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上小学那时候,最喜欢的便是看小人书了。印象最深的是那本《南征北战》,不知道父亲是因为什么原因,把好几本小人书装订在一起,好厚的一本书呀!每当父母下地干活或外出的时候,我总是拿着那本厚书,一遍一遍地给弟弟、妹妹讲故事。说的是口干舌燥,眼看着快完了,结果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没完没了。直止他们爬在我的膝盖上睡着了,我才松了口气。
皮影戏
七十年代末的陕西农村,处处是一张张饥饿的菜色面孔,地里的收成老是接不上茬,每当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少家揭不开锅了呢。每当村里有那家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若是能请来戏班子,那便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事。
有些人家会请二、三人的小戏班,大家都叫它为“自乐班”。他们会根据红白事的不同而有选择地唱些折子戏,为人家助助兴捧捧场,说是戏班子,无非是两三人而已,一把二胡、一面锣足矣。他们一会儿是眉户《张连卖布》,很幽默诙谐的一出戏。接着唱《梁秋燕》:“梁秋燕,好打扮,黑油油头发双辫辫……”,直到这腔调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眉户又叫“迷糊”,它的唱腔不同于秦腔的高昂激扬,而是更多的委婉细腻。结束时三元、五元象征性地给些钱,关系好些的吃吃喝喝也就打发了。
条件好些的人家便会请一台皮影戏,费用按每折子算;要不就是一晚上总共给30元钱足矣!记得最多的是那次是惠惠家!村上人到处处嚷嚷,“啧啧,你看到没有?人家多美呀!请了5块钱的皮影戏呢!”羡慕之神情堆滿脸上,眼睛里也在放着光。
据说皮影戏最初起源于陕西华县。华县皮影戏是中国一切戏曲艺术的总源头,因其古老、精粹、成熟、完美,被誉为“中华戏曲之父”、“世界皮影之父”,多采用陕西的戏种碗碗腔。中国皮影在国际上的正式名字叫“华剧”。
村上早早开始搭戏台,台上的5个人开始忙活,先是把二弦、板胡、碗、锣等等乐器一个个拿出来摆好,挑线人认认真真,很熟练地把先演的折子戏的皮影造型按顺序一个个摆好,一切准备停当后,热闹的锣鼓就要“咣咣咣”地敲起来了,在漆黑的夜色里,声音传地好远,相邻的村子也能听到呢。
那碗碗腔的音乐幽雅、婉转、耐人回味,慢板、滚板、扬句子、垫板等等,有的如行云流水清丽无比,有的如夜莺啼鸣,独特悠扬。只可惜年幼的我不懂欣赏其中的奥妙所在,更读不懂父辈们如关中地貌般,川塬纵横布满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象花一样绽开其深层的含义。他们专注的眼光紧盯着幕布,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
台上那弦锣交替的过门太长,“咿咿呀呀…”没唱几句又是二胡的声音,我的耳朵想清静,又想找个有趣的事做。于是几个小人物便钻到木头搭就的台下,把小脑呆从缝隙中伸出,去看那台上有没有女人在唱戏,没有!清一色的男人,是谁唱出那么细嗓子的音呢?真有意思。那挑线人手不停地动,不断地变幻着布景,在华丽的桌椅背景下,王宝钏上来了,先唱几句离开富裕之家身处寒窑的过程,她的娘亲就上来了。东劝西劝看那死女子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好撩起宽大的袖子抺着泪下了。在锣鼓伴奏的过门音乐中,旁边的人已经给那皮影换上了不同的头饰,我们称之为“换头”。一折戏就这样结束后,新的戏就要上演了。
看着挑线人数十根小棒在手中翻动,已经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而他却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真希望我也拥有那双灵巧的手!
戏结束后他们在收拾行当装箱,我趁机挤上台,想就近去看那双手。也别什么特别呀,只是比我的手大,粗糙而已。也许我长大如他一样的时候,我也会做出这样神奇的动作呢!我在心里暗想。看到他平静的面容下,真想不出刚才那个柔情似水,相思苦长的王宝钏幽怨独特的唱腔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离开了这个戏台,他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关中汉子,是我时不时能在邻村碰上的那位伯伯。
大戏
记得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家中的大人很是忙碌,从腊月二十几开始,每天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女人们忙前忙后,来来回回的身影在屋里屋外不停地穿梭。每当此时,大人们总是一声叹息,“孩子们是过年,而大人是过难呀!”
在解放前,由于爷爷在西安开字号,家境在村上也是比较殷实的,高高的带有阁楼如城堡样的砖砌房子,顶部有十字花型的了望孔,据说是专门为了打击来犯的土匪设计的。小时候到邻村去,常听有人议论:“这女子是那家的呀?她家解放前可不得了,雇佣长工时,先端出一大老碗干饭,十个馍,一次能吃完的人才够条件呢!”每到打扫房子那天,家中所有的桌椅、柜子等等都搬到院子里去,那镂空的条登、椅子很重,发出红木家俱特有的釉光。我和弟弟、妹妹三人合作才能移动它,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一人承担此事,帮父母一点忙才好。
临近过年的一天中午,太阳高高地挂在中天,暖洋洋地晒在院子的北墙根。父亲端来一盆热水,给年已六旬多的奶奶认真地洗脚,剪指夹。奶奶那曾经裹过的三寸金莲,被水泡成了红红的粉色,看到那如小拳头般大小的脚,我无数次地问过她:“奶奶,你痛吗?”奶奶总是摇摇头说:“现在习惯了,刚开始时受不了的。”有时候我在想,奶奶那么小的脚,如何支撑住她的身体?她能如我们一样健跑如飞吗?不行。她只能一步三摇地做婀娜多姿状。从古到今,好象女人全是为男人活着,如“君王好细腰,楚女多饿死。”到现代的丰胸提臀产品广告满天飞,真不知道女人的尊严何在?
然后是花二、三天时间蒸花花馍,时间长短因家里成员和走亲戚的家数不同而定。花花馍有老虎、燕子、梅花等各种形状。动物模样的馍被一双双巧手做的是活灵活现,生动可爱,再加上馍上要么点上红点,要么用红枣及各色豆子做点缀,真是喜庆的很!在春节这段时间里,再也不用吃黑面馍或者包谷面馍了,还可以吃上肉,别提心里多高兴了。
妈妈每年少不了要蒸三个老虎,馍的大小因年龄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我的最大妹妹中等弟弟的最小,弟弟也曾经表示抗议,但效果不大,形成的惯例年年依然如此一样。记得后来也有过一次抗议,就在我上初二的那年,妈妈在我第一次来月经后专门给我买来了卫生纸,弟弟也表示抗议,“你为什么只对她俩好,我不是你的娃么?”他满脸的疑惑。
元宵节晚上,我、妹妹、弟弟三人一手抱着老虎馍,我和妹妹另一只手挑着父亲早早就糊好了莲花灯,花瓣在蜡烛光的照耀下通红艳丽,非常美!弟弟拉着他的专利――兔子灯,已忘记了馍馍大小引起的不快,如小尾巴一样乐呵呵地跟在我们的身后。在村子南头大伙们聚在一起,先评价谁的馍最大、最好看;或者干脆交换着咬一口,看谁的馍最好吃!然后我们是从村子的南头串到北头,从前巷串到后巷,各种各样的花灯如萤火虫,从灯的样式和用材上也可以看出那家人的贫富和手巧程度。当蜡烛将尽时,也是我们归家该睡觉的时候了,此时怀里的老虎大多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那些早已经在我们的小肚子里消化了。
每年大年初五那天,住在赤水镇上的三姨便会邀请母亲和我们三个小孩子去看大戏。有外婆、四姨、五姨,还有大妗子(大舅母),以及表姐、表哥、表弟、表妹们,可热闹了。不知道那时候父亲和姨父、舅舅他们去了那里,好象男人们不大凑这热闹似的,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还有个大姨,因为她是外公第一个老婆生的(后来我听村上人说的),她也从不参加这样的聚会。当外公从东北打完仗,把外婆带回来后,她的母亲就离开了,最后改嫁到很远的一个村上。
两个表弟早早搬了条登,占居戏院的最佳位置,大人们坐在那里看的是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跟着台上唱几句,“妹子呀,你听我说,跟上当官的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当屠夫中了状元,好运接连降临,拉起妹子戏谑时,《屠夫状元》那本秦腔戏就结束了。然后是《火炎驹》、《柜中缘》等折子戏开始上演。
孩子们在戏院的人丛中到处穿梭着玩老鹰抓小鸡,有的胆子大些的在拣拾地上别上燃放未响的漏网之鱼。拿着三姨给我两角压岁钱,我在思量是否用它买几个小鞭炮,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放弃。于是跟着表姐、表哥们又是一阵疯跑,哇哇地乱喊乱叫,总要受到旁人的制止后才安静些。小时候的不快乐转眼就烟消云散,很容易找到宣泄的出口。
累了的时候,我们会回到坐位上,吃一些从家中带来的食物,喝一些水就老实一会。因为不大听得懂戏,但喜欢看那花旦人面桃花的扮相。《穆桂英挂帅》里,你看那威武女将,腰佩宝刀,手拿如鸡毛弹子一样马的道具,“当、当、当”地在台上绕一圈,从京城到前线几千里路就走到身后了。她头戴凤冠,两根长长的孔雀翎顺势飘动,多么英姿洒爽的一身戎装呀!“好!好!好!”戏院里响起很热烈的喝彩声,小孩子们不由自主地站在凳子上,马上就遭到后边一位老太太的强烈抗议,三番五次后,她竟然拿起拐杖敲我们的头,我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伙小孩子们一哄而下又在戏院里疯玩。
电影
上小学的时候,作业没现在的孩子多,学习负担也不重,好象大多时间都在玩。每到晚上我们就到处打听哪个村放电影,无论五里、十里,小伙伴们从不嫌路远,披星戴月结伴而行,一路上叽叽喳喳如喜鹊一样议论着电影内容,真是兴奋无比!
起初看到的电影是黑白色的,印象最深的是一部秦腔《三滴血》。片中那个叫尽信书的县官,他认为书上讲的全部正确无疑,于是采取滴血认亲的方法来断案,从而造成了三笔糊涂帐。每次一上堂是不变的开场白:“来来来,端一盆水,拿一苗针上来。”他迈着八字步,慢悠悠地踱下堂来。第一滴血让亲生父子分离;第二滴血亲生母子结论相反,让夫妻生疑;第三滴血非亲姐弟成同胞,活活拆散一对好鸳鸯。那时候听大人们说,滴血认亲要分春夏秋冬季节不同,不是什么时间都可以进行的。至于现在滴血认亲有没有科学依据,我始终不得而知。好在结局是个欢欢喜喜的大团圆,真让人一扫郁闷之气。过了不久,我也看到了彩色电影,感觉如同黑白照片上了七彩一样,与以前的单调色大不一样!
在县城上高中时,到电影院去看那神奇的立体电影,感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电影名是《欢欢笑笑》,戴上那个眼镜,什么都变的不同,取下又恢复原状。就看见银幕上的欢欢笑盈盈地向走来;汽车也呼啸着冲向你;吓的你身体不由自主向后倾;男主角扔给女主角一个红红的苹果,你也忍不住伸手去接。环顾四周,大家非常兴奋,电影院里一片大呼小叫声音,好象要把房顶掀掉似的。
电视
直到上初中,村子里没有一家买上电视,好在乡里的中学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每天晚上,住校生还有附近村上的人们都来光临,晚些时间去就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了!
先是在一片小小的空地,最后搬到了操场上。多好呀!想啥时间看就啥时间看,手轻轻一摁,图像就出来了,多方便呀,有人忍不住赞美生活的幸福。夜深了,管理人员要关掉时,还有很多人央求再多放一会儿,他熬不住求,面皮软,总是为难之后又答应了。
后来看到许多日本电视剧,《血疑》、《命运》、《排球女将》,山口百惠在我的心里留下很深的记忆。她演的小鹿纯子是我崇拜的偶像,尽管当时的崇拜不似现在青年那么狂热,但小鹿纯子的形象的确影响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我们那一批人。主人公不怕困难,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给我们起了一个很好的人生指向标作用。记得我从县城回来,也穿了一件那时候流行的海军衬,大大的方领,淡篮色的竖条纹。剪上学生头,额前是齐齐的留海,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现在翻出那张照片,如同时光倒流一样,一下子把人的记忆拉回到许久以前的往事。
90年大年三十那天,我家也买了一台彩电,父亲急忙上房顶安装天线,母亲一直催我们姐弟三人快点吃饭,好看一年一次的春节晚会。那是我们第一次在自家房子里看到外面的世界,全家人其乐融融,笑容洋洋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慢慢地随着外面世界大门的渐渐打开,我才知道世界是多么精彩,表现自己人生最广阔的舞台得靠自己去努力寻找,我一次一次地上学,寻求走出那个小地方的机会。
后来我上中专、大学,然后工作,走过许许多多地方,看到过南方北方不同的高山与流水,接触过不同行业的人们。交了很多朋友,也留下一些遗憾;得到了很多,也遗失了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太多的人和事从我身边如流水般逝去,不再回头;记住的和不愿提起的,没留下痕迹的和难以忘怀的往事跟着岁月的脚步一再向前,大都如过眼云烟。唯有我看戏的经历,一方面体现时代发展一步步向前的脚步;另一方面也是我三十多年来人生路上的成长过程,有些场面越是久远反而更加清晰地不时出现在我午夜的脑海之中,让我难以入睡。
从皮影戏到大戏、黑白电影到彩色、黑白电视到彩色电视,以及如今的大背投、液晶电视,无一不代表历史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推进。在那个贫穷苦难的岁月经历后的今天,只是觉得当时不易的同时,不再让人感觉到那往事浓浓的涩味,而是那些在涩味背后存在的很多值得珍藏的东西,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在物质生活相对丰富的今天,宁静的精神家园成了每个人不可触摸的梦幻。常见有人把“宁静致远,淡泊明志。”高悬案头,可是真正有几人能够放下名利,实实在在地做到呢?有人说当你时常回忆过去的时候,说明你已经老了。但我认为老与不老只是一种生活的心态,而并非唯一衡量衰老与否的标准。只要我们拥有一颗善感的心灵和积极向上,热情奔放的生活态度,那么回忆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更会促使我们对今天幸福生活的珍惜。学会以什么样的心态迎接社会的挑战,勇敢地承担起我们这代人应该承担的家庭和社会使命;学会以一颗包容的心态在人生的长路上种下一颗颗树,让它在年年的春天里开出更加繁茂的花朵,留给周围满院温暖的春色。
人生如戏,你在看着别人的喜怒哀乐,同时自己也是主角,在一步步上演着的人生长剧,酸甜苦辣只能自己动体会。乐了一生,悲也一世,何不让我们以一颗善待人生的爱心呈现给世界一个美丽的笑脸。就如冰心老人所说的那样: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长径/点缀得香花弥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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