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知音(上)——高山流水玉宇

发表于-2007年10月13日 下午4:50评论-3条

——蔡锷将军125周岁祭

时光渐渐走远,红颜慢慢老去。蓦然回首,尘世的一切,包括亲身经历的往事,仿佛似曾相识,偏又与己无关。我知道,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即使我们可以改变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却依旧无法主宰自身的命运。于是,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便在生命尽头电光火石交集的刹那幻灭,如昙花般冷艳,似流星般迅忽。

来到世间,我最敏感的便是声音。

1898年8月,在“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杭州,世间多了一个名叫朱筱凤的女孩。坠地伊始,我首先听到的是我自己的哭声,然后才是双亲惊喜的呼唤声,声声入耳。

听父亲说,我们朱家乃满族旗人,原籍浙江钱塘。尽管生在风景如画的人间天堂,但我还是渴望回到故乡,夜里枕着连江潮声入眠,白天任由滔天巨浪洗涤,让绝美的音画陪伴我无忧无虑地成长。

潮声未曾听到,耳畔却传来沉闷的枪声。那是1913年,第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军队攻进南京,做小学教员的父亲因为替民军抄写过布告而遭报复清算。枪响了,鲜血从他的胸腔汩汩涌出,形成一朵绯红的浪花,在我的眼前,父亲的生命便随着这朵绯红的浪花消失在汹涌的恨海中。

身世浮萍,在一番风吹雨打之后,已是北京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才艺绝佳”的小凤仙的我,又在声音中邂逅了你——一个终生占据我心灵的男人,蔡锷,蔡松坡。这次,是琴声。

在一个以琴会友的场合,我常常将满腔忿恨和哀怨化作琴声,尽管没有多少人能够听进听懂,但我还是苦苦地等待着知音,哪怕赢得的照旧是曲终人散后的独自珠泪暗垂。

1915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女扮男装的我照例这样弹奏着。奇迹出现了,你来到我面前,按住琴弦,对我说到:“气息过于浮躁,琴弦也太紧了。”不待我做声,你回到自己的座位,气定神闲地弹起了《高山流水》。琴声幽远,时光回到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这里正在上演一段伯牙子期的千古佳话,有《列子.汤问》的文字为证:“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更有明末冯梦龙在《警世通言》将其演绎为令人荡气回肠的《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琴声悠扬,吸引着我的目光:你是一个个子不高但眉宇间却充满英气的男子,我的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可我无法断定我俩谁是谁的知音。

对于我的过激言行,你以兄长的口吻劝导:“少年气盛啊,我像你这么大年龄,比你现在还英雄。”尽管我嘴上回敬“那你就是二十岁的英雄、三十岁的庸人”,但以我的直觉,此人大有来头。果然,随后向旁人一打听,得知你便是大名鼎鼎的云南重九起义领导人、前云南都督蔡锷将军——被袁世凯就近看管和拉拢的盖世虎将。

你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了,你的形象却留在了我心房。

再次见面,却颇为尴尬。你是寻花问柳客,我为勾栏卖笑女。在彼此虚以委蛇的推杯换盏中,正当袁克定等一班袁氏党人吹捧我俩是一见钟情对慧眼识人之际,我俩却私下相互较劲。我道我所见的并非英雄都是庸人,你说你看错了人,我再反讥:“可我也听错了《高山流水》,是知音难觅啊!”

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签订后,愁云惨淡的北京城怒潮震天。携手出游,遇见假称某报社记者万事通的密探上前探询你对帝制的看法,你以“有你这个喉舌就行了,我的喉头生病了”与之周旋,其机智,其俏皮,不由不让我发自内心莞尔一笑。看来,我还没有走进你深邃的心怀。

难得清静的黄昏,湖边,当看到画家因为国土沦丧、日月无光而将太阳画成黑色时,我毫不犹豫地拔出发簪,刺破指头,为太阳上色:“四万万同胞的热血会把太阳染红的。”这时的你,体贴周到地掏出洁白的手巾为我包扎,让我心湖荡漾起暖意的涟漪。听到我念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诗句,你的心若有所动,但却迅速地避开我追问的眼神:“我在黑太阳下过惯了,不愿意见血色。”就这样,被袁氏当作眼线、被将军视为卧底的我,尽管身与你朝夕相处,心却远隔万重山!当然,我也知道,我们身边还有数不尽的袁氏狗鼻鹰眼。

一番又一番的剖白心迹,一番又一番被你冷嘲热讽,但我相信,即使是坚冰,我也要用我的热情将你融化,让你露出英雄的本来面目。

一边调侃“你们都出来保驾了,洪宪皇帝还不是皇基永固”,一边提笔在“花国请愿团”上帮我签下名。在你看似玩世不恭的举止中,我分明发现你也在下定一种决心,尽管很苦痛,但却义无反顾。晚上与袁克定、梁士诒、江朝宗等人的酒会上,公开向云南发出“帝制将成,迅即筹备”这一语意双关的电文前,你不顾喉疾,接连满饮数大杯,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燕赵名士风骨。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更痛彻肺腑。

天津之行,更是验证了我的揣度。这些,我没有道破,也不必道破。

蔡老太夫人带人到云吉班砸了我的场子,当我满腹辛酸、委屈地回到一片狼藉的房间,意外地发现,所有书籍、字画、衣物不曾幸免于难,唯独桌上的琴完好无缺,非常抢眼。想到有人提及“将军心爱之物惟一剑一琴耳”,我的心中登时澄明、满怀欣喜:难为老太君的良苦用心,一来可以借此脱身解除将军的后顾之忧,二来从将军口中得知我为人的她老人家,借此清楚地告诉我她并没有将我小凤仙当作普普通通的风尘女子看待。自然,太夫人的离去,让我明白蛰伏已久的将军你将重显峥嵘。

于是,我也弹奏起了《高山流水》,在心中唱道:“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你一边听着,一边自言自语道:“是啊,高山流水,叹千古知音难觅呀!”我立即答道:“将军的知音遍天下”,并继续用心弹奏,“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颂如歌如赞礼。赞的是,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化长风绕战旗。”

我向你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并告知:“天津之夜,听你一席话,点亮了一颗心,我日夜祝祷蔡将军安然无恙,虎口脱身,挥太白剑,取国贼头,替我父亲报仇,替中国人吐气。”我的身世固不值一提,家仇也并非须冤冤相报,此言无非是向将军捧出一颗心——相信我,相信四万万同胞。

将军道:“到底是肝胆相照,铭心刻骨。”这夜,你为我挥毫写下“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此际有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明珠”两联。

临行前,将军依依不舍:“难道脱险之日,就是我们诀别之日了?”我柔声劝慰:“你不是对我说过吗?等诛灭国贼、再建共和的那一天,我将伴着你,带着一琴一剑,放浪于重洋之间,呼吸自由青春的空气……你英雄气短了吗?”你动情地说:“要是我不属于四万万同胞,那我只能属于你了。”我拭去你眼角的泪花:“你是四万万人的,也是我的。”我想,这就是我俩今生不渝的约定。

在你走后的日子,无论蹲在阴森牢房,还是呆在浙江会馆,听到的还是声音。窗外北风的呼啸声,分明是四万万同胞的怒吼声和你们的誓师声:“拥护共和,吾辈之责。兴师起义,誓灭国贼。成败利钝,与同休戚。万苦千难,舍命不渝。凡我同仁,坚持定力。有渝此盟,神明共殛”;脚镣手铐的碰撞声,分明是你率护国军将士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厮杀声;淅淅沥沥的夜雨声,分明是帝制推翻、共和重建后你风尘仆仆向我奔来的得得马蹄声。

虽相别只是短暂数月,于我竟已过世上千年。我让鸿雁传书:“拟履行前约,愿来川中伴君。”而以国事为重的你回复:“自军兴以来,顿膺喉痛及失眠之症。今兹督川,难却黄陂盛意,故勉为其难。俟各事布置就绪,即出洋就医。尔时将挈卿偕行,放浪重洋,饱吸自由空气,卿姑待之!”

老太夫人派人持你的宝剑来接我回湖南老家,并告知我将军夙兴夜寐、积劳成疾。我庄重地拂去七弦琴上的灰尘,为远在扶桑治病的你送去虔诚的祝福:“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突然,琴弦嘎然而断,只剩下船头将军的宝剑犹在风中凄然铮鸣。那一刻,我的心被硬生生地掏空了,挥泪如雨。

在京公祭大会上,举国齐送再造共和的上将军。人海中,着一袭黑衣的我悄然而至:松坡,我来看你了。

挽联如雪,雪盖英魂。

这之中,有民国国父中山先生的:“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

有将军恩师梁任公先生的:“国民赖公有人格;英雄无命亦天心。”

也有我泣血手书就的两幅:“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因缘成一梦;十八载北地燕支,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因为,你是属于四万万同胞的,也是属于我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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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山青青,水碧碧,
高山流水韵依依。
这段高山流水的故事,
成为一代英雄的佳话。

文章评论共[3]个
文清-评论

这段故事,已成为一段优美的传唱。问候玉宇周末愉快!
  【玉宇 回复】:谢谢,文清好。 [2007-10-13 20:36:03]at:2007年10月13日 晚上7:52

逸清-评论

才子佳人,永远都属于悲凉的传奇!at:2008年10月11日 上午11:26

玉宇-回复谢谢关注,问好! at:2008年10月15日 下午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