿，我说过要照顾你一辈子的，你怎么可以逃走呢？这四年我等得好辛苦，现在让我来兑现当年的承诺，好吗？

我哭了，任飞轻轻抹去我的泪水，然后不由分说吻住我的唇。正惊愕间，一阵冰凉滑过我的无名指，抬起手，那只刻着“心”字的钻戒在泪光中显得格外夺目。

杨甦于浙江临海2004·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