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湘兰迈着轻飘的步子独自一人从村里那个简陋的卫生所里走出来时,天边的那一抹晚霞正一团火似地烧地通红。只是在湘兰眼里,那一抹晚霞仿佛是一滩鲜红的血,只让她感到一阵沉重的眩晕。没有人能够体会出此刻的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心情,也很少有人知道这几个月以来到底是什么病把湘兰折磨成这番样子。湘兰记得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半山腰挖草药,纠缠在一起的枝蔓缠绕着她紧紧抓在手里的那把生了锈的锄头,不一会儿就弄得她满头大汗了。紧接着,湘兰便感到脑海里出现一阵纸一般的苍白,远处的风吹来便把她掀倒在地。好久,湘兰感到自己四肢不能动弹,迷迷糊糊里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从不远处赶忙跑过来把她抬下山。
一醒来,湘兰见到的便是满屋子的白。湘兰从来也没来过村里这个卫生所,即使是有病也是去山上挖一些草药来吃。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见湘兰醒来,走过来望了她一眼,接着又走开了,回来时却穿上了一件白袍。这个人显然是这个窄小的卫生所里唯一的一个值班医生了。望着眼前这个医生探询的眼神,湘兰犹豫了好久才把自己的病情吐了出来。对于自己的病,湘兰能判断出什么,脑子里却又模糊不定。医生耐心听完湘兰的叙述,接着继续做了一番检查,最后看了她一眼便一声不吭了。这时,湘兰却急了,无力的手把自己瘦弱的身体支撑起来,深陷进肉里的双眸仿佛藏着一条火舌,嘴微微张了张,一句话便跌落在地上,叹息似地说——医生,你快说啊,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湘兰见医生暂时不语,双眸望着门外的那一片青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样似地。湘兰最后犹豫不决地掏出深藏于心已久的那个疑问,那张略显苍白的嘴巴又微微张了张——医生,是性病吗?湘兰看见医生微微点了点头就转身走出去了。而湘兰内心只感到一阵身处死亡边缘般的绝望。只是幸好,医生的眼里满是同情,完全没有流露出鄙夷的眼神来。
一个常年生活在偏远山村的乡村妇女染上了这样的病,到底意味着什么?而这个病的背后又藏着多少难以告人的故事?湘兰一走出门,无数个问号便从绝望的心底水泡似地冒出来。而最重要的是,湘兰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面对身边那些异样的眼神。无数个问号直让她感到一阵沉重的眩晕,还没来得及解脱,又把她淹没在潮水般不停涌来的琐碎回忆里。
〈二〉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湘兰吃完饭刚蹲在马桶上便感到一阵异样的疼痛,只是那一阵疼痛待她刚走出门却又倏忽不见了。湘兰没把它放在心上。只是到了晚上,那一阵异样的疼痛又在她身体下部闹腾起来。那一晚,湘兰摸着墙壁上了几躺厕所。早上醒来时,一缕耀眼的阳光正透过窗户投射在她苍白的脸上。只是那时的她还没发现这份少有的苍白。湘兰躺在床上只感到浑身无力。如果是以前,她早已下地干活去了。一连几个星期,湘兰吃不下睡不着,整个身子骨仿佛散了架似地,心却变得异常焦虑起来。菜园里的杂草见她瘦弱的样子也开始欺负她了,几个星期便发疯似地长了起来。湘兰紧握锄头挖了几块土坯,额头上便冒出几滴冷汗来。于是整个菜园子也只能睁着眼任它去,每每湘兰一转身,从菜园子里出来,刚刚还很规矩的鸡便欢腾着跳进菜园跳起舞来。湘兰抱着这病,身无一人,一个人有点害怕了,于是在一个雨水飘飞的夜晚满脸泪痕的告诉了隔壁的邻居王嫂。王嫂只不住地劝慰她,末了千吩万嘱地叫她去山上挖一些草药试一试。湘兰毕竟还是刚入洞房之人,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情。她不知道王嫂是个多嘴舌,喜欢谈论别人的事情。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只几天工夫,文竹村这个狭小的村落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件事。
〈三〉
以前的日子,湘兰一直都是深入简出的摆渡着过完。干完一天的活,在昏黄的灯光下吃完饭,再在黑白电视机前蹲一会儿便上床睡觉去了。出嫁刚到这儿那年也是这样,几个月下来,邻里的人便发觉湘兰跟别的新娘有点不同。像别的刚从其他村子里或者城镇里嫁过来的姑娘往往都是在一两个月里就与邻里乡亲闹得很熟了。因为在她们眼里,把关系弄好了,以后做起事来才容易得多。有如桥的作用,只有把桥架好了,才方便走路。只是湘兰在邻里乡亲眼里是个不架桥,能吃苦耐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尤其不同的是,湘兰在路上与熟人见了打招呼的方式也不一样,她不问你吃了没有,而是向你投来一个浅浅的微笑。这便有点特别了,至少在这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又很偏僻的乡村里,湘兰的一举一动是特别而又带神秘色彩地。就因为这两个特别与神秘,村里人便都在心里尊敬起湘兰来。
而如今湘兰患上这莫名其妙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名字的病,再经多嘴舌王嫂这么一说,村里的人便对她有了不同的看法。
湘兰家住村头,而她家的猪圈在村尾。村头村尾在外人眼里连接起来应该是很长一段距离。这一切都得归因于文竹村的偏僻与狭小。文竹村就像一个很狭小的湖泊,投入一块小石子,也能惊起阵阵波浪。村头与村尾的那段距离值得一说的应该是它是文竹村唯一的一条主干路,虽狭小却贯穿了整个村庄。村里的所有人家就是这根线上栓着的蚂蚱。以前,湘兰一直是很喜欢这条小路的,每次去喂猪食往返的路上,她都能从小路旁投来的眼神里咀嚼出许多滋味来。那都是她喜欢的味道。只是自从患上这病起,这仔细算起来也只不过200多米的小路却仿佛插上了无数竖直放置的刀刃,每走一步,心便要咯噔一声疼痛一次。那些日子,每次湘兰拖着疲惫的步子去村尾喂猪食,路旁那些异样的眼神仿佛无数只短小却锋利的箭朝她射来。于是几日之间,湘兰这个平日举止特别略带神秘气息的女人便成文竹村这个狭小村落的常谈之人,村里人没事闲着了便把她叼在嘴上,议论一番。湘兰仿佛是一块可口的肉,村里的人把它叼在嘴上,然后再轻轻一咬,便生出许多滋味来。对于湘兰这个疾病的缘由,村里人有不同的看法。见湘兰有点姿色的未婚青年以及已婚中年都一脸严肃地认为这个病后面一定藏着一个风流的故事,而且就发生在村里。心眼好的都说这只不过是常见的妇科疾病,吃几副草药就好了。而一些离过婚的女人暗地里都说湘兰他丈夫常年在外打工耐不住寂寞,一定在外面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湘兰毕竟是个读过书的人,对于流言,她不会轻易接受的。而乡村的种种流言,她扪心自问,然后又想起自己的这段姻缘是怎么争取过来的,心里是一百个也不会相信的。她一直相信吃几副草药就会好,只是几个月下来,身子愈加瘦弱。
〈四〉
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就这样潮水般涌入湘兰的怀里。湘兰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黄昏走进黑夜回到家时已是满眼泪水。幸好借着夜的帷幕,没有人发现这些。推看门,是满屋子的黑,完全没有了当初生活的一点气息。初夏的天,手摸在凳子上,湘兰的心却只感到阵阵冰凉。湘兰直接跑进了房间,扑倒在床上,泪又从眼角流出来。一切事情在医生的一个点头之下便已很明了。湘兰躺在床上想起好多。想起两年前,面对家庭的阻力,她还是选择了日辉。出嫁前的那一晚,她仍和父亲大吵了一顿,而父亲气得扇了他一巴掌。湘兰还记得父亲对她说的那句话——你嫁给了他,以后就别叫我父亲,以后就别再进这个家门。而当初,兰的母亲劝慰不住,看着他们父女俩,只能站在一旁落泪。湘兰想着想着,泪水愈加流个不停,滑落在枕头上,湿润了整个棉套。湘兰只感到自己这几年以来所坚持的情感都破碎了,现在,她连回家的勇气都没了。兰只感到自己已没脸再回家了。
不幸,村里人的议论成了她婚姻的宿命。兰迷迷糊糊睡去,在梦里却又梦见那个男人,她一直以来深爱着的那个男人,那个现在让她心碎了的男人。湘兰在梦里一直质问他,为什么结婚两年半了你还不要孩子?为什么前两年你从外面打工回来过年然后再出去,我不会出问题?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梦里,兰只看见眼前这个男人默默不语。兰跑过去想撕扯他的衣服大声问他,只是一跑过去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墙壁上那个古老的钟滴滴答答地响着,不一会儿又连续不停地敲了5下。湘兰躺在床上没再睡下去,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抽屉里收拾了几件崭新的衣服,又从箱子的最底部掏出两年以来的积蓄,然后一一放进背包里。兰朝还很漆黑的屋子望了最后一眼,把门锁得死死地,便疯似地往汽车站跑去。
〈五〉
当湘兰握着电话筒压抑着心里的愤怒与心酸对电话那端的那个男人说“日辉,是我,我现在已经到了深圳时,湘兰只听到电话那端一句冰冷的声音在她的耳膜里蔓延开来——你来干什么?湘兰听了,泪又流下来,模糊了双眼,整个世界立刻变得迷离起来。
湘兰始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染上这种病·自己终其一生也就会与一个人发生关系·
〈六〉
橘黄的灯光下,满屋子散了一地的钱,那张印证着湘兰病情的纸张有气无力的躺在地上,与苍白无力的灯光相映成趣。湘兰质问的眼神在这个男人的几声呵斥之下却渐渐失去底气。湘兰只蹲在地上不语,而那个男人却歇斯底里的质问她——你是不是还和那个男人有联系?这个病可能就是他传染给你的。而他,只不过是当初喜欢她的一个男人罢了,现在已经远在北京。湘兰蹲在地上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好久,那张陌生的脸却愈加显得陌生起来。湘兰站起来,猛得扑过去,一巴掌扇在这张陌生的脸上。只是令人失望地没有打醒,那个男人反而使劲浑身的力气猛的一推,把她推到一个满是污垢的角落里,大声叫喊着,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敢打我?你趁早给我滚!给病,你自己去治!谁传染给你的,你就找谁去!那一地的钱还有那张无精打采的纸片被那只强悍的手重新塞进了背包里。湘兰用冰冷的眼光望着眼前这个再也辨认不出的男人,乌黑的头发四散开来,仿佛疯了一般,无力地接过背包缓缓地走出去。满屋子只剩下那些所说出口的话落在地上,苍白无力,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生机。
深圳,这个繁华的城市,暗夜深处又多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几日之后,湘兰拖着疲惫的步子,双眼呆滞无光地走进医院那个门前坐着许多高贵妇人的妇科门诊部时,正是早上十点。狭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湘兰站在人群里便立刻显出许多异样。身边站着的妇人几乎都是衣着很时髦的人,眼神里透露出几许妖媚。轮到她的时候,医生望着湘兰呆滞无光的双眼,很敏感地意识到什么,说道,你干这一行有好几年来了吧!你看你的病情,你要是再不来,你的命恐怕都保不住了。兰双眼只望着窗外,什么话也没说。从医院出来,望着满眼的车流,湘兰只感到无处可逃。
〈七〉
日辉接连几日不见湘兰的影子,也不见她找上门来缠着他,想着她应该自己治病然后再回去了,于是翻江倒海般的内心开始平静下来。心里自是一阵莫名的惊喜。他想着回去离婚也好,反正已经到了无法挽留的地步,事已至此了。于是又过起了他逍遥的打工生活。
几个星期后,日辉身子里又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饥渴,实在承受不了。当晚,下班后,便好好地打扮了自己一翻。穿着西装,吹着口哨,一路向北。来到红灯区已是晚上8点,朝柜台前熟悉的老板娘招呼了一声说,老板娘,今天给我介绍个好一点的。日辉一说完便走进一个房间里,把灯按开最后又把它按灭了,这次他想来一次新鲜的。
门外有人敲门,日辉叫了一声请进便朝门口走去,还没等那小姐跨进门口两步,日辉便赤luo着身子猛得把她抱在怀里。
日辉揉捏着女人坚挺的ru*房,心里禁不住一阵荡漾·这年,正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季·
一阵激情疲惫之后,日辉把灯按开,整个身子却只呆在那里,身下的躺着的却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女人一脸冷笑的从床上爬起来,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只不语。日辉惊愕的说了声——怎么是你?便赶紧下床穿衣服想走。刚走到门口,女人一脸冷笑地跑过来拽着他的衣服说,先生,没付钱你就想走啊?
谁也没想到,那女人会是湘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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