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看书，一概是母亲从那口破书架底下，随便翻出一本来给我。看长篇最早是《说岳》，然后是《水浒》。在读四年级的时候，每天放学回来，趴在窗下，就着夕阳一回一回看下去，不懂得字就跳将过去。后来又看《三国》。记得对天地英雄如曹刘关张者，极尽仰慕。而对一百零八将的感情，却淡漠得很。为着他们不懂风雅，不会青梅煮酒，横槊赋诗。由混沌缺乏大志。

十多年过去了。在这时上看得稍多了一点，才慢慢明白，但凡行得正，走得直，胸怀坦荡，能疾恶向善的，都是好男儿。并非一定要有出将入相的理想。

梁山泊绝大多数好汉一世的追求，就如阮小五说的，"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称分金银，异样穿绸缎，成翁吃酒，大块吃肉"，当然也不尽是这样。此亦人各有志罢了。

因为感情上起了那么一点变化，对施耐庵的这部"第五才子书"产生了一点别样的看法，忍不住就做了这篇文章。把几个有点意思的人物，给他粗粗剖析一下，聊以自娱。

一林冲

林冲武艺高强，行事沉稳，含而不露，心机重城府深，都是他的过人之处。然而尤有一点，失之则林冲不复为林冲，那就是他能忍。

高衙内调戏他的妻子，在岳王庙一拳打不下去，是忍。沧州道上对董超薛霸委曲求全，是再忍。野猪林里不要鲁智深结果他们性命，是忍而又忍。柴进门下，庄客当他是寻常打秋风的，"托出一盘肉，一盘面，又一斗米，米上放着十贯钱"，他以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身怀绝世技艺，虽沦落到两颊金文刺配远恶，总该虎瘦雄心在。然而并不拂袖作色，只是起身道谢，"只此十分够了"。见洪教头，下拜，让座，四五回合棒即跳出圈来；见差拨，被骂得一佛出世，"只等他发作过了，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道。。。

勾践卧薪尝胆，不能再忍，遂成春秋一霸。刘邦受项羽封号，还是不出一个忍字，终开大汉三百年江山社稷。林冲能忍。所以金圣叹说他，"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削琢元气也不少"。终了一部《水浒》，我们没能看到林冲成就一点惊天纬地的大事业，但也只能叹古来豪杰之士终难与时运抗衡。何况以高衙内之一手遮天，却终奈他性命无何，也非常人所易为。我们至少可以说，林冲有干大事的本钱。在能忍之外，他更有另一重要的隐性特征，狠。

林冲不会轻易惹事，但若真是到了走投无路，他能狠。后心里一枪搠死富安，心窝口一刀剜杀陆谦，白晃晃雪地里飞血横溅山神庙，风驰电掣，毫不手软。干过之后，"再穿了白布衫（一件），系了搭膊（两件），把毡笠子带上（三件），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四件），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五件），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这一段，金圣叹评得最好（即括号中语），五件物事，淡淡点出，而林冲的沉郁静定表露无遗。"被子葫芦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却又是走得这等干脆!

林冲初上梁山，王伦嫉贤，百般推托，受那厮许多闲气。然而委曲求全，自称"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只要容他栖身，"当以一死向前"。直到晁盖等七人上山，第一个跳出来火并的人是他。骂王伦字字如刀，是一口气打落草直憋到如今。杀王伦，一刀割下首级，血泊里定了山寨基业。看这人行事如此干净利落，再翻回看前边诸般忍气吞声，不由人心里不折服。

林冲要去京师取家小，"将心腹备细事诉与晁盖"，也要在冷眼看定他"作事宽宏，仗义疏财"，之后。读者诸君或要想，那时节这豹子头的心，该是真要在梁山水泊安身立命一辈子了。然而我们总要记得他让位于晁盖时指着众人说要"他日剪除君侧元凶恶首"。反爪牙不反心腹；要做官，受招安。林冲安的，居然也是这份心！

二鲁智深

我最欣赏也最最羡慕的莫过于智深。对于他，只有一句古话最好评价，"真名士自风流，唯大英雄能本色"。

鲁智深不识字，不读诗书，可是孔夫子赋予君子的品格，"内省不疚，外惧不忧"，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学了一辈子礼乐也望尘莫及的境界，他生而就有。

为金老父女路见不平，三拳打死镇关西，且不想人命大如天，今后活路如何铺排，头一个懊恼的倒是，"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于是"一道烟走了"。到雁门县，挤在人群里听读榜文，一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样子。真听到是捉拿自己的告示，也不走，睁着眼等下文。到五台山落发为僧，经月不闻肉香，嘴里淡出鸟来，不起英雄末路悲歌慷慨之志，依旧兴致高昂地"向着五台山喝了一回彩"。这一段，金圣叹的批注也有趣得紧，"大鲁达岂有山水之鉴哉！"然则鲁达何以不能有山水之鉴？秦皇汉武对山川雄奇关河秀丽才是占有的欲望远胜于亲近之心。能心无芥蒂地来爱红尘万物的。只有智深这样人。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行事桩桩可昭日月。

鲁智深一不打坐，二不念经，吃狗肉，冲佛堂，昏官也骂，？贼也杀，却深得禅宗游戏三昧的真谛。比不得一班凡夫俗子，成日介口不离"阿弥托佛"，却连这样一个率性之人都容他不得。真长老说智深，"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老和尚果然有见识，这样人倘不成佛，更有谁人能成？

大相国寺一段，智深"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是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智深到，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苇，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

古往今来，但凡襟怀磊落者，其生活也多是这般淋漓畅快。困守名利，把大好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人们，来看这一段，或能机心顿熄。

很喜欢《红楼梦》里一支《寄生草》，说得正是闹五台山事，"漫褞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乍分离。赤条条来，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衣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锑随缘化！"

然而，太过悲凉了一点，也太文士气了。鲁智深只是天地间一个洒脱快乐的莽和尚。

三晁盖和宋江

我们且看生辰纲和黄泥冈事发，"晁盖问道，押司如何来得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道。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舌着这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

黄泥冈一事牵连七条好汉身家性命，实是海也似要紧大干系。然而宋江见了晁盖先不提要他快逃，忙着报自己"是心腹兄弟，舍命救你"。晁盖听罢也不一把抓紧他问怎么办，却冲口道"贤弟大恩难报！"可见拉拢人心之于宋江，江湖义气之于晁盖，都是更重于生死存亡的头一件大事。从此晁盖视宋江为救命恩人，对他的"三朗贤弟"死心塌地。然而，宋江其实是一个挺可怕的人。因为通部书中除却一个阎婆惜，一个黄文炳，居然没有人不爱他，敬他，旱苗渴雨一样地仰慕他。

他一介郓城县小小刀笔吏"生平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不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如土。人见他求钱财，亦不推脱，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稠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孟尝君是齐国名相，位及人臣，然而观其所为，未必有过宋江。少如唐牛儿，老如卖汤药的王公，三街九（衙），无一人不与他为善；众做公的和他好，知县相公也看顾他。在家驰名大孝，与国忠于职守，同时深得地痞流氓水霸山大王们的拥戴。他是有名的孝义黑三朗，他在黑白两道混得如鱼得水。他屈居绿林是不得已而为之，等那天朝廷醒悟过来，他愿意帮他们两肋插刀杀奸臣。然而他又要"敢笑黄巢不丈夫"。他用十两白银两斤羊肉收了李逵的心。他费柴进的衣食用度来得武松的感激。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宋公明，是晁盖，是被王伦三言两语哄得"此恩不可忘报"，是交椅还未坐稳，先要刘唐送金酬谢，吴用设计救白胜的托塔天王爷所能看得透的吗？宋江上山未久，三番五次用一句"哥哥一山之主，不宜轻动"架空了晁盖的兵权。又倚重李逵。李逵这呆子是他的喇叭，有事自己心里想着说不出口，李逵都会替他嚷。宋江于是一步步握住了梁山权柄。一步步铸下一座大好山寨从招安到覆灭的悲凉结局。

当梁山在名义上还是由宋晁共同执掌的时候，时迁上山。晁盖要杀他，因为他偷鸡，晁天王看不上他。虽然自己是大盗却骂做小贼的时迁没有"豪杰的光彩"，未免有点迂，却总还见他有"替天行道，施恩德于民"的意思"。然而被宋江止住了。宋江只要山寨人丁兴旺，至于来的什么货色。。。但凡能为他所用就好了。同他一伙交好的李俊、张横等浔阳三霸，只要有肥水，不论忠奸贤愚，但来便杀。比之张清在十字坡，又差了一等。三阮在石竭村，与晁盖素昧平生，却执意不肯坏他的富贵，才真有草莽英雄的气概。

四吴用

从古到今，中国读书人不变的理想是中状元，做宰相。做不到的，就做陶渊明，严子陵。再不成，就有可能落到范进孔乙己的下场。然而间或，也会出王伦，出吴用。

吴用是小村郭里私塾学究，心却当然不在《三字经》、《百家姓》上。要和晁盖举事的时候，就很玩忽职守地招呼主人家要小朋友们别来了。东溪村刘唐和雷横打架，是黎明时分吧？吴用梦里听到，觉也不睡了，跳起来看热闹。刘唐光着眼看他，"不敢你秀才事！"诚然，读书人避是非尤且不及，哪里赶这混水！

"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这腔热血，只要卖于识货的！"是阮小七的话，然而吴用或也是这般想吧？但如果他碰不上刘唐呢？取不到生辰纲呢？会否一辈子终老村塾？

除非生在武陵桃源之地，米烂陈仓之年。否则，倘这山穷水恶，他就是土匪师爷；北洋当道，就是某大元帅的参谋长；运气好的碰上刘邦时，或许能做萧何。达则兼济天下，穷则也不甘苦守清贫，起码运筹帷幄，设法把生活过得好一点。这，大概是吴用一世的抱负。要不空老林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读圣贤书。可是吴用穿道袍法孙吴，功名也止于秀士。一来大约是考不取。二来想也有不屑的意思在里面。身为一介书生，同三阮相交甚好而不为黄文炳之流为伍，其素来之志可见一斑。

吴用多智。诸葛亮当年骂死王郎，用了那样长篇大论，吴用杀王伦，才区区数言，不枉称他"加亮先生"。然而三寸不烂之舌强与百万师，看着总也有些心惊。还有卢俊义在大明府好好做着他的富贵良民，谨小慎微，安分守己。被他铁算一摇，这么轻易就震得家破人亡，也令人心寒。然而我们看《水浒》还是爱吴用的为多，鲜有骂他险诈的。这里，金圣叹又评得好，"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吴用设圈套，使心术，多是只对外人，真正梁山好汉面前，到底志诚质朴。宋江忽然心血来潮要拉卢俊义上山，显然为牵制着吴用。以加亮之才，焉能不知？然而答应得硬是爽快。一句话，家和万事兴，一切只为山寨兴旺罢了。看他帮晁盖，晁盖死了帮宋江，都劳心尽力，无有二志。可怜一座大好梁山，却终究不能风光到底。

征辽、征方腊之后，吴用受封"武胜军承宣使"，算是修成正果了。其时一百单八将却早已死得七零八落了。想到当年占山为王，聚义厅里众兄弟割肉喝酒，花团锦簇，何等快活，难免使人情伤。吴用又到底还是有些书生气质，于是投（梁）自尽。

水浒英雄，能得善终者寥若星辰，吴用全身而逝，不算很惨了。只是早知结局如此，当初何不草堂高卧，闲阅古今，授三两顽童，自在了此一生！

附记金圣叹以及其它

金老先生是个可爱的人。自名"圣叹"，学究气倒还是不薄。其"横云断山"、"背面敷粉"之说颇为胡适所不齿，骂他拿八股法读小说。然而就冲他晚明清初之人敢赞施来庵之才不在太史公之下，我就佩服他有胆识有气魄。较《红楼》的脂批而言，他的《水浒》似乎有味多了。然而颠来倒去不出"绝妙奇文"四字。许多地方我也不肯苟同。不如说鲁达不及武松，比如极口乱夸李逵，更比如列关胜为上上人物说是"云长变相"，甚么眼光！

然而也时有夺目之处，不胜枚举。随拈一处，林冲风雪山神庙，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吃，怀中牛肉下酒。其批云，"正所谓与人无患，与物无争，而不知大祸已在数尺之内矣"。炎凉之气，扑面而来。

总是以为，人这一生，需要一片天空引发你触摸的愿望，激励你不断高攀。但也少不了厚地沃土，做你永恒的依托。而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一切用这古老象形文字铸就的辉煌文明，传奇里英雄的悲喜情愁，远走的先哲们的人格，才情，识度，是我今生钟情之所在，我的大地。一旦脱离。。。也未必觉得寂寞。只是空虚，无尽的。从此生命便是随风飘逐的蓬蒿，再不能长成参天大树。这一篇文章，稚气得很，不入名家法眼。也不敢求它蟾宫折桂，只想借两个与我一样情有独钟的朋友。或能高山流水遇知音，也未必可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