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鬼出现,或许只是为了那一点点要求,而这些微薄的东西,对于常人来说,是容易又艰难的。
90年的冬天,那一年我五岁,父亲常常嘲笑骑在他肩上的我还是个连小狗都跑不赢的小鬼。我这是就会反驳,我才不是小鬼,我要做鬼猎人。你怎么做鬼猎人呀?父亲笑呵呵的说。我去抓个鬼!
似乎我说完这句话,我的使命就注定了,当然,真正让我成为鬼猎人,还是由于鬼的出现的。
腊月,村子里的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住在我家房子后面十米远的一间破茅棚里的蔡公公就在雪停的时候突然死去了。死的时候一脸平静,别村的赤脚医生(乡村一种明间医生的叫法)刘大伯是这样说的:“老人看不出一点死亡征兆,这样死亡在医学上因当死于非命!”刘大伯的话很让知识浅薄的乡下人沉思,至少死于非命这个病就是不简单了。不吐血,不抽筋,就死了,平静得出奇,平静得令人无法理解呀。
乡下人虽然知识浅薄了点,但出了事故一般都会互相照应的,也许是为了以后要是自家出了事别人也会来照应做打算吧?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毕竟人是自私的,谁会无缘无故帮助人呢。还不要说外人,就连自家人也是如此呢。比方说蔡公公家,两个老人住在一个夏天漏凉雨,冬天进寒风的破茅房里,而他的两个儿子蔡老实,蔡孝心却住着新房,还害怕两个老人央求他们些什么似的,特意把房子建在村口,一左一右,黑夜里就像两条守护村子的大狗。
但是不管叫老实的不老实也好,叫孝心的不孝心也罢。死了老头子,这尸体总不能搁着,下土才是上策,一则免得做野鬼害人,二则去了阴间还能保佑一下子孙后代。
埋葬死人在迷信的乡村可是一件和结婚一般的大事。正如哲学中的两个极端。而这个悲伤的极端却是一个亏本的生意,请风水先生要钱,请知识分子写字要钱,请人挖个埋人的洞要钱,棺材要钱,爆竹要钱,办丧的酒席要钱。别看那些赶来安慰老婆子的妇女也会双眼朦胧,那些到处送来桌凳的汉子也会叹息地说,唉,节哀吧!要人家给你钱是不行也是不合常理的,这就是外人和家人的区别,外人不想给就不给,想给就一张白纸包三块钱作为礼,哪天他家死人了你还得送回去。家人想给也得给,不想给也得给,没有一点道理可讲。作为身强力壮的老实和孝心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作为他们两人的哭不出眼泪却在嚎哭的两个老婆也是知道的,于是四个人就陪着还没死去的蔡婆婆坐在茅棚里的火炕边默哀,陪同的还有一些村里地妇女和抽烟的男人,孩子是不敢去的,因为茅棚只是一间把大厅、卧室和厨房都结合在一起的多功能房子。棺材就在火光照不清的另一边,死去的老人洗身后穿了寿衣在里面躺着,要是不小心跳出来,小孩子跑不快救会被吃掉的。
告诉我这些教训的是我的奶奶,事实证明奶奶的确是个博知的老人,因为当天有个小孩子在里面玩,最后就被鬼吓得痴呆一个月之久。这个小孩子是和我同年的,他叫猴子,本来是一个机灵人,可是在鬼面前,孩子是没有抵抗力的。
猴子的妈妈在第二天早上是这样述说当晚发生的事情的:“当时,我就坐在火坑旁,背对着棺材,我的孩子靠在我的背上!,忽然一阵冷风从棺材那边吹来,我后背打了一个冷颤!接着就听到棺材就响了,咚、咚,一声一声的响。‘妈呀’在棺材旁边的桌子上的蜡烛熄灭的同时,我孩子嘶喊一声,在里面的所有人都吃惊地望向棺材。哎呀,你们也知道的,茅棚里没有电灯,几根压鬼的蜡烛又被风吹灭,火坑里的火又不大,老头子的寿衣又是灰色的,哪能看得清什么,只是一个影子晃了一下罢了!”猴子的妈妈说完,再也不搭理喜好打听事的邻里,抱着还在颤抖的猴子匆慌离去。
而同样在场的王伯却是这样说的,他说的时候声音很大,站在村子中央的只剩下枝丫的大树下的雪地上,手舞足蹈的,浓浓白气在口中喷出,“那个时候呀,我还在说今晚老人刚死,等下黑白无常就会来招魂,于是老实和孝心就打算回家杀之鸡,用血来招待一下这两个鬼使。可是我说光杀鸡是不够了,没有猪头黑白无常是会不高兴的。这不,话刚说完,鬼就出现了,不怕你们不信,当时我还真看到一个白衣服和一个黑衣服的人呢?……”王伯的话越来越诡异,胆小的妇女似乎真的害怕起来,沉着脸离开,而王伯见还有几个抽烟的汉子在听,于是点燃一支烟继续说,可是还没开口,王嫂就在老远喊魂似的叫起来,“你这个死鬼,整体就知道瞎吹,还不快去菜园摘点菜——”
相比王伯来说,显然王嫂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我却不喜欢她。原因就因为她没有让王伯继续说完鬼。小孩子的心思很简单,他喜欢的东西你没给他,他就不喜欢你了。
之后我到猴子家看望过猴子,他睡着床上哆嗦,嘴里梦呓似的叫着“鬼,鬼,鬼从棺材里站起来了!”
下午的时候,村子里的议论是花样齐出,有人暗地里说,这大雪盖地,风还能从茅棚外吹到棺材里,蔡公公不安心啊。也有人说,这个鬼是个老鬼,以前就有的,前些年乡村大集体的时候,有人就看过。
有几个稍懂风水的老人和村长就直接找到蔡老实和蔡孝心高谈了。老人们说,你们看看,如今都搞出鬼来吧,你说这死人能乱来吗?平常你们不去做点什么我们没意见,可是蔡老哥都死了,办丧事一定得办的,杀猪杀鸡压鬼必不可少,好在这大雪天尸体不会坏,早点请风水人看地造坟吧。
是,是,大叔们教训得是,其实主要就是咱爹死得太突然,一下来不急准备呀。老实和孝心给每人递过一只烟,唯唯说着。
手里拿着两个烟的村长接着说,老实、孝心啊,其实我不该来插只臭脚的,但是你们也知道,我这个村长不好当啊!出了鬼,村里人都在害怕担心中过日子呀,谁想自己家的孩子也像猴子一般呢。你们说是吧。
是,是。
好吧,既然你们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么我也不多数,猪,一家出半个,猪头,拿出来祭奠,至于办丧的钱,你们的娘也是拿不出的,所以照常两半开。如何?
这个?两人顿了一下。
这个你放心,两家的嫂子我会去说,现在只要你们点个头。村长拍拍两人的肩膀,叹出一口气说,我也知道你们家里难,孩子要读书,年下又得买年货,可是,父亲终究是父亲啊!
老实和孝心似乎全身一振,但喃喃半天什么也没有说。
傍晚,天还没黑,雪地和天空灰蒙蒙的,在外玩了一天的我正要回家吃晚上的时候,涛叫住了我,涛和我年纪相仿,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也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这样的人,很像黑白电视中的侠客,我很喜欢这样的朋友,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和他一起去打听一些鬼故事。
鬼猎人。涛是这样叫我的,这是我们的约定,他叫我鬼猎人,我叫他大侠。
大侠,什么事,我要去吃饭了。我说。
你想知道蔡公公家的鬼吗?涛很神秘地说。
想,但是没人知道,昨天大家都只见过一道影子。我说。
我知道。涛昂起头,笑着说。
瞎吹,你又不在场,你知道根鸡毛。我很是不屑。
要是我知道,你一定得把你那本连环画借给我看。涛提出了条件,他很早就想看我的连环画了,但是我一直不借给他,很简单,大人们告诉我一个真理:交易才不会吃亏。看来,大人们是对的。
行。对于鬼猎人来说,一个鬼可比连环画贵重多了。
走,带你去个地方。
哪?
去了就知道,而且能够看到鬼留下的痕迹,甚至可以看到鬼。
走!
不去吃饭拉。
先看看再说。
涛带我来到村子后面的一块原先是平坦的小山如今是雪地的地方。途中经过蔡公公家的时候,我从茅棚的缝隙中看到蔡奶奶正在火坑边靠着。缝隙很大,甚至可以听到风吹进去的呼呼声。蔡奶奶一脸平和,并不像一个死去老伴的老人,她不时望几眼棺材的黑暗的角落。她似乎早已吃过晚饭,因为我看到灶台上有三个碗,一个大碗,两个小碗,两个小碗上分别摆放着一双筷子。这无意间发现的东西让我不解,里面只有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而死人的斋饭(农村专门祭奠鬼神和死去人的饭,一般都是小碗,压得紧紧的,很像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墓)是不需要筷子的,因为鬼吃东西是闻,却不是吃。
鬼猎人,你说蔡爷爷死了吗?就在那时,涛突然问我。
涛的问题让我一下愣住了,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等我回答涛死了的时候,我们两人已经来到了小山,涛站在一个枯了的荆树兜旁边。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不解的问。
你回头看看。涛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得可怕,同时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拂而来,卷起碎落的雪,在灰色的天空漫舞,我没有回头,却似乎看到一个巨大的诡异的黑影从天空袭来,瞬间就将我吞没。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手,是涛的手。快看,鬼出来了。是涛大喊。
我惊电般地回头,看见了那更为诡异的一幕。
一个穿着黑色寿衣的老人,蹒跚地从远处的茅棚走出,像一个摇摇欲坠的风筝。很多年后我常想,老人变成的鬼,或许就是这样行走的吧。无情的风似乎在小山呼啸,是地狱鬼魔的嘶喊,黑色的雪花扑天盖地,是无边炼狱在缠绕。老人似乎对这些都已漠然,他蹒跚地步子并不缓慢,他瘦小地身体宛如蔡奶奶的身体,而蔡奶奶的身体却是一根欲断的枯枝。但是老人不是蔡奶奶,也不是枯枝,他是蔡公公。他没有褪去寿衣,证明他已死亡,但是一个死亡的人,还走出来做什么?如果一个人如此留恋人世,那么他为何又要死去?
我的手紧紧抓着涛的手,说不出话,涛很是镇静,但是也没说话。我尽管很害怕,但是我还是注意着蔡公公的每一个表情,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似乎是一些鬼的习惯性动作,他的眼睛空洞而无关,在灰色下却又一丝淡淡的白。他从寿衣中伸出来的手黑紫而且干枯,像泥潭里的树枝,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手的。这么一双鬼的手,却抱起涛身边的荆树兜。这么一个沉重得可以留下脚印的鬼,就这样蹒跚地离去,留下那浅浅的一排错乱的痕迹。
你是怎么知道鬼会在这里出现的。
因为这些枯树兜是从家里偷出来的。
你从家里抱了多少出来。
不知道,鬼活几天,我就偷几个。
那本连环画我打算送给你了。
真的!
真的。
风停时,雪还是雪,夜色来临,我和涛离开了小山。寒冷的腊月,新年很快就要来到,但雪地里那一排排浅浅的脚印,却在三天后彻底地成为了过去的永恒。
三天后,棺材经过最后一阵响声,变成鬼的蔡公公再次从棺材里站了起来,对着他的两个儿子说,孩子,人们都说,鬼在阴间可以为他的子孙祈福,我想我也会的,但是啊,我不需要你们烧来的纸钱,不需要你们胜满的斋饭,如果你们真的有心,就照顾你们那可怜的母亲余下的几年吧。蔡公公的话刚说完,就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人倒了下去。蔡奶奶嘶喊着,她前几日未曾流的泪水此时涌出了老眼。
一个月后,春节来到,经过猴子妈妈天天在村后呼喊猴子的魂魄,猴子终于恢复了理智,但是对于鬼的事情,他却什么也记不住了。
又是一个月后,涛找到我说,鬼猎人,你知道蔡公公是怎么死的。
赤脚医生说死于非命呀。
但是他后来说死于血管爆裂。
血管爆裂是什么病。
不知道?
不知道还说,死于非命吧。
很多年后,这个鬼我也快遗忘了,但是每当腊月来到,我就会想起那首——
腊月歌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
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如果真是如此,寒冷的世界是多么美丽。
本文已被编辑[峦峰]于2007-10-15 11:00: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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