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就在脚下

每个人，对于父母的爱都是与生惧来。

也许是出于对父亲经历了太多的坎坷，饱尝了过多的辛酸的理解，对自己的父亲，我的崇敬和爱戴尤为挚重，更为深切。

人常说：世事难料。尤其是苦难，往往来的似乎更突然，更坚决。

五月，似乎总是充满了期待与温馨的浪漫季节，然而1960年的五月对父亲来说却是灰色的！正在饥饿与期盼中憧憬着毕业（还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精心设计着未来的少年父亲和他的同学们的命运就是在那年那月的一个下午被永远的改变了：那是个依然晴朗的午后，太阳光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校园的一切也一如既往的安静，就连班主任走进教室的步伐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从老师的嘴里掷出来的那几句话，只几秒钟便击岁碎了一代年轻心灵的梦想：“同学们，由于经济困难学校决定暂时解散，等国家经济好转了再招你们回校”也许是饥饿吞噬了人类固有的感情？老师依然平淡的语调在同学们心中却如晴天霹雳！这等待会有结果吗？这等待到底会多久呢？面对同学们的詫异和惊疑，老师依然波澜不惊：“这等待吗也许不长，但也许会很长，下来到灶上打几个馒头，明天就可以回家了…”接下来老师再说了什么，似乎已无关紧要了，脑袋翁翁做响的父亲已记不清了。

就这样，第二天的清晨，父亲背着简单的行李连同背包中的几个“沉甸甸”的馒头踏上了回乡的路途，“家呵，我就这样回来了！”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想起家中父母弟妹渴盼希冀的眼神，一种难言的愧疚和酸涩在父亲的眼中渐渐地蔓延，蔓延…终于该上车了，这时沮丧的父亲却发现那几个似乎是总结了近三年时光的馒头连同背包一起又被小偷偷走了！真是祸不单行啊！父亲回忆说：当他空着肚子踏进家门，一眼看到因饥饿几乎认不出来的奶奶时，他才知道丢失那几个馒头的不幸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村子里已经开始饿死人了！懊悔的父亲不敢再看奶奶和叔叔姑姑们枯草般的脸。他回来了，迎接他的只是无奈的叹息！在长长的叹息声里，懊悔不迭的父亲才意识到那几个馒头在当时的价值！哦，那可不是现在的人的观念里哪怕是最上等的食品所能比拟的啊！

从此，自小就孱弱但聪颖好学、成绩优异，一直被周围的人们认为将会前途无量的父亲，便开始了他噩梦般的十五年艰辛历程。

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时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每当回味父亲母亲的讲述时，我仍然会止不住的心疼，止不住的颤栗！也许是父女连心吧，虽然那时的我还无知得读不懂父亲脸上过早的苍老，但在我长大后的记忆中时常会出现父亲磨难中的点点滴滴的画面，而且竟是那般触目清晰：两个壮汉举着盛满粪的铁锹故意使劲砸向佝偻着腰的父亲背上的背斗，使父亲发颤的双膝几欲跪倒；个小的父亲背着满满的粪篓，上山时脸几乎贴到了陡峭的山路，就这样几近爬着挪到地里时，刚倒空的背斗却被一脚踢过去，耳边是阴阳怪气的尖刻：怎么？还没有女人背的多，哼！只能算半趟！（专门有个记趟数的人），说时背斗已从他脚下滚了几个波浪，而父亲却不敢抬头看一眼那张可憎又可怕的脸！是啊，那时的父亲还在天真的做梦都期待着学校复学的通知！他想，“一切都是暂时的！”如果说初始时父亲的顽强来自于这种梦想做支柱的话，那么到后来其他的同学都已工作多时后，有位同学终于千方百计的联系上了父亲，那时他才知道学校连发的三次通知都被生产队扣压了！（甚至更可笑的是愚昧而坏心的队长竟把父亲的通知硬给一个和父亲同名的村民，但那人因没上过一天学而终于没敢去顶替！）但不久后父亲接着又经历了再一次的打击：也许是那位同学的努力、也许是我们的国家那时确实需要人才。一天，突然一个消息传来：省铁路局到生产队要人了！（想必他们经过了不少的困难吧！）爸爸当时兴奋与担忧交织的心情可想而知！可结果仍然因种种荒唐的理由（这“理由”具体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而以失败告终。此时，对未来，父亲再也不抱什么幻想了！于是在爷爷奶奶的操持下，同样是“地主”出生的妈妈走进了我们曾一度被称为书香门第而今却被视为避之不及的多灾多难的家庭。至此，爸爸的一生便被注定了再也走不出这小小的山村了。所幸的是，出生“地主”的妈妈贤惠明理，这让全家很感兴慰。

人们常说命运难料！世道真的是这般的变幻莫测吗？谁能想到爷爷的父母风里雨里辛劳一生，到头来却给后代挣来一顶如此沉重的“富农”帽子，而这顶“帽子”竟压得两代人喘不过气来！这是什么逻辑？这是什么世道啊？书里书外，我为何怎么也找不见能让自己的心得以释然的解释呢？

可现实依旧这般残酷，父亲被迫的认命并不能获得一点点上苍的同情。而落在他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却越演越烈，父亲的痛苦仿佛成了乱舞于那个荒唐时代的荒唐小人们开心的恶作剧，一连串的不幸接踵而至：爷爷又被当众揪斗，强迫坐在前面“接受教育”的父亲恐惧地闭上眼睛，任痛恨和内疚渗透全身！又一个寒风飕飕的黑夜，村民们拖着劳累了一天的疲惫，又被集中起来，依旧是例行的先听读报然后向毛主[xi]“汇报”，不巧这晚老把？？？念成？？？的“识字人”不在，那个先天斜一只眼的家伙（生产队队长）便拿另一只眼夸张地扫视一遍人群，然后将残缺的目光故意停留在父亲和爷爷（爷爷早年曾就读于兰州师范）身上，阴阳怪气地加重语气道：“今晚没有识字人！报纸就不念了！”朋友们，也许你们的亲人没有相似的经历，因此你们也许很难理解这种处境下的心情。可我仿佛切身感受到父亲的精神被蹂躏，父亲的尊严被践踏，父亲的心被撕裂时的剧痛！算了，我的亲人们所受的诸如此类的折磨在这里我不能一一再诉说了，我是真的不忍心再述说下去了！这不是因为屏幕有限，而是每提起一回，我的心就会疼一回啊！

我伟大的父亲啊，面对被扭曲的一切，面对肆意在您头顶作恶的“乌鸦”，您沉默着。我问：您那时一定很绝望吧！可您的回答让女儿无言:“老天总会睁眼的！”

又一次机会终于来到父亲身边，63年父亲作为社会青年参加了高考，等待结果是每个考生最紧张的日子，而父亲的担心却远远不是考分，而是那些当权者们是否能高抬贵手放过“政审”一关？时间在焦虑与不安中后退却着脚步，分数终于出来了：爸爸考了全地区第一名！但不幸的是父亲的担忧无可避免的成了事实：他再次被无情地拒之于大学门外！经此打击，父亲一下子苍老了！

父亲阿，我多么理解您的无奈、您的痛楚，您是一只被强行折折了翅膀的鸿皓啊，您常常仰望星空，扣问黛天。明天，极富诱惑力、极具想象力的字眼啊，它让我的亲人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父亲啊，您被囚禁的智慧是痛苦的、它要挣脱樊笼；父亲您也是痛苦的，您也渴望着摆脱桎梏啊！

每当沉沉的夜幕遮住了人间一幕幕丑剧的时候，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面对和您的心灵一样洁白的纸页，您诉说着对国家忧虑和不安，也诉说着自己的不解与屈辱，更幻想着那个“老天睁眼的日子”…那时的您多么盼望天下大雨啊，那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唯一能在家里破旧但温暖的土炕上属于自己的日子。

时间过得真慢啊，生活依就是无尽的煎熬！望着血泡重着血泡的手掌，摸摸血印叠着血印的肩膀，聆听牲口般嚎叫的辱骂，父亲始终沉默着、希冀着…我觉得那是一种超级的坚强、是一种超然的雄壮！

人的一生有很多偶然，不管是幸或不幸。

从63年开始到76年，父亲先后参加了两次社会青年高考，四次被某中学校长申要民办教师，均遭失败！

1977年的7月5日，意外的喜讯似乎随风而至，荡漾在我家撒满阳光的浓家小院，这是父亲一生最难忘也最高兴的一天！三十多年来，这一天一直深深地铭刻在他老人家永恒的记忆里！让他无数次地回味，无数次地激动！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老天睁眼”的日子吧，整整十五年的等待啊！多么漫长的十五年！就是在这天，爸爸的命运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虽然十五年的等待只是一纸民办教师的通知，但对于耗费了十五年的青春，屈辱了十五年（那时父母是“最坏”的、自己是“最坏”的、儿女更是抬不起头的！）的父亲而言却是天大的惊喜！（父亲说六十几年来，不管是后来仕途的屡次升迁还是我们姐妹的升学都没有象那天让他兴奋，幸福！）为此，妈妈专门从邻居家借来两碗白面，全家象过年一样地擀了一顿白面面条！一来为庆贺！更为招待送通知的客人。至今，妈妈常开玩笑：“你们记不得吧，那天你爸端饭招待客人，从厨房到厅房，出来进去象个孩子似的连蹦带跳的，那个高兴啊…呵…呵…”语气中依然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亲爱的父亲啊，我深深地理解您那时的激动，理解您对那一方小小的讲台和学生的感情！毕竟，为此您向往了十五年，等待十五年啊，是的，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五年呢！从充满幻想的青春少年到已过而立之年的沧桑老成，那是您被压抑了整整十五年的青春热情和才华得以尽情挥洒的天地啊！从此，您不仅摆脱了野蛮的欺辱，更重要的是您终于得到了实现自我的方寸之地！尽管只是一方小小的讲台，但您用自己蓬勃的智慧和热情曾滋润了多少渴望知识的心灵啊！

而今，已退休的父亲依然生活在农村清新，美好，自由的天地间，依然热衷于家乡文史的编撰和一生酷爱的写作，他心里装载的不是对命运的抱怨，而是真诚的感恩：他感激老天终于给了他工作的机会、感激学生们对他的敬爱、感激领导对自己的赏识、感激社会对自己的认可…

看着父亲生活的充实而愉悦，做女儿的我甚感欣慰，在这里祝愿天下的父亲都能生活得幸福，开心！也愿天下的儿女都能在父亲的教诲中学会珍惜、学会感恩、学会做人！

好人一生平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