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绕着游乐场转了许多圈。眼镜和鹰争着请小猫坐云霄飞车,许诺则忙着带塔罗去玩“激流勇进”。其实挺无聊的,他们几个一定是有预谋要来这里,为的不就是接近美女嘛。反正他们从小胆子就小,才会让眼镜他们有机可乘。
都是一起长大的人了,要说十几年来在一起,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地是干燥的,空气中却有潮湿的味道,我不喜欢玩过于刺激的、有目的的游戏,因为它们常常让我不知所措。别人陪找我会心存恐惧,一个人飘荡在疾风中又会有无可言喻的寂寞。所以我宁可一个人坐在地上,一边逆着阳光观察自己的手指,一边听着头上传来小猫模糊不清的尖叫。
塔罗递给我一纸杯加冰雪碧。七个人中只有我最喜欢喝雪碧,而且是狂热地喜欢加双倍冰块,有痛彻心扉的冰凉。记得有一年小猫过生日时,我们七个人一起喝500m1的大杯可乐加雪碧。七根雪白的吸管对着七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他们恐怕全部都忘记了。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水泥台子上眼镜正和小猫分吃一杯冰淇淋。我冲他叫着,喂,那个,小猫啊,我先走了。
你这算什么呀,大家多久才会在一起一次,干吗这样啊。许诺从台子上跳下来,他的头发上还沾着兴奋的水滴。
我累死厂。昨天补了一天的化学,今儿一大早让你拽起来,谁受得了。
来这儿不是让你玩的嘛。
不和你说了。我拍拍牛仔裤上的尘土,揉着眼睛看它们一点点散开,下沉。然后我拥抱了—下小猫和塔罗:想我了就打电话给我,下次我们再一起玩,地方随你们挑。
洛洛,我送你回家吧。
沉默了儿秒钟后,顾风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家都加道的,洛洛有点孤僻嘛……
我才没有!我闷闷地尖叫了一声。所有人好像都吓了一跳。于是许诺说,顾风你赶快让她回去休息吧,看来洛洛真的是累了。
我们两个人走在游乐场的旧墙边。顾风挺着腰,目不斜视,倒显得我形容猥琐,一脸颓废。搞什么,装那么酷。我低下头,只顾踢小石子。
洛洛,你今天心情似乎不好,但是没有必要向大家发火啊。顺风的手围着我的肩。他似乎特别喜欢用这个姿势显示自己的身高优势,顺便把我压得再少长一点个儿。我抓住他的“爪子”,在上面恶搬狠地拧了一下。顾风痛得大叫洛洛你谋杀呀,指甲怎么留那么长!
为了涂指甲油啊。我把“凶器”放到眼前看着。它们修长,平坦,粉红中透着苍白,食指上有两块小小的白圆斑,像烙印在上面一样,很难看。我想如果涂了指甲油,大概就可以把它们遮起来了。
真是白痴。顾风笑得一脸无奈。洛洛,你交代鹰的事情我替你办好了,就在学校对面那家cd店,你放暑假就去吧。老板是我哥们儿,一个月四百,不错吧。
暑假之前我决定要出门打工。cd店的老板是很精明的人。倘若我自己找他谈,报酬根本达不到这么高。打零工他原本只肯付两百。不过到底是顾风神通广大,就算我要靠他吃一碗饭吧。
谢谢你,顾风。
这什么话,我们几个谁跟谁呀。顾风很潇洒地扬了扬头发。可是你也够奇怪的了,好好的宝贝女儿不做,要打什么工……不过,你父母是不是……
是。
那我明白了。顾风把我送到路口,说:洛洛你先回去吧,我要找他们,不能把大家撂在那儿。他走了几步,扭头说:回去奸好睡一觉,别整天胡思乩想的。没钱花了通知我一声。
我看着顺风的身影融入人群。他把我一个人撇在了繁华的市中心,我的口袋里还剩下一块硬币。
喂,小姑娘你到底上不上车啊。公交车司机扯着沙哑的嗓子冲我喊。哦,哦。原来我是要坐55路车回去的。小时候他们带我去游乐场玩,总把我送到55路车站。只不过我已经好久没有坐这班车了。如果能和大家一起消磨到晚上七点,也许就可以让眼镜打一个电话坐他家漂亮的奔驰回去了。我们两家挨得很近,不过生活却是天壤之别。还好眼镜身上从来没有我讨厌的铜臭的味道,否则真不敢想象会有这样一个朋友。
我把那一枚硬币投入币箱。它叮的一声落在绿色的箱底。真的,哪怕穷到只剩一块硬币,也好穷得叮当响。真是让人愉快的声音。
公交车一步三晃地前进。车厢内充斥着浑浊的空气,嘈杂的喧闹,昏昏欲睡的乘客。司机一闪一灭的烟头像跳动的鬼火,不过好像应该是绿绿的颜色。要是让他们知道我放着奔驰不坐居然去挤公交车,一定又会笑掉大牙。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漆黑一片的楼道里听不见任何声音,有点不太对劲。上次小猫来我家时非要我送她下楼,那时我还嘲笑她胆子小得像老鼠。其实谁都会怕的,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我摸索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因为我没听到自己身上丁零当啷的钥匙响。那是—串漂亮的闪银光的钥匙,上面挂着索尼送给我的木头小天使。平时只要我一走路就会听见它们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可是今天却找不到了。
完蛋了。一定是塔罗忘记还给我了。去游乐场的路上她吵着要看那个小天使,结果我被她缠不过只好给了她。
这下连家也进不了了。我沮丧地滑坐在门前。现在去找他们是不现实的,我身上没有一分钱,走路走到时他们肯定都散了。而且我也没有手机。突然我听见门里传出电话铃的响声,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我有预感是索尼打的。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踪影了,现在他打给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我根本就没办法接听。
第二天早上塔罗把钥匙还给我时不停地说对不起洛洛对不起,我把那个小天使弄坏了一点。我接过那串钥匙,木头天使的翅膀断掉一块,被塔罗用透明胶拙劣地修补上去。沉重的透明胶带缠绕着天使轻盈的翅膀,它好像再也飞不了了。我突然把那个天使从钥匙扣上取下来,然后用力把它扔进垃圾箱。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我冲出教室。可怜的塔罗吓得要命,她向我追过去,她说洛洛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索尼送给你的东西。
我抱着瘦弱的塔罗在走廊上嚎啕大哭。许多年没有这样放肆地哭一场。不知所措的塔罗突然心有所感地说,不会是真的吧,索尼不要你了。
事实情况是我被妈妈推醒在门外。她严肃地说快站起来这像什么话,才几天没来看你你就成了这个样子。头发乱七八糟,衣服拖拖拉拉,跟小流氓有什么区别。然后她用配好的钥匙轻车熟路地开了门。我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差不多八点半。
你怎么会来看我?我迷迷糊糊地瞪着妈妈。
我可是你妈。她环视了一下我肮脏凌乱的房间.皱了皱隅.以很优雅的姿势坐在我的沙发上。沙发上堆满了杂志和cd,还有一两件没来得及洗的衣服。妈妈翘着脚小心地避开它们,然后说,今大我下班早,顺便来看看你。
看女儿倒成了顺便了。我嘟囔一句。还好她没有听见,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本来呢,这个月应该是你爸爸管你,但是他秘书刚才给我打了手机,说他正在香港出差,差不多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她顿了顿,为难地摊着手:洛洛,你知道,妈妈也是很忙的,要不然你就照顾好你自己吧,反正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做什么事也挺有主意的,不会让我操心……
知道了。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我厌恶地低下头躲避她那种察言观色的神情。我早就记不清他们到底足准在管我,至于操心,也不过就是每个月往我的牡丹卡上刷几笔不小的数字罢了。我知道地这样说无非是希望我不要怨恨她——可是,有什么意思呢?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几分钟的沉默后,妈妈有些尴尬地准备起身离开。我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这样乱七八糟的房间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何况现在她已经没有义务帮我收拾了。
送走了妈妈,我的心情顿时差到极点。她在我的生活中总是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让我无所适从。相比之下我宁愿她像爸爸那样半年多来对我不管不问,反正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靠银行来维系了。他们从我出生起就没有给过我哪怕一点点家的温暖,我们一家三口直到他们分手那天也没有吃过一顿团圆饭。确切地说,我过这种独行侠的生活已经过了无数年,我连他们离婚多少年也记不大得了——三年?大概就是三年吧。我对此只知道结果,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走到电话机边想看看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跳动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是索尼的。果然是他,那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我拨了回去。听筒里响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忙音以后我听到索尼的声音,他说,洛洛,是你。
为什么两个月都找不到你。
我……索尼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很快很快地说洛洛我们还是分手吧虽然我知道这样很对不起你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希望你能原谅我。他说完以后电话那边传来很重的喘气声,就像一个即将被溺死的人呼吸最后的空气。
哦。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索尼紧张地说,洛洛,至于原因……
那就这样吧。我没意见。我喀嚓一下把听筒挂掉了。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想到原来看过的小说,这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有所不同的是小说的女主人公接下来应该和那个男生狠狠地纠缠一下,然后哭得一塌糊涂。可是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时,我只是觉得肚子很疼,主要命的疼。然后我就-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事情都赶在一天了。看来我真是累了。坠入梦乡前我无聊地安慰自己。
凌晨三点多,疼痛消失。我的大脑却突然清醒过来,然后心里是翻江倒海的难过。该死的索尼,你去死吧!我尖叫着咒骂了一句,眼泪就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掉,在无边的黑暗里,就像坐上一只不断下沉的船,周围没有人,没有声音,连只救生艇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钻心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
整个一天我的鼻子都是红红的,像只红萝卜,用许诺的话说,那叫“秀色可餐”。事后我同桌描述我的眼睛也是红色的,似乎随时都要和人打上几架。晚上许诺给我发了个e-mall,他说洛洛我听塔罗说你哭了而且非常难过,不知道你现在好一点了没有。其实索尼那种男生不要也罢,又何必为了他作践自己……
洛洛现在是茶不思饭不想。在msn里我听到顾风深沉的叹息:唉,为什么失恋的人都这副鬼模样……
哦。我忘了告诉他们,我不吃饭是因为肚子疼,而鼻子红眼睛红则是因为得了重感冒——那天早上我垂头丧气地从医院出来,手里抱着大堆花花绿绿的药。医生诊断是急性胃痉挛。她冷冷的目光从酒瓶底儿下扫了我一眼,说小姑娘你作息要有点规律,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能只顾着玩。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一些鄙视的味道,她肯定是把我当成那种夜不归宿的不良少女,因为那些人是很容易得这种病的,我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过。然后我安静地接过单子说谢谢阿姨。出门时我听见她饶舌地对对面的大夫说:现在的女孩子,家里大人也是,怎么都不管管……
怎么会有那么自以为是的人呢?我冲镜子里苍白的自己笑了笑。
当然我没有告诉许诺他们我的异常是因为生病了而不是什么索尼,否则又会被他们骂成无情无义的白眼狼。一向很擅长风花雪月的小猫说对于失恋的人我们洛洛的表现是正常的,所以我还是最好多装一阵子。
本来我们约好了下一次出去是二月十四日,那天是顾风的生日。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那样的人居然礼生在情人节。这就意味着某些愚蠢的小女生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大把大把从学校生物实验园软磨硬泡来的月季花全部处理给他,还能以减肥为们门摘来—大堆漂亮的巧克力。其实在我看来顾风只是运气好而已。所以我们这一回出去疯的话就可以打着为顾风同学庆祝生日的旗号了。可是中国有句老话叫计划没有变化快。我的重感冒刚刚有些起色时顾风就接到了去北京参加一个什么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通知。小的时候我对他一百一百地考数学曾表示过极度的愤慨,因为我是七个人中数学最烂的,就连风花雪月的小猫也没考考这样光荣的分数——四十四。虽然我的化学和外语也能在红榜上坐前几把交椅,但最伤心的事情就是珠穆朗玛峰那样恐怖的落差。
为顾风送别的那天我捏着一张六十分的数学卷子在办公室俯首听命,身后隔了一张桌子前站着恭恭敬敬的顾风教他的年级长扯拉着大嗓门不住地夸奖,搞得我的班主任越发怒不可遏。她说洛洛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么简单的卷子你才刚刚考及格,下学期你指靠什么去参加中招考试啊?化学好,那才占四十分,到时候你的数学能考到四十分我就烧高香了……
我低着头不发一言。隔壁顾风一直在说谢谢老师的推荐和培养之类的话。这小子还真能装,一副高才生拿腔捏调的样子,真是恶心。我想到化学老师在六班当堂怒斥顾风是碳酸钙的脑子,突然觉得有种没来由的可笑,于是就笑了一下。
这一笑闯了大祸。原来我没留意到班主任的怒火,看到我笑更是气得要背过去。于是她的嗓门也加大了几十分贝,颇有和年级长较劲的架势。她说洛洛你是不是要活活把我气死,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看我身体不好就故意来刺激我吗?
是谁故意刺激你了。我心里想。不过一转念想到其实她也不可避免地在听年级长的夸奖,刺激便多半是从那里来的。我的班主任也够可怜了,说实话,四十来岁的女人一心扑在工作上,到头来也没干出什么成绩。加上正处在更年期……我盯着她鬓角的一根白发看了一会儿,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几分钟,当隔壁年级长的声音停下来时,她终于挥了挥胳膊说你走吧,以后自己看着办,争取考个七十来分吧。从前她还对我说让我把数学当化学一样来学,如今她也懒得再说那些不实际的话了。
从办公室灰头土脸地冲出来,迎面正好碰到顾风。他微微笑着说走吧洛洛去给我送送行。我瞪了他一眼附带咬牙切齿地说,好,你等着我先去买点纸钱再说。
怎么了,不就是挨数学老师训了,你挨过多少回怎么还想不开。
去你的吧,要不是因为你在那边刺激她,我才不会这么惨。好不容易考及格了一次,我还以为她要表扬我呢。
白痴……顾风耸耸肩,洛洛,你准备送我什么礼物?
回头再说了。
不会还因为索尼的事难受吧?
他以为他是谁呀?我,我早就没当回事了。我冲他叫着,多长时间以前的事,我都不提了你怎么还提?!
如果你真的没当回事的话那天你就不会抱着塔罗哭了。
想吵架是不是?我的鼻子突然很酸,很酸。我说顾风今天我就不去送你了。眼镜和鹰陪小猫去shopping。塔罗会在六中门口等许诺,然后他们一起在车站送你,我真的不想去。
开玩笑的吧?顾风带着奇怪的神情:你真对我没一点感情啊?
不是不是,只不过不想去当电灯泡罢了。而且今天晚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
行了行了。顾风打断我的话,然后他习惯性地拍扪我的肩,说洛洛啊,那有一句话我就在这儿跟你说了得了。除了索尼以外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其他男生,比如我。
晚上我依然摸黑回到家里,然而走到楼下时我就愣住了,因为那辆黑色的奔驰就停在我家楼下——不是眼镜的,是我妈妈的。我倒觉得那么气派的车还是停在眼镜家门前比较合适。我在楼下转了几圈,想等她离开,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她清脆地叫:洛洛,放学不回家在楼下干什么,赶快上来!
我想起我的小窝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所以临街的窗子还是有的,于是只好半情不愿地慢慢上楼。女儿躲避妈妈是会被人说成没良心不孝顺的,可那时候我真的很想躲避她。
妈妈一身精致的穿着坐在沙发上,仍然保持上次的姿势。有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的邋遢发牢骚.,而是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她指了指桌子说,乖,去把衣服换上。
如果不在什么千年不遇的情况下妈妈是从来不叫我“乖”的。我疑惑地看着桌子,发现上面摊着一条雪白的长裙子。然后我说你是来给我送衣服的?我不喜欢穿裙子。
不喜欢也要穿。今天晚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我想起刚才对顾风随口扯的谎,居然误打误撞上了!我简直是哭笑不得。一番争执后妈妈强行把我身上的旧衬衣和牛仔裤脱掉,给我换上那条别扭的裙子,然后又把我摁在椅子上给我梳头。喷雾器喷洒的水雾让我的眼睫毛都是湿漉漉的。那条裙子很名贵的,上面镶嵌着漂亮的蕾丝和花边。小猫也有一件雪白的裙子,不过比我身上的差很多,但效果至少好一千倍。真是的,为什么人一定要穿不适合自己的衣服呢?我看这裙子套在我身上跟小丑的戏服没什么两样。
迷迷糊糊中我被推上妈妈的奔驰。她的动作还是那么利索。妈妈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勤劳的手脚麻利的女人,要不然今天她也没能力领导这个员工上万的外资公司。我从侧面看她的脸,化妆精致得无懈可击,整个车厢都充满了她身上那种华贵的香水味道——叫什么来着——我天生就记不住这些东西。同样是四十来岁的人,把妈妈和班主任比较一下,我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莫名的伤感。
车自停在一家豪华大酒店门前。穿燕尼服的侍应生彬彬有礼地替我们拉开车门。妈妈把我从车里拖出来,紧紧拽着我向门里走去。我知道她是害怕我临阵逃跑给她丢人。其实我那时候还是云里雾里的什么都不明白,我问妈你这是干吗,我又不会应酬。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妈妈不容分说将我带上楼梯。很长的木搂梯,盘旋而上,有点象电影里那种擦得锃亮的宫殿,扶手上散发着好闻的气息。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看上去也有四十多岁,可是仍然很英俊。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英俊。男人个子很高,很挺拔,有种高贵的气质。他脸上依稀残留着年轻人那种活力,和我以往在妈妈公司里见到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我觉得自己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一下,又一下,我发现他能让人产生天然的好感。
然而我的好感来源于他的熟悉,非常熟悉的气息。
男人温文尔雅地替我们拉开椅子。他微笑着问候我,你好,你就是她的女儿吧?你就像你妈妈一样漂亮。
若是在以往听到这种话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挖苦对方。从小我就讨厌听别人文不对题的恭维。但是今天我却莫名其妙地没有生气,而是很牵强地也冲他笑了笑。
然后他坐下,拉起妈妈的手。我才发现妈妈的手指上有一枚崭新的钻戒。妈妈的脸像个少女那样红了。男人用温柔的眼光把我罩住,说:是这样的,你妈妈已经同意了我的求婚,我发誓会为你们母女两个带来幸福,并且我有能力实现我的诺言。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认可。
是真的吗?话一出口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唐突。妈妈手指上的戒指闪着流淌的光芒。然后我说,哦,我没意见。
我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的。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好父亲了。他向身后招了招手,说:儿子,过来吧。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希望自已瞎掉。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身上有我如此熟悉的气息。当他的儿子站在我面前时我感到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行根弦突然崩断掉——
是索尼。
真的是索尼。
西装革履的索尼看上去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原采他也穿着和我一样别扭的衣服。我记得的索尼从来都只穿最简单的t恤衫牛仔裤,笑的时候永远灿烂放肆。可是眼前的男孩的确是他。索尼的眼光有点闪烁不定,他笑得很温柔可那完全是交际场上的礼仪。
我们两个沉默了三分钟左右。索尼试图打破僵局,他走过来伸出手说洛洛同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没有伸出手回应地。气氛又一次变得尴尬。妈妈的高跟鞋在桌下踢着我,我知道她生气了,因为我表现得让她很没面子。索尼的父亲到底看出些异样来,他问:你们以前认识吗?
索尼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我。他的目光中既有哀求又充满歉意。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索尼会向我提出分手。我咬住嘴唇,缓慢地说:
不认识。
回到家已是深夜。妈妈把我送到楼下后开车离开。我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打开电脑,我意外地看到了许诺发给我的e—mail。他说洛洛,顾风已经上火车了,只有你没有去送他,我们几个都很担心。你的脸色,—直那么苍白。你没事吧?听说你晕倒了,你……
我撩开袖子,看着胳膊上一道长长的划伤。昨天去眼镜他们学校补物理时,坐在身后的眼镜把他的《天龙八部》借给我看。正当我看到好汉萧峰为阿朱的死而流泪时,台上的物理老大突然阴阳怪气地说:洛洛同学,请你站起来。
我被他稀里糊涂连拉带拽地揪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中他无休无止地开始唠叨。但是我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那就是他无奈地说:你坐下吧。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可恶的眼镜大概踢走了我的椅子,因为我感到自己好像在无休止的下沉中碰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真是困啊……于是我顺势闭上眼睛。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边站着一脸恐惧的眼镜。他紧张地说洛洛不会吧,我只是开个玩笑,你怎么真的晕倒了……
是啊,还不是你害的。我舒舒服服地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顺便露了露我引以为傲的小白牙。
洛洛,你这巫婆!眼镜恍然大悟:原来你明明是睡着了……不过,这段时间你是太累了。反正我已经替你向你们班主任请了半天的假,你就演戏演到底吧!
今天早上我到学校时这件事就被演绎成了至少十个版本,其中最夸张的一个是说洛洛昨天突然口吐白沫仰天摔倒送到医院昏迷了二十个小时云云。想不到远在千米之外的许诺也知道了这种夸张的消息。幸亏眼镜够朋友没把我揭穿,不然下午班主任肯定是新账旧账一起算,到时候我才是吃不了兜着走呢。
电话响到第九声时我才把它接起来。然后我听到一片沙沙声。我们两个就这样很久没开口说话。最后索尼支吾子几声,说:洛洛;你今天穿裙子真的很漂亮。
……
洛洛,对不起。
……
洛洛你到底要我说些什么?现在你都知道了吧,我要解释但是你不允许。现在我是你的哥哥,我是你的亲人,你让我怎么爱你?你让我怎么办?我愿意像保护一个小妹妹那样守候你一辈子,好不好?你难道还是不能原谅我?
我轻轻地放下了电话。胃突然又开始了剧烈的疼痛,我想吃药但是发现家里没有烧热水。那些药片是根本没有办法止住我的疼痛的。因为我知道是索尼,一想到索尼我的胃就会疼,想到我和索尼在一起的两年多就这样没有了,结束了。而且是以这样荒诞可笑的结局。
于是我再次在疼痛中沉入梦乡。其实我很能看开的,只是没有人愿意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所有的残忍都来得那么快,让我根本没有缓气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被打碎。
顾风回来的时候很光荣。真的很光荣,因为他拿到了第一名。考数学得第一对他来说根本不稀罕,可这次不一样,是全国的第一。我们几个真得对他刮目相看了。校长比顾风矮得多,他笑眯眯地踮着脚拍拍顾风说好小子,那语气仿佛顾风是他儿子。学校为此特别召开了一次表扬大会。塔罗撇着嘴说老师们也不怕他骄傲,我说他闭着眼都考得比你好。
开大会那天顾风真是出尽风头。他坐在主[xi]台中央,身边全都是领导们。年级长的脸兴奋得通红,发言时还说错了好几个字。倒是顾风很沉静,他有些脸红,可还算沉得住气。他说得很少,大约都是对老师的感谢以及自己学数学的一些方法一其实我知道他学数学和我学化学一样是没有什么方法可言的。我莫名其妙地感觉他在发言时眼睛一直向我这边看,于是很自嘲地低头在下面写英语作业。尽管这样很对不起顾风,可是我就是想逃避自己臆想中的那束目光。
会议结束以后我夹着作业混在人群中向门外走去。顾风在我们班口转了几圈,但是我都没有出来。因为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说出伤害顾风的话。人在失恋的时候嘴巴会变得特别毒辣,而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晚上放学回家时,在巷子口意外地碰见小猫。她好像在这里等了我很长时间。我走过去说怎么了,你在等我吗?
没,没有。她掩饰墙笑了笑。不过是刚好路过,想看看你回来没有。小猫穿着她的白裙子,赤luo的小腿整齐如筷子。据说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有男生偷偷跑过去亲她红扑扑的小脸。我装做很惊讶地说怎么今人心和眼镜没有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你呀?他们不是钦定的护花使者吗?
小猫扑哧一下笑了。然后她正了正色,有点悲伤地说洛洛我特别想念你们。现在我一个人在七中,离你们大家都挺远的。那是全市最烂的垃圾中学。平时在学校我好像总是被人排挤,没有一个好朋友。那些女生们总看我不顺眼,还喜欢找我麻烦。那些男生,一个个都不安好心……自从上次鹰为了我去和他们打架,现在大家都不理我了,对我特冷漠……我这是招谁惹谁了我……小猫说到这儿眼眶都红了。我抱了抱她,说小猫我理解你。其实我知道你的情况,也很想念你。可是你不是还有鹰和眼镜嘛!虽然不是一个学校,可是我看他们追得你很紧啊,挺幸福的呀。
小猫趴在我怀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她突然抬头,说:洛洛,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会选择索尼,还是顾风?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地笑笑。有关系吗?和你?
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咬了咬嘴唇,其实你们都误会了我,鹰,还有眼镜。可是我没办法解释。就像你不能选择,我也不能选择。
话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远处驶来眼镜家的车,然后我推推小猫说,看看,你的护花使者又跟来了。看来你是没办法躲过他们了。车在我们身边停下,副驾驶的座位上果然正襟危坐着眼镜。他摇下车窗冲我们笑着。从来没发现眼镜笑的时候居然还会脸红。他说哎哟你们这是在开妇女会议吗?
小猫再次拥抱我,转过身对我说洛洛再见了。她很熟练地弯腰进入黑色的奔驰中。当她洁白的小腿消失在车门后时,那辆车以飞快的速度驶出了我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干燥,还是汽车扬起的风沙。我的眼睛里像是迷进了什么东西。等我伸手去揉时,手背上留下了一片清晰的水痕。
三月底的时候小猫离开了我们。我说离开的意思是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了。这个消息是鹰告诉我的。有一张漂亮脸蛋和美好身材的小猫最终选择了去考南方的一所艺术学院附中。我夸张地叫着说怎么可能呢她又没学过唱歌跳舞。
这年头有什么事不可能啊。难道你不知道她妈妈原来是搞文艺的,门路多得很。许诺说,我只是很奇怪她为什么要走呢?以她的成绩在这里考个差不多的高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说鹰,你知道吗?
鹰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摇了摇头说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很平静的神情。然后他说与其让小猫闷闷不乐地生活在这里,倒不如干脆让她生活在别处。我突然发现粗枝大叶的鹰居然也有如此感性诗意的一面。我说这下好了,你还是没能追上她,只是眼睁睁看着她走得更远了。
我们几个蜂拥到小猫家时她正在收拾行李。我们大声地放肆地敲着门说小猫快开门那你!门吱呀一声打开后闪出小猫惊喜的脸,她说来吧来吧我家没人。
你家没人那你是什么?
我是小猫!
这是我第一次到小猫家,她的小窝比起我的强了太多。三室两厅,附加阳台,全部收拾得干干净净。许诺走了一圈说:喝,小东西,你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这些家务都是你做的?
我们家请钟点工,可是做了几个月就不干了,说地方太大嫌给的工钱少,其实不过是欺负我年纪小,想让家政服务占点便宜罢了。我一气之下就把她辞退了。反正我家也没别人,我自已还能收拾过来。
你怎么住这么大的房子呢?晚上不害怕吗?
这本来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房子,但是我爸妈现在都在国外。晚上开始我还真的很害怕,可是现在都习惯了……反正也是租的房子,明天我就要把它退掉了……东西基本上都拉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小描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然后她掩饰地笑笑说我给你们做点饭吧,肯定都饿了。
鹰和眼镜不约而同地向我们使了个眼色。许诺就悄悄地说洛洛我们还是走吧。然后我跑进厨房说小猫啊,我们就不吃了。我把一个本子塞到她手里说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上面有所有我们几个在—起的合影,希望你看到它就能记住我们。我的话刚说完小猫就跳起来抱着我哭开了。到底是美女,连她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看上去也那么好看。小猫一边哭一边说洛洛真的我真的舍不得你们大家。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小猫哭得更凶了。她抽抽搭搭地说你以为上那个什么学校很容易吗?你们都知道我对文艺一窍不通,妈妈特意回国带着我去走关系。我们花了很多很多钱,才挤进那个班……其实我开始真的不想走,但是我看到妈妈哀求的跟神时我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她说我在这个小城市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反正最后还是要走她的老路,不如现在先走个捷径……我也知道这算不上什么理由的,但是那个学校名气大,将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样的将来了……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先走了。我知道有些理由你也没办法和我说清楚,那你就和鹰还有眼镜好好谈谈吧。他们两个会留下来陪你的。以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保持联系吧。
许诺、塔罗和我从小猫家走出来以后,许诺好奇地问你怎么那么久才出来,眼睛还红红的。你们都说什么了?我擦擦眼睛说没什么,只是把礼物给了她,她说她是真的要走了。然后我环顾了一下说怎么顾风没有来,不是说好了大家都要到的嘛。
塔罗想了想说听六班的人说顾风这几天很不对劲,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吧。
哎,真小知道鹰和眼镜现在在干什么,是陪着小猫掉眼泪呢,还是在决斗。我呼了一口气。小猫现在总该在他们两个中间选一个优胜者了吧?搞得跟小说里的情节似的,差不多到了高[chao]部分都会……
许诺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说不至于吧洛洛你真的不知道?小猫是绝对不会在他们两个中间选择的,他们都不是什么优胜者,这点我们都知道啊,他们自己也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塔罗轻轻地接上去:因为小猫现在是顾风的女朋友。
时间在平淡中过去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我的妈妈终于嫁给了索尼的爸爸。他们的婚礼很豪华,还选择在本市最有名的教堂中举行。本来应该是子女为父母牵婚纱的但是那天我正在中考考场上奋笔疾书。面对老师为我们灌输了三年的所谓“人生中第一次重要关口”我竞然异常平静。教堂离我们学校不算太远,当钟声回荡在优美的《婚礼进行曲》中时,我正好写完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面无表情的监考老师抽走了我桌面上的卷子,上面写得满满当当。没有人知道我手中的笔突然没水了,所以我最终没有能够划下最后那个句号。
我听着钟声的余音消失在周围一片寂静中。曾几何时我也曾如此认真地倾听着婚礼的钟声,然而那时陪伴在我身边的是索尼。我以为将来总有一天它会为我们两个敲响,可是那走在红地毯上的人却变成了我的妈妈和索尼的爸爸。
天意弄人。
索尼替我打电话去查分,他很高兴地说总算考够了一中的分数线。我的数学竟然考了八十分,不可思议的八十分,它帮助我走进了全市最好的高中的大门,尽管只是打着擦边球。我去一中领录取通知书时见到眼镜,他是我们市的理科状元。他见到我的依然有温文尔雅的笑容,然后他递给我一封信说这是顾风让我转交给你的。
为什么他不亲自给我呢?
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洛洛:
这是我第一次给一个女生写信,我的字真的很烂啊。所以,你就不要见怪了。
我现在要到北京去了。因为拿过那个全国的奥林匹克奖,所以清华附中同意免试录取我。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运还是厄运,我只是觉得有种奇怪的伤感。
洛洛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请你考虑考虑我。这句话我是想了很久的,不是趁人之危。但是那天你没有回答我。我自认我还是很了解你的,所以我不愿意勉强你,说真的,我做不来鹰和眼镜那一套,可是我知道我自己应该做什么。
关于小猫和我的事,许诺一定都跟你说了。其实小猫一直以来喜欢的既不是鹰也不是眼镜,而是我。哪奉在车站给我送别时我们就把话讲清楚了。原因我也不想多解释,因为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两个也算天各一方,所以什么都没有了。我觉得我们几个还是应该做最好的朋友,仅仅是朋友。
不管怎样,你在我心里都是与众不同的。时间还有很多,将来我们清华园相见吧。我知道这话很俗,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等待是有希望的。
我不再写了,希望你快乐,你们大家都快乐。
我在北京等你。2008,相约北京吧。
……”
喂,顾风那小子称跟你写了点什么啊?索尼奇怪地问。
没什么,哥。我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我们回家吧,晚上你还得给我把电脑修修,否则等妈回来会挨训的。
ok。索尼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走,开路!他一踩车蹬,那辆银白色的阿米尼就载着我飞一般驶出校门。
哥,将来我是要去考清华的。我突然说。
就你那数学脑子,还清华呢,你没神经吧。索尼放肆明亮的笑声在风里散落成一片阳光。
这也算是个完美的结局。我在路上自嘲地想。尽管它没能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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