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先天的傻子,没有先天的疯子。疯子之所以疯,一半原因是被那些所谓正常的社会、正常的人所鄙夷所遗弃,另一半原因是自身厌倦了所谓正常的生活,想换一种活法。
1
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知了,知了。真的知了?知道个屁。如果它们知道我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树砍倒,然后狂喷灭害灵把它们赶尽杀绝,就绝对不敢这么放肆的叫了。
小强终于睡着了,头发被汗湿透了,赤luo的小身子上也在不断的往外渗汗珠子。穷人家的孩子就是可怜啊,没娘的穷人家孩子就更可怜了。我叹了口气,换只手继续摇扇子,心里涌过一股酸楚,我这做姐姐的真没用,不能让弟弟过得好一点,只能让他跟着我受苦,这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爸也睡着了,旧风扇呼呼的转着,却还是吹不散那些可恶的苍蝇,它们趴在爸的褥疮上象是集体会餐,我恨恨的用扇子挥过去,该死的,太没同情心了,不过人都尚且如此,何况还是只虫。
提了一桶水,用口罩布沾湿了,把爸全身上下擦了个仔细,再用棉签蘸着碘酒轻了又轻地涂抹在患处,每涂一下,心就会抽搐一下,是女儿不孝啊,没有能力送爸上医院治疗。不知怎么就想到一句歌词: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精神。觉得后半句要改成“没啥也别没钱”更为贴切些。我要是有了钱,哪能住这一到下雨天就跟水帘洞似的破屋?我要是有了钱,哪能让小弟整个夏天就只有一套校服,连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我要是有了钱,哪能让爸连个轮椅也坐不上,成天跟个活死人似的躺着?我要是有了钱,哪能让自己,让家人过得这么憋屈?唉,可惜我没钱,特没钱。武打小说上不是常说人的念力也能杀人吗?如果我成天瞪大了眼珠子望天,天就能感应到我的念力而掉钱下来该多好啊,我保证不闪不避,被钱砸死了也乐意。
2
给爸喂过饭后已经是5点半了,胡乱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就急忙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转身嘱咐小强每隔一个小时喂爸喝次水,密切注意爸是否有尿意,及时接尿,别弄坏床单---,还想再说却被小强打断,“姐,你真罗嗦,不就是还想说记得帮爸全身按摩吗,天天说一样的内容,我都背得了,你就放心去吧。”我笑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小家伙,果然懂事了。我朝外走去,小强在身后叫我,“姐,你的打狗棒。”回头,小强把一根扫帚柄递给我。差点忘了,这根打狗棒可不能少,我上夜班可就指望着它防身呢。
夜班其实就是在城郊的路口处一个餐馆里当服务员,这并不是我的正式工作,我本是一家纺织厂的女工,厂子经济不景气,每个月初到厂里领取一堆床单被套什么的就算是工资了。
今天是三伏的初伏,餐馆的生意特别火暴,门外栓的狗和笼子里关的叫鸡一只只全都成了桌上的佳肴。我跟个陀螺似的不停的从这桌转到那桌,虽累,心却偷着乐,这个月的薪水该比往常多些吧?除去生活费应该还有剩余吧?剩余的钱够去旧货市场再买台风扇了,小强可以睡得舒服点。如果还有剩余,再给小强买套衣服吧,校服已经洗得泛白了,小强一定会咧着嘴笑吧?还有爸的药也该买了,钱会够吗?一定要够啊!我转得更勤了。
3
餐馆打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喧闹的街一下子安静下来,昏暗的路灯下,房屋,树木的影子犹如鬼魅般透着阴森,无灯的路段,漫无边际的黑暗象是老巫婆的长袍,紧紧的缠裹着我,让我渐渐透不过气来。我一边握紧了手里的打狗棒,一边却满脑子想着曾经看过或听过的恐怖片段,越想越怕,越怕却越想。
突然,路边的灌木丛里蹿出一团黑影,飞快地从我脚上掠过,毛茸茸,软绵绵的,我感觉自己的头发正一根根竖起,汗毛也是。“喵呜---!”原来是只野猫。我蹦紧的神经顷刻间松懈下来,整个人近乎瘫软,脚似踩在强力胶上再也移不开半步,于是,打狗棒便成了拐杖。
强打精神拄着拐杖继续走,目不斜视,更不敢回头看,好怕一回头鼻子就会触到一张青面獠牙的脸。此刻居然有些羡慕瞎子了,看不见,也就不知道怕了。我索性眯起眼睛,用拐杖一路摸索着走,果然没那么怕了。
突然,手里的棒子戳到一个说不准软硬的东西,正要睁眼看个究竟,头上却重重挨了一下,在我倒地的那一秒,我清楚的看见了一双脚,穿着塑料凉鞋的男人的脚,比常人多出一根脚指的脚……
4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四五张不同的脸,“同志,你醒了?告诉我,这是什么?”一个穿白大褂的竖起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荡。
“是手指啊。”我说。
“几根手指呢?”他又开始晃。
“一---二---三,哎呀,数不清啦。”我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指晃来晃去。
“你头昏吗?”他又问。
我点了点头,本来不怎么觉得,被他这么一晃,还真有些头昏眼花了。
“那你还记得此前发生的事吗?你是怎么晕倒的?”他问个没完。
“我---不记得了。”那双穿着塑料凉鞋的男人的脚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脊背突然觉得冷。
“情况严重了,可能是脑震荡,需要做个ct扫描才能确定。”白大褂表情严肃的对旁边穿公安制服的一男一女说。
我一听说要做ct扫描,急得从床上蹦起来,这个ct我太清楚了,爸刚病那会,照过好几回,几分钟,几百块钱就没了,给你一张看不明白的黑白底片让你心疼大半年。“我不照ct,我没有脑震荡,刚才是你的手指晃得我头昏眼花,现在没事了,我要回家。”说完话撒腿就跑。
男公安却堵在门口“你现在还不能走,我们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回答清楚了才可以走。”
“怎么还要问问题哦?没完没了的,没病都快问出病了。”我极不情愿的挨床坐下。
5
“昨晚打晕你的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男公安问。
“没人打我呀,是我走路不小心摔晕的。”我强做镇定。
男公安朝女公安使了个眼色,女公安压低了声音说:“刚才医生为你检查过了,你曾被人强*过,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顾虑也很多,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积极配合我们早日破案,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才是你做为公民该尽的义务啊!”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心里乱得很,嘴却闭得严紧,一些东西在昨夜已经失去了,如果开口,将会失去更多。
“据我们初步分析,最近市内发生的三起奸杀案很可能是同一凶手所为,该罪犯有变态心理,杀人后习惯在死者额头上印个‘贱’字,而且他具有很强的反侦破意识,犯罪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因为你是唯一的活口,所以希望你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说出来,协助我们早日破案。”女公安苦口婆心的劝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我根本没被强*,你们不要败坏我的名声”。我坚决不肯承认被强j*的事实。
女公安拿出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一声尖叫刺痛了我的耳膜,我的额头上果真有个“贱”字,跟盖章似的,红得醒目。
6
“喂,快来看,快来买啊,优质纯棉床单、被套夏季清仓大甩卖啊!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啊!”我扯开嗓门使劲吆喝。眼睛看过来的人很多,脚步迈过来的一个也没有。可能是我的声音还不够响亮,我清了清嗓子,继续喊“快来看,快来买啊……”终于有三个人朝我走过来,我立即做好笑到脸部肌肉抽筋的准备迎了上去,却见一个男人拿出一部摄象机对着我一通乱照,心里暗道不妙,一定是城管的来找茬,快闪!我慌慌张张的收拾好摊子拔腿就跑,那个男人却举着摄象机追着我照。街上这么多摆地摊的,干吗非抓我,我头上长了癞子不成?我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的,七月的阳光象流火的箭热辣辣的射在我背上,我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回头时再也看不到那三个讨厌的“尾巴”,这才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衬衣几乎汗透了,湿漉漉的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喉咙也干得要命,今天这生意肯定是做不成了,还是回家算了。
刚一进门,又是一道白光扑面而来,那三个“尾巴”居然在我家里,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冲上去冲那扛摄象机的开叫:“喂,你们什么意思吗?我一不偷,二不抢,不过在街上摆个小摊挣点小钱养家糊口,犯得着你们满大街追着我跑吗?还追到我家里来了,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要罚款没有,要抓人就把我们一家子都抓去,要不然就派人来替我照顾爸和弟。”
“同志,你别误会,我们是电视台‘触点’栏目的记者,不是抓小贩的城管人员。”一个“尾巴”说。
“记者?是不是听说我家情况困难,所以录制一期节目呼吁社会伸出援手帮助我们呀?那可真要感谢你们了。来,别老站着,坐,都坐。小强,赶紧给客人泡茶!”我练摊时一并练就的招牌似微笑立刻挂在脸上,语气马上缓和下来,甚至变得温柔起来。
“不,不是---这个---这个嘛---”刚才还说话利索的记者突然结巴起来,一脸窘迫地望着另一个女记者。
“是这样的,前一阵子闹得人心惶惶的变态色魔连环奸杀案终于水落石出了。据可靠消息说是你给公安局提供了重要线索,可是令人不解的是那罪犯为何要留下你这个活口呢?那天夜里你和罪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很好奇,相信所有关注这个案子的人都会好奇,所以我们就想---”女记者的微笑比我的更专业,却让我觉得恶心。
“在我还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你们赶紧滚出去,什么狗屁栏目,专靠挖人隐私、揭人伤疤来提高收视率,你们还有没有职业道德?快滚!”我象一头愤怒的狮子,咆哮完了就想吃人。
7
愤怒也好,开心也罢,日子还是象流水一样的过下去,许多东西看似没变,其实已经不是原样了,比如旁人看我的眼神,我就觉得多了些内容,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出来,但愿是我多心了。
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好,鼎沸的人声使得空调里的冷气都热乎起来,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人总容易变得心浮气躁。
5号桌的客人嚷着买单,我走过去结帐,86元。胖客人递给我一张红色百票,当我转身去总台交钱时,他却用那猪蹄一样的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我忍着没发作,谁让他是“上帝”呢。可是当我把零钱给他的时候,他却放肆地在我胸前摸了一把。
“请你放尊重些。”我还在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板着脸瞪着他。
“你他妈的少在老子面前装正经,你是个什么货色自己应该最清楚,明明是个b*子还想立牌坊,骗谁呢?”那胖子一边剔牙一边斜眼望着我。
“你骂谁呢?谁是b*子?你把话说清楚,否则别想走出这个门。”我气愤极了,真想扇他两大耳瓜子。
“哟,还敢威胁老子,老子可不是吓大的。骂的就是你,贱b!烂货!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啊,那色魔奸一个杀一个,独独放了你,还不就是因为你够骚,够贱。人家反抗所以被杀,你却积极主动的迎合取悦,任他随心所欲,他当然舍不得杀你。你还在这端啥盘子呀,做‘鸡’得了,这段死里逃生的经历就是帮你招揽生意的活招牌---”
没等他说完,我端起桌上的一壶茶就往他头上浇去,其实我还想把壶也砸他脑门上去,可是我赔不起医疗费。我没敢做的事情他却做了,只见一个茶杯迎面向我飞来,血立刻模糊了我的眼。
8
我从医院里换完药刚一进屋小强就告诉我有个姓马的男人找过我,叫我回来后马上去厂里。
姓马的,难道是车间主任马有才?不会是叫我重新上岗吧?那可就太好了。我嘱咐了小强几句,急忙赶到厂里。
厂里依然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听到机器运作的声音,只有丛生的杂草和不知名的虫鸣,眼里一派萧条,心里凄凉一片。
办公室的门开着,马主任正悠闲的叼着烟,把脚翘在办公桌上,见我来了,径自朝我走过来,指着我头上的纱布说:“哎呀,你的头怎么伤的,还痛不痛?”
“马主任,你找我?”他出人意料的关心和目不转睛的注视使我突然局促起来,心“突突”乱跳,声音也有些颤。
“是有点事,不急,慢慢说,你先坐啊。”
我刚坐下,他又倒了杯水给我,我伸手去接,他却捉住我的手,我赶紧缩手,水顿时洒了我一身。
“你看你,这么不小心,我来帮你擦擦。”马主任的手不安分的在我身上乱摸起来。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没事我就走了。”我再也坐不住了,想发作又不敢得罪他,怕砸了饭碗。
“看你急得,找你来是想让你回厂里上班,可是你也知道,效益不好就必须减员,你呢,业务不拔尖,文凭也不过硬,按理说是不具备重新上岗的资格,可是呢,谁有资格谁没资格都是我说了算。你想不想上岗?”
“想啊,当然想。”我拼命的点头。
他突然使劲把我抱在怀里,满是烟臭味的嘴直往我脸上凑。
“无耻!”我用脚猛力一蹬。
他抱着脚满屋子乱跳,嘴里嚷嚷着:“我无耻?那你呢?为了活命,竟然任那色魔糟蹋,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都舍不得杀你。你以为你是好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无耻,那你就是下贱!”
我气疯了,又冲上去踹了他一脚,摔门而去,身后传来那只狗的吠声“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有种就别回来求我,老子在这厂里呆一天,你就别想上岗的事!”
9
爸又尿床了,一脸歉意的望着我,象个犯了错的孩子。唉,要是爸能说话该多好啊,他不用这么痛苦而我也不会这么辛苦。
“姐,什么是‘强j*’?什么又是‘通奸’?两者有什么区别?”小强走到床边一脸认真的问我。
“小孩子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做什么?”我正在帮爸擦身,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班上一部分同学说你被人强j*了,另一部分同学却说是通奸。他们都来问我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只能问你。”小强仰着的小脸写满了好奇。
一行泪,迅速滑过我的脸,落在爸羸弱的胸上,我背转身,不敢再看小强。
“姐,你快告诉我呀,同学还说你是坏女人,你到底是不是呀?如果你是,我以后就不叫你‘姐’了。”小强缠着我要答案,虽说是童言无忌,却还是象把刀子戳得我体无完肤。
爸突然伸手把小强拉过来,“啪”的一掌打在那张小脸上,小强呆了半晌,哭着跑了出去。我赶紧追出门,才出巷子口就听见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可怜的弟弟,象一只幼小的蝴蝶,被风折断了翅膀,悲哀的躺在地上,血源源不断的从他瘦小的身体里涌出来,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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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自从看到一只幼小的蝴蝶夭折在风里,我便忘了我是谁。我经常追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问这同样的问题。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说我是疯子,还有人说我活该。疯子?活该?那我到底是疯子还是活该呢?我继续问,追着问,所有的人都欠我一个答案,永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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