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隆冬岁末,白皑皑的雪花纷纷落落地飘舞着,将这北方小城的角角落落都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白,仿佛一层层的青霭笼罩着城市,显得格外宁静,素雅。
城市有城市自己的悲哀,城市也有自己的无奈。
这种悲哀是无奈,这种无奈渗着悲哀……
汤,住在这座小城。汤从小就和这座小城结下了不解之缘。汤的家庭是和和睦睦的三口之家,父母都在小城里上班,早出晚归,平平凡凡,本本份份。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生活,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平安祥和。这是小城里千千万万户家庭的愿望。所以,他们害怕苦难会戛然而至,破坏了原本的和谐;他们畏惧不幸会降临,将后世的宿命注定。他们怕死,怕一切与死有关的东西。尤其,在落雪的隆冬时节,白皑皑的雪花仿佛葬礼上雪白的挽联,而那黎黑的楷体大字就像小城里一幢幢黝黑的建筑物,显得格外肃严,甚至恐怖!
而,这些宿命,这些恐怖,汤却不以为然。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汤从一降生就学会了用手抓东西,甚至撕东西。汤的母亲ru*房上就头一条疤痕,就是汤吃奶时抓破的。汤很会动怒,学习糟糕,常在校园里打架,吃了处分。汤却仍不以为然。父汤母为了他而心力交瘁。他表面上不屑一顾,可心中也痛,是绞心的痛!其实,每个孩子都想让父母为自己感到骄傲,自豪,哪怕只是小小的赞许。可是汤没有品尝过父母的赞扬。但,汤从小乐于助人,爱打抱不平,这点是毋庸质疑的。
汤是孝顺的孩子,却总是将事情弄巧成拙,反让父母为他感到焦虑。汤的坏习惯很多,小的时候,就老爱尿床,拉屎,弄得自己臭烘烘的。汤在幼儿园就不乖,常常会为玩具分配不均而和小伙伴撕打在一起。每次老师都要叫汤的父母领回去,时常说:“你们呐!好好管教管教吧。这么小就打架,长大还得了?”回去后,汤免不了一场毒打。
……
十八个春秋,一晃就过去了,它包涵着酸,甜,苦,辣。
那天是特殊的日子,是汤的十八岁生日。汤的月份小,生在十二月份,在大雪弥漫的隆冬时节来到这个世上。也许,汤与雪有着注定的因缘。这天,依然有雪花飘舞,寒风肆虐。汤答应母亲今天回家过生日,可学校里有技能训练课比赛,所以会晚些回来。
汤母在家里准备了许多汤打小喜欢吃的菜和一盘大蛋糕。汤父则看着新闻。汤父答应汤在十八岁时送给他一双崭新的皮鞋,款式也是最新潮的。他们等着汤,等着儿子回家一起过生日。他们翻开了珍藏好久的相册,回忆着从前。窗外,绵绵的白雪飘舞,洋洋洒洒到落进小城的角角落落,无声无息。
“瞧,十八年了,汤那时就这么点小,你还抱着他。”汤母指着一张照片,缓缓地说。
“十八年了,这臭小子已经十八岁了。真快啊!十八年前刚怀汤的时候,你多年轻!”汤父说着,用后抚了抚汤母的脸。
汤母笑着说:“老不正经!”
两人守着一桌丰盛的晚餐,陶醉在记忆中,幸福得像刚刚认识的时候。他们是在工厂相识的,十八年前,一个帅小伙与一位苗条的女工人相识,热恋。那时候正赶上文革,工长里的大型机器都停产了,工人们有的贴大字报,有的上街批斗,有的就也像汤的父母那样热恋。工厂停产后,上班就等于是坐班,每天一杯茶,一张报纸,汤父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们热恋到文革快结束的时候,结了婚,生了汤。1976年的冬季格外的冷,大雪漫天飘飞,寒风卷起白茫茫的雪花,将小城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十八年了,他们相互拥抱着,回味着记忆里的点点滴滴。
雪下得很大。
路上很快积满了雪,还滑倒了一些行人。他们爬起来都埋怨道:“这场雪下得真不是时候!”晚上八点多了,汤的父母开始焦急起来,他们无法接受儿子在路上会遇上什么意外的消息,他们非常担心。窗外天色凄迷,似乎预示着不幸将戛然而来。雪依旧在肆虐,肆虐……
“打个电话问问,快去!”汤父将鼻梁上的眼镜推了推,朝汤母唤道。
汤母藏好相册后,望着窗外黎黑的夜色,心中腾起怪怪的感觉。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声音也跟着紧张,说:“你打吧!我……我怕他又怪我打扰他……”汤母有些局促不安。
“那关什么紧?还反了他兔崽子!我来打,都什么时候了,学校弄什么名堂?”汤父放下手中的杂志,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拨起号码。
一阵盲音。
……
鹅毛般的大雪落着,像扯碎了的棉絮一样飘飞。小城里到处都充溢着宁静,只有雪和风在旋舞。寒风飕飕地呼啸,卷起了地上未干涸的雪花,撞碎了两颗等待儿子回家的心。汤所在的学校是小城里比较好的一所中专。汤本来打算念高中考大学的,但是他中考的分数离重点高中分数线差十几分,他死活不肯让父母出钱去念,于是就进了比较好的中专,选择学些市场上紧俏的专业。汤从小爱打架,开朗,活泼。却,自从进了中专以后就慢慢地乖了起来,行为举止愈来愈文明,整个人都文雅了许多,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父母认为,汤长大了,懂事了。的确,汤真的懂事了,汤在中专的表现非常突出,门门专业技术考核都是优秀,还是学校劳动模范生。而且,汤成熟了,汤的下巴开始长胡须,淡淡的黑色,更使他帅起十足。汤很受学校里女孩子的青睐,而汤却对一个叫苏苏的女生着迷。这种着迷也叫作恋爱,是青年人的激情的碰撞。
那天晚上,雪很大,汤本来可以早些回家。但,苏苏因为和学校老师顶撞而被留了下来。汤,也陪着她留下来。简单地处理完学校的事情后,汤答应送苏苏回家。
那夜,雪和风始终笼罩着小城。汤和苏苏两人依偎在那个经常等车的站台,等待着回家的班车驶来。苏苏觉得冷,对汤说:“靠我近些好么?”
“好的。来……”汤紧紧地抱着她,两人的头相互靠着,在风雪中摇曳……两人私语着,把时间一点一点得烘暖了。汤搂着她,摇啊摇啊,嘴里哼着小曲子,对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到我家陪我过好么?”苏苏闭着眼睛,尽情得享受着汤怀里的温暖,听到汤刚才的话,微笑地应允。汤的眼神中渗着幸福的光芒,刺穿了茫茫的夜色,与飞雪掺杂在一起,腾升。
班车慢慢地挪近,远远的,便可以望见微弱的车灯,在大雪中呜咽,好像是一会发光的庞然大物。他们以为那是回家的车子,是的,他们多么多么希望这辆车子能把他们载回家,载到避风的港湾,去享受家的温暖。汤想着,他似乎看到了未来是一片美好的境地。父母会为他骄傲,自豪;他们一家人会和谐美满快乐地活着,汤和苏苏会有自己的孩子,父母会成为爷爷、奶奶;他们会抱着孙子,在斜阳中散步……
可惜,可惜,可惜……苦难总会戛然而至!一切美好的梦将骤然破碎。
就在那辆班车靠近站台时,她本能地奔向了车子,而车子却未停,朝苏苏疾驰而来……汤救了她,汤把她扔向了站台边,那瞬间也许就短短的几秒,汤却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她惊悚了……她冻僵了……雪地被染红了……深深的血色。八点多,1984的雪夜,成了永恒的记忆。汤死了!他没能走完十八个春秋。
……
汤的父母开始不断地给校方打电话,未有回应。
那夜,风格外的冷,格外的肆虐。雪一直未停。汤的父母一宿未眠……知道汤的死讯,是在第二天中午。他们昏死过去,警方将他们送进了医院……然而,客厅里桌面上的大蛋糕还在,上面有“十八岁生日”五个字,鲜红鲜红的,就像汤流在雪地里的血液,猩红猩红的。蛋糕下放着一张旧照片,是汤刚满月时拍的。照片泛黄,可,汤那圆圆的脸却荡漾着微笑……
汤的血迹被处理了。那夜,那个站台,警车,救护车呼啸着,一片狼籍。苏苏被人搀进救护车里,他目光呆滞,意识模糊。她好像没有记忆,她的记忆只有几秒,惊天动地的几秒。随后,人们开始散去,那片雪地很快恢复了素白,并愈来愈厚……
汤的遗体送进了殡仪馆。
葬礼是平凡的,像这样的葬礼,在殡仪馆一天能有几回。可对于汤的父母——那对守望儿子回家的父母,的确是不平凡的。他们的泪早已流干了,流干了,流干了。葬礼上防着许多亲戚送来的花圈,挽联,那黎黑的楷体大字显得格外肃严。汤是个好孩子。他能舍己救人,对,他的父母为他骄傲自豪。葬礼结束了……汤的骨灰被安放在一座山丘上,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生。
又是一个隆冬岁末,白皑皑的雪花纷纷落落地飘舞着,将这座北方小城的角角落落都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素白,仿佛一层层的雾霭,有种可怕的宁静笼罩着。
城市有城市自己的悲哀,城市也有自己的无奈。
这种悲哀是无奈,这种无奈渗着悲哀……
汤死了。汤永远地离开了这座落雪的小城。他的父母一年又一年地去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吻着他的遗像。他们吻着,吻着,吻着,吻进了1984年雪夜的记忆里……
……
多年以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位怀孕的妇人和她的先生走到了汤的墓碑前,放下一束鲜花。那位孕妇注视着汤的遗像,慢慢地呢喃道:“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
她的名字就是苏苏。
2007-10-13上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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