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七、八人趟起一街的尘土。赵小眼扛着黑管儿兔枪,只管直了脖子走,不说话。打狗队长也算个干部了,得拿捏着点儿。街上抱孩子拉闲呱的女人忙着给他们闪一条路。一只麻点公鸡惊慌失措地飞上旁边的红砖墙,稀里哗啦蹬下好几片盖墙的残瓦。没有一只狗叫唤,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它们都吓傻了。
看见村支书赵中海的院门了,赵小眼的步子有点儿晃。
整整一上午,就打到了向群家一只半大花狗。向群两口子是赵村出了名的老实人,老实人胆子都小。村喇叭里喊打狗,两口子见别人家把狗藏的藏送亲戚的送亲戚,掂量了一个晚上,也决定把狗藏起来。敲门时两口子还硬挺着,赵小眼他们呼啦一下进来后,两口子的手脚就开始不听话地抖。赵小眼问:狗呢?向群两口子脸就白了。赵小眼又问:狗呢?向群老婆的一只手很配合地就指向了夹道里的杂物棚。黑三儿和二结巴把花狗捆在羊柱子上,当着向群两口子的面,十几跟铁棒疯了一样砸下去。
村支书斜一眼嘴角里还淌着血的半大花狗,脸就拉成了吊架老丝瓜。
赵小眼说:都藏了……
村支书想一会儿,有了笑,说不怪你们。从口袋里抽一张百元大钞,甩得哗哗响,说:去集上吃饭!我不信弄不过这帮刁民。
秀玉正腆着肚子收拾锅碗瓢盆儿,妮子耳朵尖,听到了街上叫卖西瓜,嚷嚷着吃。秀玉挖了些麦上街。几个女人在跟卖瓜的争执斤两,秀玉想加入进去,她们却噤了声,好像秀玉是一张专往人嘴巴上贴的封条一般。向群老婆把几只瓜麻溜地塞进编织袋,朝后背一撂,踩着很响的步子走开。这个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喂喂,喂。啊、啊、啊,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今天再广播一遍。根据乡党委乡政府的指示,为了防止狂犬病,咱们村要打狗。都给我配合着点儿!把自家的狗交给打狗队。谁要不交,啊,也可以,交二百元罚款。另外,每家还要交纳打狗费十五元。钱,由打狗队代收,交给队长。啊,队长。啊,就是我……
秀玉再没心思换西瓜了,扛上麦要回,感觉有毛绒绒的东西蹭着腿,低头发现了黑皮,一脚踢过去,骂:找死啊。黑皮很无辜地摇了摇尾巴,没等秀玉踢出第二脚,一溜烟朝家跑了。赵换代老婆说:"你家的狗有脸面哪,没人敢打。"秀玉说:"婶儿,你咋这样骂人呢!"赵换代老婆答非所问:秀玉呀,你嫁了个好女婿!秀玉接不上话,嗓子眼儿里一堵一堵的。
秀玉娘家人丁少,老爹没兄没弟,下边秀玉姐妹三个,所以在他们刘家屯老受欺负。这使得秀玉她爹嫁闺女认定了一个标准:婆家人丁要旺,要光棍。老大秀美嫁了个兄弟四人的婆家;老二秀珠不听话,到广东打工就地扎根结果,气得老爹睡了半月。有了秀珠的教训,再不让秀玉出远门,一门心思给她在本村找个人家,也好有个照应。
五年前的冬天,秀玉的爹到集上买猪娃,碰上一群浑小子打架。其间一个小眼睛的浑小子光着头,一手捏一块砖,劈波斩浪一般冲杀。集上的人纷纷闪躲,怕溅了血。秀玉的爹却看得津津有味儿,不住地打听小眼睛是谁家娃子。三天后,秀玉的爹就托了媒人找到了赵小眼的爹。虽说是五里外的赵村,说起赵小眼,刘家屯却也有不少人肃然,秀玉的爹很满意了。秀玉说不清自己乐不乐意,原是低眉顺眼惯了的,忽然跟人过起了似乎昂首挺胸的日子,也就懒得对自己的感情刨根问底了。现在,赵换代老婆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她,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虚弱下去。
星星爬到天上时,赵小眼才回家,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多少有些失真:我在中海叔专用的话筒上讲话了!中海叔说是培养我当村治安主任哩。嘻。嘻。我讲得咋样,像不像个干部?我觉着我那个啊还不到家,不够派头,人家中海叔那一啊就像个当官的。
秀玉皱着眉插一句:这个大头!
又叫人家外号。赵小眼没盼来秀玉的附合,有点儿失望。
是你的中海叔,不是我的。秀玉把头扭向一边儿。
话不能这么说。赵小眼打个饱嗝,身体随之幸福地颤栗了一遍。中海叔是我的恩人哪。那一年进局子,是他把我保出来的。
秀玉撇撇嘴。他那是看你能当枪使哩。那一年他贪污村提留款,群众冲到他家要分他的电视机摩托车,不是你瞪着眼把人赶跑的?年年收公粮的大难事儿,不是你替他当小鬼儿催讨的?你说呀,他叫你打谁家的人你就打谁家的人,他叫你烧谁家的麦草垛你就烧谁家的麦草垛,你要没用他会对你好?!
赵小眼不明白秀玉的情绪打哪儿冒出来。他听着听着笑起来:秀玉说的都是他的得意事啊!他赵小眼的老爹倒是个规矩人,可规矩人又咋啦?除了听几句不顶吃不顶喝的赞美,还不是事事吃亏。他赵小眼想混出个样儿来能靠啥呢,上边没人,腰里没钱,初中没毕业算不了知识分子,木工瓦工没学过充不了手艺人。小学上了六年,在教室墙角坐了六年,像老师随手丢弃的一片废纸,没人管没人问。五年级上学期,记不清因为一件啥事他把成绩最好的陈伟同学打了个鼻青脸肿。他看见一向看他不起的陈伟呜哇呜哇地哭,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一波波地荡悠他的心。虽然学校开大会批评了他,他也写了整整两页检查,开除的事却没有发生。但,此后终于有人注意他谈论他了。他似乎从这件事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等上了初中二年级,因为没人敢惹,老师干脆让他当了班长,他觉得自己真的找对了混事儿的窍门儿。赵小眼去摸秀玉腆着的肚子,说:我要老实巴交他会叫咱怀个二胎?
秀玉一下子被问住了。
早上起来,一个大晴天在门外等着。秀玉说:陪我去县医院做个b超吧,我觉着就是个儿子呢。
赵小眼说:改天。
秀玉又说:你忙,要不我自个儿去?
赵小眼想着心事儿,随口应着:嗯。
秀玉有点儿失落,不甘心地追问:很忙?
赵小眼站起来朝门外走,说:我去二姑家。
二姑别处打麻将了,赵小眼央邻居把她找回家。二姑见娘家来人,敲出了一个最好的西瓜杀开。赵小眼先糊了满口的红瓜瓤,然后才看定了二姑的脸说:姑,我来给俺小雪妹提亲哩。二姑问:谁家娃?赵小眼满脸光亮地说:是咱赵村支书家的二小子,在派出所上班哩。二姑的语气就散漫了,平白地打个哈欠。知道。是个临时工。小儿啊,赵村的那些猫猫狗狗,姑比你清楚。是大头叫你来的吧?你回去说,你小雪妹妹定了亲了。然后二姑就岔开话题,问赵小眼的爹娘身体咋样,浇二遍田没有,侄媳妇儿近段胃口好不好。赵小眼插几次话,都没把话题引过去,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屁股下面有麦芒扎着似的坐不安稳。
回到了大头家门前,赵小眼还没想好怎么说。可大头老婆像有神眼似的,早已笑呵呵地迎了出来。你叔在家专门等你哩。她满怀信心地看了赵小眼一下。村支书在屋里看电视剧,一个人嘎嘎地笑着。大头老婆领赵小眼进了屋,说小眼来了。大头眼还在电视上,头也不回地问:说定了吧?赵小眼把二姑教的话学了一遍。大头从肩上递烟的手缩回来。哼!我打听不清楚能让你去说媒?你那个妹妹初二下午跟乡里开饭馆的刘家的儿子见过面,初七下午跟东庄养兔专业户乔家的儿子见过面,都没定下来。赵小眼忙说中海叔我真的不清楚。大头老婆赶紧打圆场,说喝茶喝茶。僵了一会儿,大头才说:坐吧。赵小眼不坐。大头说:亲戚成了,马上安排你那妹子到乡里上班去,彩礼随她要。还有你,村治安主任的事儿。你把这都给你爹先说了,让他去,他说话比你有分量。赵小眼不住地点头。走出大头家院门时,大头从后面送过来一句话:你媳妇儿回来了,是个儿子咧!
赵小眼去找老爹。老爹抽完了三支烟还是不发一言。赵小眼知道老头是个慢性子,就先起身回了西院自己的家。
秀玉迎上来娇羞地一笑,说:儿子。赵小眼喜得哇哇怪叫:咱也有儿子咧!凝了会儿神,又问秀玉:你说咱儿子将来会是个做啥的?做b超咋没把这一点看出来?秀玉说:反正不让他扛兔枪。赵小眼不愿意了:兔枪咋了?我一百六十块钱买的呢。扛着它田里趟村里走是威风哩!赵小眼十几岁就喜欢撵着二宝泰看打兔子。二宝泰是村里的老兔枪手,一杆兔枪一条狗风光了许多年。赵小眼想买兔枪,被爹大骂一通。一急,叫上黑三儿去林场偷树,不几天就换了二百多块钱。二宝泰说,我老了,我这枪卖给你吧。那枪就归了赵小眼。这些年兔子不多了,枪老闲着。冬天村里成立个打更队,大头说把你那枪也派个工吧,一夜三块钱。大头家盖房子,说赵小眼带着你那兔枪给我守夜吧亏不了你。村里有人闹事,大头说赵小眼操上你那枪跟我瞧瞧去有事我兜着。赵小眼和他的兔枪就这样的被安了位置。
院里传来几声干咳,老爹来了。老爹不进屋,停在门口。赵小眼说:二姑那儿……老爹说:送媳妇儿去大裴庄你二姐家藏起来,孙子产下前不能露面。赵小眼笑。爹,你这么不经事!谁敢把我咋地?老爹瞪了眼。你懂个屁!爹和大头光屁股长大的,他啥人,爹比你清楚。赵小眼叫:他整我?我拿兔枪崩了他!老爹白了白儿子,说:你二姑那儿,你也不用去。我就不同意。大头家二小子成天迷迷糊糊睡不醒的熊样儿能配小雪?赵小眼说:小雪妹人好看、有文化,支书家有钱有能耐,也算门当户对了。老爹呸了一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看着办吧。气鼓鼓走了。
赵小眼打着爹的旗号又去了一趟二姑家,到最后,他是被二姑扬着一把笤帚轰出来的。回了村,赵小眼硬着头皮去见大头。大头说:打狗队换二结巴当队长了。你该干啥干啥去吧。赵小眼从大头的眼神里感到了一阵冷,想起老爹的话,心里叹一声姜还是老的辣!赶紧找二结巴借摩托车,要送秀玉到大裴庄。二结巴问了原由,说:不巧,摩托车有毛病哩。赵小眼拧身便走,出门便骂。又找黑三儿,黑三儿说骑吧我的车就是你的车。赵小眼说了二结巴。黑三儿冷笑。二结巴想当治安主任,背地里跟大头近乎得很,礼也送了不少呢。赵小眼暗暗打个激灵。天一黑透,摩托车就载了秀玉和妮子突突突地投奔了大裴庄。
这天早上,窗户才发白黑皮就叫起来。院门口乱扰扰的。赵小眼蹬上裤子就往院门口冲。他首先听到了老爹故意放高的声音:家里没人,我在这儿给他们看家呢!哪个没爹的龟孙告的俺,叫他不得好死……干啥,你们干啥?抓俺老头子干啥?……哎呦!把我这老骨头搡零散啰!……赵小眼立刻明白,乡计生站抓人来了。隔着门缝,赵小眼眼睁睁地看着老爹被推上了一辆小卡车。大头的儿子就在乡计生站,这回没露面。日他娘,挑大粪不偷吃,装啥好人!赵小眼想拉开院门,发现已被老爹从外边锁着。
在家闷了两天,赵小眼也没想出救老爹的办法。自己出面又不过是飞蛾扑火。第三天夜里,他偷偷去找黑三儿。黑三儿说:那帮东西一个比一个黑哩,没钱不行。又说:那帮东西损得很,要抓了男方的爹,一定再抓了女方的娘,把两亲家关一间房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给开门。吃喝拉撒都在屋里,许多人都尿了裤子屙了裤子。屋里臭不说,水泥地上再灌上脚脖子深的水,成天价让人泡着。赵小眼张大眼睛。这不水牢么?你咋知道?黑三儿说:我爹被抓过。赵小眼说:你才一胎呀·黑三儿说:是为我大哥。后来我替我大哥给大头送去三千块钱,大头才跟我去计生站要回了我爹。要不,你去求求大头?赵小眼咬牙切齿。都是他个鬼捣腾的。日他娘,偏不求他!黑三儿问:那咋办?赵小眼说:直接给计生站长送钱行不行?黑三儿点点头。那得六千块哩。赵小眼深吸一口气。日他娘,六千就六千。我不信绕不过狗东西的鬼门关。又问黑三儿:你能给凑多少?黑三儿伸出两个指头,说:我手头就这么多了。两千?嗯。赵小眼先在脑子里把能借钱的哥们儿、亲戚、熟人、初中同学过了一遍,才说:这两天你替我去看看俺爹,我凑齐了钱就去救他。
两天了,赵小眼还没把钱凑够,趁天黑悄悄进村,去老娘那里蹭饭。一进门却听到老爹的声音·进屋一看,可不,老爹回来了!
爹,你回来了?
回来了,啥也没说就放我回来了。咋回事?
咋回事?赵小眼也纳闷。
门口一暗,赵小眼的二姐夫进来了。不好了。他一屁股墩到杌子上,说:吃过午饭我和你二姐浇地去,把秀玉和妮子锁在家里,乡计生站去了一帮人,跳过墙把秀玉弄出来拉走了。…··赵小眼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骂了句我日他祖奶奶,脑袋里就开了蜂箱似的飞出成百上千的蜜蜂嗡嗡地嚷。老爹估算了一下,有八九个小时了,一边起身一边问:你回家了没?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大家连忙挤出屋门,奔西院赵小眼的家。
院门果然虚掩着。赵小眼的娘喊着秀玉,带头往里进。赵小眼看到堂屋门同样虚掩着,抢到娘前面,也喊着秀玉,进里面拉亮灯。秀玉果然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两眼空洞地对着房檩,这么多人进来,她都像不知道似的。赵小眼走过去叫:秀玉。秀玉像死了一样毫无反应。赵小眼的娘扑嗒嗒就掉下几滴老泪来,抓了秀玉的手轻摇着。秀玉,你咋了孩儿?孩儿你咋了?赵小眼的爹铁着脸到院里抽烟。二姐夫手脚不安。秀玉,都怪我和你二姐,不该把你一人扔家。秀玉扭过头来,声音沙哑。姐夫,妮子呢?跟你姐在家呢。秀玉又不说话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赵小眼失态地伸出手,去摸秀玉的肚子。秀玉的衣服已经给汗水湿透了。赵小眼这一摸,摸得秀玉流一脸的泪。赵小眼的手慢慢僵在那里。秀玉,儿子呢?咱的儿子呢?秀玉使劲咬了咬嘴唇。赵小眼还在问:秀玉,咱的儿子呢?咱的儿子呢?
秀玉终于起死回生一般,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赵小眼把黑森森的枪管顶过来时,大头全身的筋都吓抽了。小眼,你要干啥?大头暗暗告诫自己:必须保持威严,威严一散,更糟。赵小眼不答话。赵小眼不答话大头就真怕了。实际上,赵小眼不答话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只觉得大头是个魔鬼,是个吞吃了他儿子的魔鬼。那么嫩的小骨肉,大头一口下去,咔嚓,咬断儿子一条小腿儿。咔嚓,又咬掉儿子一条小腿儿。大头香喷喷地嚼着,儿子的血从大头的口角流出来,大头伸出舌头又把那流出的血卷了回去。可是,既然是魔鬼,是可恨的,也是可怕的。既然可以吃掉儿子,同样也能吃掉自己。吃掉自己不可怕,可怕的是还会吃掉秀玉、女儿、老爹、老娘,甚至还有大哥、大嫂、侄儿、侄女……想到这些,赵小眼就有点儿茫然,一茫然手就有点儿抖。大头看到了那两只有点儿抖的手,心里马上腾起一股子希望。
小眼,你误会你叔了。
我要你赔我的儿子!赵小眼终于找到了一句最能抒发他此时感情的句子来。
那乡计生站是我的?虽说我老大在那儿,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那计生站抓人都怪我?
那,以前咋没抓?这么巧……
大头一下子抓住了说话的主动权。以前?以前不都是我给你挡着!亏你还有脸说,你要二胎不犯国法?这回咋了?这回你用不着你叔我了,我还咋替你扛着?这几天里,哪怕你来跟你叔我说一个字,你叔我把腿跑细都心甘。可你呢,四下里躲着我。叫我咋跟人家计生站的人说?叫我咋问咋管?
赵小眼死盯着大头,似乎要从那两片翕动的肉唇里辨出个真假。
背后,二结巴喊:小眼,甭胡来!大头老婆不知啥时候叫来了打狗队一帮人。接着,是一阵惊慌的、赵小眼特别熟悉的脚步声,伴一声焦急得跑了调的喊:儿子啊,不能做傻事!他知道,老爹老娘也来了。
大头开始笑。赵小眼,不怕死罪就开枪啊。我死了有儿有孙,你呢?你死了,老婆也要嫁人。
赵小眼一下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真的想死,相反,他还想在赵村好好地活,还想要儿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犯了这样大的一个错误,吓得枪管都软了。
大头冷笑着朝赵小眼踢了一脚,骂:拿兔枪吓谁?我整你还不像老彭整一条狗。老彭是城郊杀狗的,打狗队打来的狗都是大头亲自押车拉到他那儿。老彭那样一个瘦小干巴的老头儿,身上长着瘆毛似的,多凶猛的狗见了他都打哆嗦。老彭喜欢一边跟人谈价钱,一边漫不经意地朝待卖的狗踢上一下,而他踢了一下的狗一定会恐惧万分地紧紧夹了尾巴。赵小眼也是这样,被大头一踢,浑身酸麻,两腿晃了晃,撑不住,一下子拄着兔枪跪了下去。这一跪,大头心里涌起一阵寂廖,他觉得自己刚才如临大敌实在是给多了赵小眼面子。村支书的感觉又一点点回到了身上。他看不起赵小眼眼前这副熊样儿,骂了一声滚,朝赵小眼补上第二脚。就在这时,一件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事发生了。
秀玉被一连串的恶梦吓醒。她勉强的爬起床,觉得口渴的厉害,就叫小眼小眼。叫了几遍没回应。自己倒了一杯水要喝,抬头发现挂在墙上的兔枪不见了,心里那根弦呼一声就扯紧了。她想起了赵小眼昨晚上用麻纱一遍遍的擦枪,想起了赵小眼被愤怒烧红的眼睛,甚至想起了他结婚第二年赵小眼帮她娘家出了口恶气那档子事儿。那一回秀玉她爹的地垄被邻家翻走一犁铧,秀玉她爹要翻过来,对方不让,就吵起来。对方三个儿子,吵着吵着就把秀玉她爹捶猪般捶了一顿。秀玉听说,去瞧爹。见爹被打成那样,回婆家后一直哭。赵小眼问明情况,一个人掂把菜刀去刘家屯,到刘家屯大街就喊着那家人的名字叫骂。那家父子四个拿着家伙一块冲来,赵小眼迎上去,一菜刀就把冲在前面的老三劈倒了。其他三人气势顿减。赵小眼却扔了菜刀,扯开衣襟,把敞着的胸脯迎上去,喊:有种的,朝这儿扎!这一家人原也听过赵小眼大名的,不想真这么亡命,再不敢往前迈一步。自那以后,刘家屯的人对秀玉她爹可是客气多了。秀玉越想越不安,强撑着身子就要往外走,这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了嗵的一声,很响,兔枪的声音。秀玉一下子软在院里。
大头跟赵小眼的距离很适合踢脚。问题是大头踢出去的腿还没有伸直,就从人群下面划出一道梦幻般的黑影,阻止了那条腿的前进。脚上忽然像扎入两排铁钉,大头毅然决然地发出一声极富摇滚韵味儿的凄厉的吼。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先听到了大头的吼,然后才看见黑皮的。
黑皮的突然杀出,几乎让赵小眼误会了眼前的情形。好多次了,黑皮都在他的危机时刻神兵一般自天而降。秀玉生下妮子时,赵小眼有点败兴,晚饭罢才去刘家屯报喜。刚上大路就被东庄仨孬小儿截住了。仨孬小儿在乡集上打群架吃过赵小眼的亏,所以动起手来格外下功夫。赵小眼被打趴在地,两手赶紧抱了头,心想坏了坏了。一个孬小儿突然哎呀一声住了手。赵小眼睁眼一看,黑皮正飞舞在自己上空。仨孬小儿抢着逃奔,每个人的衣衫都耷拉下一两块碎片儿,风中扑拉拉摇着降旗一般。黑皮是忠于它的主人的,它不懂“村支书”是啥东西,它咬住“村支书”一只脚,为的是主人赵小眼能站起来,或是端起枪。但老爹焦急得跑了调的喊提醒了赵小眼:眼前这位长着冬瓜样大脑袋的人不能咬!他是这方土地上掌管生死的王,谁想在这方土地上活下去谁就绕不过他。赵小眼奇怪自己怎么会跪在大头家里?
赵小眼鬼使神差地端起了枪。不合时宜地,赵小眼想起秀玉跟他开的玩笑:你呀,跟黑皮简直好得像亲兄弟。赵小眼眼里涩了一下。黑皮,谁叫你是个畜生呢。那么多忙你都帮了,再帮一次吧。你要有福气,下辈子变个村支书,就不受气了。赵小眼感觉一团打了死结解也解不开的气在肚里转,怎么也出不来,胀得他五脏六腑疼痛,眼睛也恍惚起来。他看见他的黑皮刚刚变成村支书就被一只狗咬上了。那只狗穿着黑皮上一辈子留下的黑亮亮的衣裳,目露凶光。赵小眼的老爹看到儿子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黑皮的肚子上,脚步一下子钉住了。而黑皮,还在紧紧地咬着大头。
然后,秀玉就听见了嗵的一声,很响,兔枪的声音。
本文已被编辑[牛尾帚]于2007-10-15 11:08:1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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