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望着已陌生了的城市,走在今非昔比的街上,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浮现眼前最多是那些血气方刚青少年时代的朋友,而最清晰的莫过于发小唐山了。
我认识唐山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当然,我也不大,仅比他早来世间几个月而已。我们俩从幼儿园直至中学没有分开过。他天生一张娃娃脸,虎头虎脑。我打小就特喜欢他圆圆的后脑勺,肉墩墩的,有事没事撸一把就跑。他在后面玩命似的追,两人滚到草坪上,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不疯到筋疲力竭决不罢休。
他与生俱来胆小,低眉弄眼看人,腼腆得象个小姑娘,偏偏又爱惹事儿,蔫了巴叽淘那种。因此,人送外号叫“丫头”,大了以后都叫他唐丫,真正的名字倒很少有人记起。我的性格刚好与他相反,好冲动,暴烈,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个子比同龄人高半头,身体壮硕,酷爱摔跤,自然而然成了他的依仗,他的“私人保镖”。可能这个原因,他一般不受人欺负,动不动还欺负别人。初二时,我们去学校附近瓜地偷香瓜,他被抓住,让人按在地上骑着打,我跑好远又返回去,把看瓜人一顿胖揍。为此,学校给我个记过处分,家里还赔了不少医药费。事后,他还到处吹:“两老爷们追,我一点没在乎,叫我站住,我就站住了......”。我当兵那年,同人赌博玩麻将,成了赌后犯。唐山怕影响我,楞说他参加赌了,同我没关系,生生把我替下来。结果他被行政拘留了五天。
入伍前一天晚上,我穿着崭新的棉军服,显得很臃肿,活脱邋遢兵一个!朋友们喝了不少酒,既有对我终于当上“大兵”的庆贺,又渗透着离别在即的酸涩。个个强颜欢乐,取笑我象个“屯老二”。唐山更象大哥似的嘱咐,一定要干出样来,考上军校,也叫哥几个荣光荣光。第二天,在送行的人群中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我有点失落。列车开动前,再次四下寻找,忽然发现他躲在月台柱子后面,探头探脑望着我,偷偷抹眼泪......
再一次见面,是一年以后的事。
我往武警总队送文件,顺便探探家。这是首长对我的照顾,时间三个小时。刚到家没一会儿,唐丫风风火火冲进来,把我从妈妈怀里抢过去,又抱又打,那股热乎劲儿让母亲乐得直掉泪。他已参加工作,有了女朋友。他回头喊:“快来见见我哥们儿!”我这才注意到他领来的女孩儿。她挺漂亮,很会说话,透着成熟,就是皮肤略黑点,个子好象比唐丫稍高。说实话,我第一眼就不太喜欢她,衣着过于时髦,还有点花哨,自来熟的样子显得有点轻浮。特别她还有点鹰钩鼻子。不知什么原因,对这种鼻子先天反感,觉得只有又狠又毒的人才配有这付鼻子。可能与文革中用钢丝抽打爸爸的人有关,因为爸爸不止一次提过,那家伙就是这种鼻子。
唐丫偷偷征求我意见。我问他:“你蔫了巴叽的,有没有把握驾驭住她?”
“靠!当两天兵甩上词了!──上完了,没问题!敢不听我......”
我笑,他笑;她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退伍回来几个月了,无所事事,整天同一帮朋友吃喝玩乐,上网、泡妞,生活倒也充实、多采。唐丫早就当了爸爸,还是圆圆的脑袋肉墩墩的后脑勺,见面还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子。他老爸病挺重,听人说冲冲喜病也许会好,加上抱孙子心切,他仓促举行了婚礼,是同学中最早成家的。结果,老爸没看到孙子就“走”了,如今和老妈生活在一起。
如果说他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上唇特意留一抹小黑胡,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只有这样别人才能当他是个小老爷们!
一天,我俩单独喝完酒,他吞吞吐吐磨叽半天才跟我说实话。原来,鹰钩鼻子霄曾经的男友经常去他家,要吃要喝,喝多了就睡在那。那小子是个混混,唐丫不太敢惹他。一年多,越来越不象话。我气得直骂他窝囊,责怪他为什么不早说?
在木器厂大墙外,我见到了这个无赖。他乜斜着眼,上下打量我,有意捋一下袖子,露出手臂,一条小青蛇纹得清晰、狰狞。“唐丫,你给我揍他!”唐丫不动。我推开他,自己冲了上去......
唐丫又恢复了近于天真无邪的老样子,与年令很不和谐。除了上班,总象影子似的跟着我,成天腻在一起。他老婆见了我,少了话语,多了几分客气,目光总好象躲着我,凭直觉,我知道她对我有些怨恨。他妈妈还象小时候那么对我,一见面就大儿子长、大儿子短的唠叨囉嗦。那个无赖说话挺算数,再没来打扰他们。
时光无声无息地过去,工作问题还没着落。爸爸的朋友在广西搞工程,要我去给他开小车。临行前,去唐丫家告别。
最近几个月难得见他一面,有时见到他,也是急急忙忙打声招呼赶快就走,好象生疏许多,过去亲热劲儿踪影全无,仿佛有了什么隔阂。我曾问过他,他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支吾过去。我也没太往心里去,可能人一结婚,有了老婆孩子压力大,都这个样子。
他在家里正糊棚。他家住在棚户区,房屋低矮,站在炕上伸不直腰,一家连一家。冬季来临之前,一般都要糊糊棚顶,一可能为保暖,二是让屋里亮堂些,过年就省事,扫一扫有个新气象。
可能我多心,反正感觉他妈妈似乎也少了以往的亲热。草草吃过他的“饯行”饭,急于告辞。这是一次沉闷、压抑,淡泊异常的相聚,我浑身不自在,象急于逃跑的小偷,赶快从他家出来。憋一肚子气,迫不及待地质问始终默默无言送我的唐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闷着头,几次欲言又止,支吾半天,还是那句没什么。我气得骂一句粗话,转身打辆“的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次见面竟是我与他揪心的永别!每当回忆这最后一幕,不禁悲从中来,心痛欲裂!
我就这样去了广西。电话里,我几次追问究竞怎么回事,他终于以短信形式告诉我实情。大意是,我调戏他老婆,甚至要同她ml!他听老婆讲了之后,很痛苦。我犹如五雷轰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浑身颤栗不已。我没有任何解释,只回复了几个字:“你相信了!?”惊叹号后边,我又加个重重地“问号”,发送之后,新换的手机让我摔得七零八落,洒下几滴男儿泪,祭奠永恒的友情与永恒的爱情冲撞、较量,是那么软弱无力,那么不堪一击!
再一次联系大约是半年以后。知道他已离了婚。老婆带走了孩子,嫁给了那个木器厂的无赖,孩子据说是无赖的亲骨肉。他说一切都明白了。接连讲了好几个对不起,并破天荒地称我为大哥,最后那句“大哥,我对不起你!”他是哽咽着说的,令我动容。
后来,从其他朋友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了整个经过,以及日后发生在他身上的许多事情。
我去广西不久,他老婆频繁与无赖鬼混,有时夜不归宿。唐丫骂几回,有次气不过,话说得很重。鹰钩鼻子借机不止一次提出离婚,态度坚决。唐丫考虑孩子,坚决不离;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打闹不断。有次,他老婆冷笑着说:“你真以为孩子是你的?”这句话刺到唐丫痛处,本来孩子早产别人就有议论,他稀里糊涂也弄不明白,听她这样讲,而且口气饱含鄙夷,无异火上浇油,结婚以来头一次动手打了她。他惊奇地发现老婆不但可以打,而且特别经打!一时痛快,喝不少酒,昏昏睡去。
个别女人变了心,有了称心外遇,特别是在身体游戏中玩得忘乎所以、意醉情迷之际,她就会暴露出蛇蝎本性,就会挺而走险,就会变得象当初爱得死去活来时的盲目,就会失去理智,而失去理智的女人,有时比豺狼凶残,比魔鬼恶毒!此刻,她望着眼前曾经的爱人,怎么看怎么厌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当初怎会嫁这个要屎没屎、要尿没尿的窝囊废!半夜时分,她愈想愈气,腾地站起身,去外屋拿起姆指粗细的炉钎子,对着打着鼾声的丈夫的头,狠狠咂了下去。顿时头破血流的唐丫,可能命不该绝,一声惊叫,蹦了起来,脑袋直接撞进屋棚里,昏了过去;女人还要打下去,冷丁儿看到一个血淋淋的无头身体立在炕上,吓得哇哇大叫,跑到院外也昏死过去......
他们离了婚,“鹰钩鼻子”如愿以偿。城里多了一个整日迷迷糊糊的酒鬼,额头一道条状大疤直通眉间,特别醒目。
他与流浪汉为伍,同资深乞丐称兄道弟,一帮年令不等,性别不同的职业乞儿,俨然找到了靠山,他的家成了收容所,白日工作,夜夜猜拳行令欢歌笑语。老妈气得去了侄女家。时间不长,他凭头上的大疤瘌,加上他仗义轻财,以及先天孩童般的率性,他轻轻松松地坐上了“乞丐王”的“宝座”。他的“发迹”令朋友们痛心疾首,有的自然而然产生距离,直至没了来往。
他的境况让我心痛,更加深对“鹰钩鼻子”的憎恨。我认为,这一切都是那女人一手造成。
我有了新的女朋友,家在荔浦。阳朔的青山秀水见证了我的热恋。流连异乡的小子,忘记了对父母的思念。老爸老妈举家南迁,特意来广西陪我。唐丫捎话来说,他混得不错,各方面挺顺。他就是非常想念我,年前准备来广西同我一聚。
“好家伙!现在唐丫可了不得,整天饭店出,酒店进,三天两头换个女朋友,穿得时髦多了!”
也不知爸爸是惊叹还是挖苦。妈妈接过话头,叹息似说:“那孩子造得黄皮拉瘦,每次看到都是酒气冲天、里溜歪斜的!”妈妈还告诉我唐丫一件趣事,我听了很宽慰。
一天傍晚,在站前广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突然冲过来抱住他,口里喊着:“三哥,我可碰到你了!”边喊边哭,身体一个劲儿发抖。两个男人过来拉她,小姑娘死也不肯放手。
唐丫这几年,在社会上磨练得相当老练,那点惊诧转瞬即逝,马上一本正经地道:“小妹你别怕,有‘三哥’在!”说着,眼露凶光,一指那两个男人,“他们是谁?”小姑娘抱得更紧了,把脸埋在他怀里哭道:“我不认识他们!”广场出租车司机没有一个不熟悉唐丫,忽拉拉过来四五个,问:“唐哥,怎么回事?”那几个男人之乎者也一通,也没说个一二三,悄悄都溜走了。
原来,她是北京一所艺校的学生,去沈阳会网友,说来这里玩,一个女人热情招待她,网友不见了。后来,发现刚才几个男人也是他们同伙儿,她见事不好,正寻思对策,就碰到你!唐丫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叫我山哥呢?”小姑娘笑了起来,显得天真烂漫。“我哪知道哇!止不过随口喊了一声‘三哥’,觉得更象真的!”唐丫惊讶地连喊:有缘、有缘!很佩服小姑娘的机灵和聪明,避免了一出悲剧的发生。他也为自己无意中的英雄行为而沾沾自喜,决心好事做到底。他打电话给一个“爱妃”,把小姑娘接去。第二天,他委托“爱妃”一定亲自护送身无分文的“妹妹”回到学校。
接到朋友电话已午夜时分。当天下午,同学聚会,大家很高兴。唐丫触景生情,无可避免地又喝多了。他喊着我的名字,代我向大家敬酒。一瓶白酒,他“咕咚、咕咚”整进多半瓶,他已醉眼迷离、精神恍惚,他死死拽住另一个人,嘴里喃喃说:“老大,...好想你!我知道...生气...也知道对不...起你!”他无力地垂下头,失去了知觉。大家手忙脚乱,赶快叫救护车。抬他上车时,人们发现人事不省的唐丫,眼角流下两大颗泪滴......
从机场出来,钻进出租车,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路上收到死讯,他再没有醒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死于脑溢血。而立之年的生日还没有过,本来说好要一起过的......
葬礼虽不隆重,却很感人。除了同学及寥廖可数的朋友,剩下几乎都是他的“臣民”。他们包揽了一切,在三、四个头顶重孝的乞儿当中,最引人注目是一对十一、二岁的兄妹,很多人都在广场看过他俩的表演。钢筋绕脖子和小手劈砖,是他俩拿手绝活。孩子们哭得很伤心,唐丫给过他们很多帮助,数九寒天在唐丫残破不堪的家里,才享受到人间真正的温暖!只有这里,才有了平等,没了岐视,才真正有家的感觉!在墓地,有人留意到一辆白色轿车远远停在那里,车上一位年轻女人在抹眼泪。
我去探望唐妈妈。胡同口路旁,停泊着那辆白色别克轿车,北京牌照。在门口,正同那个女人打个照面,她往外走,拿纸巾揉着发红的眼睛。唐妈妈一眼看到我,抱住我嚎啕大哭。平静下来后,她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封,刚才那姑娘交给她的,说是唐山让她带给老人。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张龙卡;一张打印纸上,潦草地写着:“妈妈保重。我永远不会忘记‘三哥’!”下面是一行阿拉伯数字,我想是卡的密码。
深秋季节,刮起了凛冽的寒风,夜间,地面上覆盖一层薄薄的白霜,草渐渐枯萎,花悄悄凋零。默默地站立在窗前,沉浸往事,嗟叹岁月的无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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