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抽取了你如常的智慧与生活
听到叔父去世的消息我正在冷水滩出差,那时我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匆匆收拾行李赶着回家,叔父生前的种种情景在心中不断地回放。
我父亲有三兄弟,父亲排行第二,叔父最小。听爷爷说,叔父三、四岁的时候就能背诵很多毛主[xi]语录,表现出聪慧的天资。红色年代,在当时的农村,这可是件值得荣耀的事。更何况,我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没出什么读书人,农村人不是说“三代不读书,就出牛马猪”吗?如今叔父这么小就能背毛主[xi]语录,是与文化沾边的事儿,这可是让爷爷觉得脸上贴了金!炎热夏日的夜晚,农村人都围在一起纳凉、练神气,这个时候也是爷爷最喜欢牵着小叔父扎人堆的时间。趁着大伙儿都带着自家孩子在一起玩耍,爷爷总喜欢哄着别家孩子和小叔父比赛背诵毛主[xi]语录,而结果总是小叔父胜出多多。于是,众人都当面表扬小叔父,“看这孩子多聪明,记性多好!”, “肚子里面有料,是个小秀才!”,“气文(我爷爷名字)啊,你家今后要出文曲星了!”……在一片赞誉声中,爷爷眼中含着亮光,似乎找到了莫大的安慰。小小年纪的叔父便给没有知识文化的家族增添了几许尊严与荣耀!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家里一穷二白,加上当时农村搞集体,多数时候一家子温饱都成大问题。叔父七岁那年,想法筹钱送他读书便成了爷爷的一大心事。为了给叔父凑齐学费,那年春季爷爷跟随他人到邵阳武冈修筑铁路,那是爷爷第一次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出远门。一年后,回家的爷爷便把叔父送到了临近村子小学读书。入学后的叔父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每个学期结束都给爷爷捧回一张奖状。到现在我家老屋子里还保留着那些张贴好的奖状。每每回老家看到爷爷凝视着奖状黯然神伤的情形,我的心里都隐隐作痛,这是一个父亲对爱子无限的哀思啊!
然而,好景不长,叔父九岁那年不幸得了脑膜炎,从此苦难开始伴随叔父的一生。由于治疗不及时,病后的叔父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变成了智力低下的儿童。从此,溜着长长鼻涕的叔父开始在村子里到处瞎跑。爷爷接受不了这揪心的事实,生病倒在床上足足有三个月,从那以后,爷爷就落下一个自言自语的毛病,深责自己千不该万个该,没把叔父的病早点重视,让叔父落得了个如今的下场!
日子如流水东逝,转眼间,痴愚的叔父长成了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然而,心智却是没有丝毫地长进,仍然处于十多岁的孩童水平。但是,叔父做苦力倒是一把好手,在他那粗壮的身躯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这时的叔父白天跟着大家在田地里做事,总是做些最苦最累的事。田间息憩之时,叔父便又成为大家围着调笑戏耍的对象,每次看到站在人群中傻笑的叔父,爷爷都会急急地驱散人们,默默领着叔父回家。那时的爷爷,背影显得是那么地佝偻。
彼时的叔父也成为村人调教孩子绝佳的反面例子,“你小子再不听话,长大了就会变成狗子拐(叔父的名字)”,“还不着神读书!你是不是想象狗子拐那样蠢?”,如此这般。叔父虽然傻,但不知为何却非常爱护我这个侄儿。每当我和别家孩子打架,不管我吃亏不吃亏,叔父都会扬起他那肥厚的手掌“教训教训”别家孩子。孩子打架,大人是不能随便袒护自家孩子的,由此叔父也就成了村人嫌恶的对象了。而村里的孩子们也成天围着叔父“狗儿痴,狗儿傻,下山老虎背着耍”地叫嚷。记得当时年少不更事的我有一次也跟着叫嚷,结果挨了满眼含着泪水的爷爷一大巴掌,在我的印象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挨爷爷的打。那事也就成为我心中永远无法了却的疤痕。
由于痴傻的原因,三十多岁的叔父仍然是孤身一人,找不到老婆。到叔父四十岁的时候,有个好心人给他介绍了个瞎眼的女人,叔父终于有了个家的归宿。瞎眼女人做不了田间地头的事,全家的生活重担自然落到了叔父一人的身上,好在叔父有付好身板,尽管脑子不好使,解决一家子的口粮倒还不是蛮大的问题。令人痛心的是瞎眼女人对叔父绝对的轻蔑,总认为嫁给叔父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是一种不值。工作之余回老家,总能听到爷爷讲起瞎眼女人如何成天地漫骂叔父,打靶鬼打靶鬼的,农村上什么粗鄙的话都派上了用场。听说她甚至连煮饭洗碗洗衣服之类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也懒得做,全推到叔父一人身上。这些让我从内心当中滋生出对瞎眼女人莫大的恨意——其实我是向来没把心肠恶毒的瞎眼女人当成叔婶的。八、九十年代,农村上掀起一股南下广东打工的浪潮,低智的叔父和瞎眼女人却是去不了外面,只能呆在家里做苦力事,这也就注定了叔父家的贫困。看到别人家里一年比一年红火,瞎眼女人眼红了,逼着叔父承包了更多的田土耕种。常年累月地辛劳慢慢地压弯了叔父原本挺直的脊梁,四、五十岁的叔父,活脱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变得异常地佝偻起来。农忙“双抢”季节,叔父便象螺陀般忙起来,搞好自家的收割后,便给每家每户收割稻谷、犁田、插秧。高大有力的叔父在当时奇缺劳力的农村可是一个急需的“人才”。这时的叔父又开始受到村人的欢迎。听爷爷说,每次给人家做完事吃饭的时候,东家往往都要给叔父灌几大碗烧酒以达到节省米饭菜钱的目的,而忠厚痴傻的叔父对烧酒则是每筛必喝,一饮而尽。听到这个事情,我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因为了解叔父的困难,每次回家,我都会买些衣物,小孩学习用品之类的东西带给他,以缓解叔父家经济上的拮据。眼看着叔父家徒四壁,体会着叔父的苦难,常常在内心深处想,除了这些我又还能做些什么呢?!每当看着叔父憨憨地接过东西,总有一些酸楚的东西在心中翻涌……
我的那种担忧果然不幸为事实所印证,听说叔父逝世的前一天还在为别人家打谷子,夜里十点钟去世的,死时七窍流血,我想叔父肯定是过度劳累而死的啊!赶回家中奔丧,正好看到伯父和父亲抬着叔父的尸体进棺材的那一幕。因家里穷,只买一副很小的木料,而叔父是那么的高大,他是被硬塞进棺材里去的,只听到尸体肋骨因挤压而发出“察察”断裂的声音。我再也忍受不住,一股悲愤的东西在我内心膨胀,流经我全身的血液,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在我周身奔腾,最后冲出我的眼眶,滴落在那片生养叔父的土地上……
我苦难的叔父,是谁抽取了你如常的智慧与生活?你安心地去吧,或许天堂里并没有人间的痴傻,或许天堂里并没有人间的苦难,或许那里才是你永恒的归宿。
-全文完-
▷ 进入梧桐细雨西风瘦马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