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消失的乡村物事秋粼

发表于-2007年10月14日 下午4:06评论-0条

灰花生

灰花生,系拌了草木灰的花生。村里有五块地种花生,是桑树地,那时候还没有天府花生,种的是落花生。天府花生的子茎粗不易断,一拔花生便全出来了。不像落花生,子茎细不结实,成熟后花生便脱落了,要挖开把土弄碎了一颗颗地找,因收起来费时,现在已没人种落花生了,种天府花生。没有缩节氨,茎蔓长的长花生结的少,一丛就结那么几粒;品种不好,产量低收的少便金贵,又加上没有钱,除下种子全卖了买肥料。种的时候防人偷吃藏掖便用草木灰拌了,队长立在地埂上眼睛睁得铜铃大,目光不离点种人的手,那样子好像看的不是点种的人,倒像看的是仇人冤家。

队上有个叫王建慧的女人,心地善良。知小孩们饿,点种的时候就假装蹲下系鞋襻,弄鞋里的土,裤角里的虫子,飞快地挖个坑把花生埋起来,重重地踏踩几下,之后站起来假装拂鬃发冲小孩们眨眨眼,然后继续点种。虽然队长的眼睛睁得欲裂注意力很集中,毕竟只是一双眼睛,点种的人好几个,盯不过来,一上午一下午过去了,王建慧埋了好几次花生。大人们去了另一块地,小孩们便从柏树下石头上草丛中一涌而出,刨开有几个深脚印的地方,抓起花生便吃,很香,咯嘣咯嘣。什么味?甜味碱味,还有牛尿牛屎味。

现在,粮食多了,吃得饱了,花生不再是小孩们做梦都想吃的了。别说是地里满目皆是被雨洗得雪白的花生,小孩们看见了不会去捡吃,就是家里盐煮糖炒的花生也不愿吃,只把眼睛盯在五香豆干上麻辣香豆上。灰花生,成了饥饿年代的又一块伤疤,又一个痛处。

桑椹

桑椹,系桑树的果实。小指头大,椭圆型。刚长成像浅青色的毛虫,到油菜成熟的时候,由深青转成深紫,汁液饱满艳艳的,像玛瑙,挂在淌翠滴绿的桑叶间美极了。

桑树成片的地种,种在沙土地。两米的行距,一米的窝距,夏天套种花生绿豆大豆红薯,秋天套种蚕豆豌豆。蚕对农药很敏感(吃了带有农药的桑叶便会吐黄水而死),不能种易生病长虫的棉花玉米,没有农药桑椹便成了小孩们春末夏初美味可口的点心,甚至是主餐。

三十年前,科技不发达种子不是优良品种,一亩地收不了多少粮食,人多粮少吃不饱,小孩本来就馋,加上饿,便到处找吃的。蚕豆豌豆不敢摘吃,便吃桑椹。虽然桑椹不是粮食没人管,可由着你吃,但桑椹在蚕豆豌豆绿豆大豆地里,不能踩了它们,需千倍小心。很想一步蹿进去摘吃,却又怕扣父母的工分,更怕父母打,便不得不吞咽着涎水分开豆苗小心翼翼地进去,一颗颗地摘吃。

采桑椹不能像采其它果儿,可以装在衣兜里书包里,包在手巾衣襟里,它性软皮薄深紫色,沾在布上书上擦洗不掉,只能边采边吃。上学时老师一进教室便能说出谁谁又吃桑椹了,打骂是不会的,老师知道馋是因为饿。说后就嘱咐别吃蚂蚁虫子咬过的,有细菌,吃了要拉肚子。放学时又再三嘱咐采食桑椹时小心点别踩了庄稼,一棵庄稼是汗水浇灌着长大的呢。

父母没有老师的宽宏大量,回到家看见小孩们乌紫的嘴唇手指便打,即便不打也会大骂说“馋”。男孩子父母骂后便算了,女孩子是既要挨打骂,还要骂“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之类的话。父母脾气好的骂几句便算了,脾气不好的一顿暴打,皮开肉绽哭声震天。父母骂找不到婆家也好,骂嫁不出去也好,暴打也好,饿了还是要采桑椹吃。每年桑椹飘香的时候,村庄里到处是大人的骂声,棍棒的呼啸声,小孩的哭声。

八十年代末,农药用的多了,鸟儿少了,虫子多了,蚕难养,加上人口激增土地少,尽管政府三令五申不许砍伐桑树,人们还是偷偷地砍,虽然先砍的人罚了款,还是禁止不住砍伐。九十年中期,桑树便从村庄里消失了,走进了逝去的岁月之河,桑椹,成了有甜有苦的回忆。

刺果

刺果,系有刺灌木结的有刺的果。春天,地埂田塍山坡河畔开着一团团粉红色的花,四瓣,白蕊,味浓,风儿走过香气沁腑。花期不长,十天后便有了淡青色豆子大的叶和豆子大的果,刚长出没有刺,十多天后果儿指头大刺也就长出来了。三个月后叶子泛黄掉落,栗子大的刺果挂满了枝头,远远看去像金黄色的小灯笼(刺果下端长着四张薄叶片,薄叶片向心长,围成一个小小的圆)。

刺果的刺有毒,扎伤了流出的血是黑紫色,很快便长出疙瘩,又痛又痒(人们说那是刺灌木不想人夺走她的孩子)。轻轻摘下来,用镰刀削去刺便吃,肉厚汁少,很酸也很涩,是那种酸涩到骨头里的酸涩。吃几个便不想吃了,但是为了让轰然作响的肠胃安静下来就闭着眼吃,吃得吃饭时扶着腮梆说“牙痛”。父母便骂,“还要馋吧?痛死你!”

刺果灌木从枝叶到果子长满了有毒的刺,人们极为讨厌,人畜常去的地方绝不让其生长,只有沟壑悬崖河堤石缝,东一棵西一棵地长着。现在三餐净米白面有菜有肉,零食有吃不完的核桃花生瓜子,有名目繁多的小吃水果糖果,没有小孩吃刺果了,甚至不知道能吃。如今它已从吃的刺果变成了喝的刺果,医学上说切成片晒干泡水喝清热祛火滋阴润肺,至此,刺果又有了它到处生长的理由。

连笳

连笳,系用来打麦子油菜蚕豆豌豆大豆高粱之物。用一个两头粗中间细酒杯粗的榆木节,六根拇指粗两尺长的荆条,一条拇指宽的牛皮编织绑扎而成,像一只巨手;一根七八尺长的竹竿,粗的那头剖开烤热曲回来三寸,把牛皮荆条编的巨手夹进去用布条绑扎紧,这样一把连笳便做成了。

在旅带式脱粒机没走进农村前,麦子油菜蚕豆豌豆大豆收割回来都是用连笳打。有露珠的清晨,爷爷奶奶们把麦子油菜蚕豆豌豆大豆穗对穗地均匀铺晒好,午后翻一遍,夜里下地干活的人们打。几十个人排成行打,整齐的“啪啪”声响彻夜空,恰似范成大的诗“笑歌声里春雷动,一夜连笳响到明”。

七十年代中期脱粒机走进了农村,麦子用脱粒机脱,蚕豆豌豆油菜还是用连笳打。承包责任制后,脱粒机或被人承包或被人买了,一个小时要十元钱,经济好的人家麦子油菜蚕豆豌豆大豆都用脱粒机脱,经济不好的人家用连笳打。后来改革开放人们外出打工,经济好了,人们用脱粒机脱粒麦子,蚕豆大豆油菜用连笳打。到了今天,家家户户都买了小型脱粒机,麦子油菜蚕豆豌豆大豆都是用脱粒机脱了,连笳没有用途了,或做了取暖之禾,或做了烧饭之用,寻不到踪影了。响彻云霄的“啪啪”声,再也听不到了,响在了回忆之河,往事之海。

风车

风车,系除糠秕杂物灰尘之风车,非发电景观之风车,用性坚耐用的柏木制成。由四只腿、一个斗、一个鼓(即风扇)、一个呈坡度的出口、之字型的铁摇手、一个两寸宽的小木板(小木板可以开合,关了严丝合缝漏不下半粒粮食,打开粮食流下去糠秕灰尘杂物便各走各的了)、两个七八寸宽的槽(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前面的槽是子粒饱满的粮食的通道,后面的槽是秕糠杂物的通道)、六个六寸长五寸宽的木板、一个汤碗粗的木轴组成。小孩们说像蜗牛,大人们说像犁地的牛。

承包责任制前,队里只有四架风车,年老的爷爷奶们用。麦子油菜蚕豆豌豆稻子玉米高粱收后,爷爷奶奶们便在仓房里晒收粮食,清晨晒,下午用风车扬去糠秕杂物灰尘。年龄小的奶奶把粮食往拢里扫,用撮箕往风车上撮,年龄大的婆婆摇风车。摇手是铁做的,摇手孔是木头,铁和木头磨擦产生的“吱呀”声很悦耳,四个悦耳的“吱呀”声混合起来,组成了一曲动听的音乐,绝胜多重奏。

四架风车一齐摇,扬出的秕糠、杂物、灰尘像烟雾。没有乱风,人是人,风车是风车,若有乱风,人、风车不见了,灰茫茫雾蒙蒙一片。粮食收完了,爷爷奶奶们浑身上下沾满了灰尘,衣服鞋子看不清颜色,活脱脱的灰人儿。

奶奶们收拾完撮箕背篓扫帚拢钯,拍打灰尘休息的里候,小孩们便涌上前抢着摇风车,抢不到摇手的便骂,骂后便爬上风车坐到风车斗里去高唱《东方红》《南泥湾》,小一点的在旁边看,听。看着听着便忘记了一切,“哇”,一声惨叫,手指绞进了摇手的洞里鲜血直流。爷爷奶奶们惊叫着扑上前,“啪”的一巴掌打得摇风车的小孩眼泪长流哭声震天。手指压破了小孩的哭声,挨了打小孩的哭声,奶奶们的哄慰声此起彼伏,组成了一曲多韵律的曲子。

村子里每个小孩都被风车压伤过手指,有的压伤过四五次。每次压伤后都哭着说再也不碰风车了,一看见哥哥姐姐们爬风车摇风车心痒难耐,便又凑上前去看听,由是又少不了受压伤后的痛。

承包责制后,家家户户有了风车,小孩们不再感到新奇了,虽压伤手的事也有发生,少得很了。现在经济好了,都买了电风车。打了米,麦子稻子玉米油菜豆类扫拢,抬出电风车插上插头开关一摁,“呼呼”,“呼呼”电风车便运转起来,粮食是粮食,秕糠是秕糠,杂物是杂物,灰尘是灰尘,泾渭分明干干净净。用木风车要两个人,一个人撮粮食,一个人摇风车,电风车一个人就能收一晒场粮食了,既省力又不费时,因此电风车便深得人们的喜爱。

现在木风车虽还在杂物间里放着,已没有了一展歌喉高唱“吱呀”的机会了,电风车的“呼呼”声取代了它动听的“吱呀”声。风车——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淡进了时光之河,而那动听的“吱呀”声还常响在耳畔脑海。

石磨,碾子

石磨,系磨面粉的石磨;碾子,系除谷壳之物。拂晓晨光微明,月儿星星还有没走,村庄里便响起了“嗬嗬”,“嗬嗬”的吆喝声,“哐铛”,“哐铛”的罗面声,“嗒嗒”,“嗒嗒”的牛蹄声,不用说那是人们在磨面碾米。

破布蒙着眼睛套着两条套索的牛,在磨道里悠然地走着。家庭主妇戴着草帽系着围裙,一手拿扫把一手拿撮瓢(取一段柏木挖成像渠的瓢,把四寸长,撮瓢是农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用具,现在木撮瓢用的少了,多用铝撮瓢),边吆喝牛边往磨眼里加麦子玉米豌豆。在石磨不远处的核桃树下放着簸箕,簸箕上放着“工”字木架,木架上放着罗。麦子玉米豌豆第一道不罗,第二道才开始罗,磨几道说不好,软了磨四五道,硬了三四道,直到麸皮没有白色。罗的时候牛没有人吆喝也悠然地走着,随着舒缓的牛蹄声,罗与罗架“哐铛”,“哐铛”的磨擦声,石磨齿缝间下着彩色的雨。那雨打不湿磨也流不下磨盘,在磨盘上堆起高高低低的山,高高低低的山被撮去倒进罗里罗下去,在簸箕里变成面粉的海。

到了九、十点钟,牛成了面牛,人成了面人儿。摘下草帽解下围裙拍打身体,一团白雾升起,人和牛便成了腾云驾雾的仙了。之后喘着粗气嘴角挂着白沫的牛被牵去池塘喝水,拴到柏林、圈里吃草。装好面粉,收拾好簸箕罗罗架撮瓢套索,家庭主妇长长地吁口气“完了”。石磨,静静地坐着,目送背面粉的家庭主妇走远。

碾米是个技术活,不是人人都会碾的。技术好的人碾米,既能把谷壳去尽了,也不会把米碾碎了,谁都知道碎米既做不来饭又不好吃,吃在嘴里满口碴。村里的那盘碾很大,碾滚三个人才能合抱得住。碾在几棵大槐树下,冬天避风夏天有荫。不碾米的时候是小孩们的天堂乐园,男孩们爬在碾滚上骑马扬鞭,征战沙场;女孩们在碾盘上槐树下丢沙包手绢弹石子,讲故事过家家。碾米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是一个人,多数时候是两个人。一个人往碾盘上撮谷子,一个人用扫把把谷子往碾滚下扫,要扫得均匀,否则有的米已成了齑粉有的还是谷子。

七十年代末,有了打米机磨面机,很少有人用磨磨面用碾碾米,除非实在无钱去加工房加工才用石磨碾子。承包责任制后人们忙着侍弄田地庄稼,侍养分到户的牛羊,石磨碾子磨面碾米费时,没有人用了。石磨,碾子,成了小孩们嬉戏打闹玩耍的地方。后来扩地修路建房,做了房基石铺路石,粉碎后浇铸成了水泥地。石磨,碾子,永远消失在了历史的河流中。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7-10-14 16:56:2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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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古草点评:

你用朴质的文字
书写了
一个个熟悉的片断
待我们回到
从前那段难忘的时光
这些逐渐消失的
乡村物事里
给了我们多少
美好的回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