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明天他就要远走,带着儿子,坐汽车到省城,然后乘火车。十多个小时的路程,去一个佰生的城市。
看人,看楼,看海,看蓝天白云?
可曾也有匍匐满地的蒺藜花引来蜂蝶的追逐?
会在那个城市里吗?擦泪的手绢,满世界都是,哪一块上面有她离别的泪痕?
银铃般的笑声,随处可拾,可曾有山路间蒺藜花般的野味?
消失很久了吗?泥土湮没了蒿草,江山又老了一岁。
儿啊,你即将陷入城市的浮华,见到那个城市,不要害怕,老是哭,是长不大的。
死死盯住头发上插着蒺藜花的女人,那就是你妈妈,也是你襁褓中的梦。
只是去寻找,却用了他一生的时间。
……
(一)
现在他来到这个城市。
也是森林,遮天蔽日。所不同的是钢筋混凝土堆砌的,风来时,它不响;雨来时,它不动。
有飞鸽在楼宇的缝隙间盘旋,一块宽阔的草坪是它们唯一玩耍地。
小鸟失去自由,蜂蝶不见追逐那盆子里,池子里,瓦缸中的花儿,没有泥土气息。
整个城市和山区一样的是颜色。同样五颜六色,不同的是前者是着色,后者为原色。
苦儿说,他们的头发也跟我们一样,黄黄的,红红的。
是的,儿子,这里的人跟山里人一样,营养不良。
所有的车停下来了,怪异的眼神注视着他们父子俩,在一条横线的马路上,傲然前行。
这个城市里,还会有蒺藜花插在她头上么?
七月的阳光下,蒺藜花开满山坡。
黄色的一朵,娇艳活泼。
芳儿头上插着蒺藜花,问:“城里有蒺藜花吗?”
“傻瓜,城里哪有?”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到了地,写封信来,我会去看你的。”
“嗯。”芳儿应着,忽儿鼻子一酸,说,“苦儿,让我再看看苦儿!”
苦儿在他背上睡着了,她脸贴着苦儿,泪水滴在苦儿的脸上。
他说:“好了,好了,要赶不上车的。”
他用手绢帮她拭去泪,说:“万一不行,就早点回来阿?”
芳儿点点头:“儿子就交给你了,你要小心照看呢!”
“没事,你就放心好了,只是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安全哩。”
……
白白的云朵,悠邈的群山,这条红土羊肠道就一直延向天边。
芳儿渐渐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年岁月。
(二)
没有人能告诉他,芳儿在哪里,正如他们没见过蒺藜花,也不知蒺藜为何物一样。
芳儿原先的住址,终日没有阳光,成了蟑螂、老鼠嘻戏的天堂。
现在的住户,一个四川女子,她不知道芳儿是谁,此刻站在白炽的日光灯下,对他说。
而外面的阳光正明晃晃的刺眼。
他一时没了方向,怎么办,儿子?
滚滚红尘,茫茫人海,哪里是你妈妈的栖息地?
他踟蹰在城市的边缘,不知道它有多大,多广,多深。
他深入其间,如同深入到原始森林腹地。
不问出口,不惧迷路。不找到她,他不打算出去。
儿呀,找到了你妈妈,你就找到了一生的出入口。
苦儿歪着脑袋看着他,一脸的无知。一句:“爸爸,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爸爸背你,找到了你妈妈,她会来抱你,亲你。
“可是,妈妈在哪呢?”苦儿向往着,问。
“见过这个人吗?”
“知道她在哪吗?”
他手拿芳儿的十七寸黑白照片,一家家美发店,一家家旅馆问。
“啧啧,真漂亮啊!爪子脸,弯眉,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
“是啊,瞧这辫子,又粗又长。”
“名副其实的村里姑娘叫小芳啊!”
惊叹,赞美,嘻笑,什么表情,什么人都有,就是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没读多少书,也没什么技能,人又长得漂亮,到这个城市里来,她能去哪里,又能干什么?”
街旁算命先生念叼、掐算着。
“去美容院看看吧,总之,凶多吉少,可怜!”
算命先生没要他一分钱。
他的心慌乱了。
天空有一半是黑色的,雷声从远处传来,要下雨了……
(三)
晚上。
一隐蔽的小巷,一色粉红色的灯光,朦胧、神秘、暧昧,混和着浓浓的香水味,令人晕眩。
“先生,按摩吧?”
“先生,打炮么?”
面对一群涂脂抹粉,妖艳放荡的小姐,他耳热心跳。忙说,我是来找人的,认识这个人吗?这里有没有她?
一群人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有人说好象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
老板出现了,骂散了小姐,驱赶他说,要找人到别处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他固执地一家家问,又一家家的被赶。
有男人从晕眩的红色里进进出出;
有女人在放荡的淫笑中勾肩搭背。
他的女人会在这样的场所混吗?他不信,算命先生不过是推测罢了。
一弯新月挂在城市的屋脊,他神情恍惚了……
新月清辉下,山村的夜晚,宁静,安详。
月光从窗户里钻进来,朦胧中,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颠娈倒风,气喘如牛。
月儿羞涩地隐入云层。
风雨过后,小屋陷入沉静。女人腑在男人胸前,男人手挽女人。
都睁大眼,也不说话,似在回味搏击风雨的快乐与甜蜜。
女人开口了,说:“往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男人说:“我也是你的男人了。”
女人问:“是一辈子么?”
男人说:“还包括下辈子。”
四目相对。女人幸福地笑了。
……
眼睛。
是苦儿天真无邪的眼睛。
苦儿问:“找到妈妈了吗?我要妈妈……”
他抱紧儿子,眼里溢满泪水。
(四)
人潮涌涌。
火车站像个巨大的兽口,吞进去又吐出来许多人。
他牵着苦儿在站前广场上来回张望,寻觅。
忽然,他眼前一亮,一个扎辫子的女人,背影像极了芳儿,正朝候车室走去。
他让儿子站着别动,自己飞快地跑过去。
“芳儿——”他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急切地呼唤道。
女人被惊吓了,回过头,一声:“干什么你,神经病啊?”
他的手慌忙缩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
他回到儿子身边,神情沮丧。
苦儿问:“是妈妈么?”
别急,儿子,会来的,我们坐下来慢慢等……
他说得有气无力。
各种各样的脚,各式各样的鞋,在他们眼前晃动,却没有一双脚停在他面前再也不挪动。
太阳从西面落下,
又从东边升起……
人流由稠变稀,
又从稀变稠……
已经三天了,希望,在三天里浮浮沉沉,明明灭灭……
终于有一双脚在他的眼前停滞不前,是双黑皮鞋。
他抬起头,仰着一张满是尘垢、憔悴的脸。
一个警察腑视着他,问:“干什么的,有身份证吗?”
一根警棍在腰间晃荡着,苦儿吓得直往他怀里钻。
“别怕,是解放军叔叔,好人呢。”他抱紧儿子,讨好地笑着,递上身份证。
警察拿着皱皱巴巴的身份证看了半天,说注意到他们几天了,……怎么回事?
他忙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职业的敏感,使警察高度警觉起来。
他把那张黑白照片递上:“找她,我妻子,孩子他妈。”
警察捏着照片不离眼,仿佛被上面的人迷住了,半天不支声。
他不知所措。有几个不明身份的人也围上来看。
半晌,警察轻轻说了声:“你跟我来吧。”表情异常严肃而冷峻。
他不明就里,慌忙说:“同志,我没犯法呀,我只是找人啊……”
(五)
下雨了,豆粒大,随之而来的还有凉爽的风。
他坐在站前派出所却感到浑身燥热难受,虽然有电风扇在身边呼呼地吹着。
那个警察在里屋打着电话,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也不见他还给他照片。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此时他不愿去想,他能做的就是等。
警察出来了,神色依然严峻。
他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他受宠若惊地起身,口里说:“谢谢,谢谢。”
警察并不理会,单刀直入地要他讲,他跟照片上的人到底什么关系。
他也不多想,就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讲了。
从相知相爱,结婚,直至离别……
家里农活少,她又生性好动,所以想来城里学门烫剪手艺,回去开个美发店。
可是出来一年多了,除来过一封信外就再也没有音讯……
他哽咽了……
警察作了记录。末了,表情既同情又复杂,说:“我不知道对你怎么说好,还是到局里去吧……”
又说,“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有心理准备,明白吗?”
啊?他懵然抬头,眼里一片迷惘,说:“是不是我芳儿……出什么事了?”
警察:“到了你就知道了。”
开警车的还是那个表情严峻的警察。
男人困惑、凝重的神情下是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车外的雨下得急,
车内空气沉闷得很,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的声音有节奏地舞着扇形。
第一次坐小骄车的苦儿高兴坏了。
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将小脸贴着玻璃,嚷着要他爸看这看那。
城市的湿漉漉风景随风掠过……
(六)
他慌乱不安地坐在公安局会议室。
陪同他坐的还有五、六个警察。
有个又高又胖的警官,可能是他们的头儿,介绍说,他们是参与办这个案子的。
他感觉到,芳儿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可他不明白,那么孱弱单纯,本份善良的山里女娃,在这个城市里能犯什么事,值得他们如此郑重其事。
应胖警官的要求,他又重述了与芳儿的关系和离别的原因。
站前派出所的“那个警察”也说,情况与他记录的基本一致。
诺大的会议室沉默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屋檐上的雨滴落在窗前“叭嗒、叭嗒”的响。
“好一朵带刺的蒺藜花呵!”胖警官端详着芳儿黑白照片感叹道。
而后,他对“那个警察”说:“小刘,你把那个案情对他说了吧……”
语气沉重而无奈。
小刘点点头,打开卷宗,干咳了一下,镇定了情绪,开口道:一年前……
(七)
“呜——”一列火车缓缓进站。
一身白底碎花连衣裙的芳儿随着人流出了车站。
伫立于站前宽阔的广场上,放眼望去,五颜六色的高楼林立,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如蚁归巢。
这里,除了陌生,便是遥远。
她感到一阵惶恐
她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便是秦姨的衣襟。
秦姨,四十来岁,一头卷曲的染着栗色的头发,一弯笔画的眉毛下,眼尾纹给人以亲切、和善的印象。
此时,她成了芳儿的恩人。
芳儿的钱和身份证在下半夜被小偷洗劫一空。只是打个盹儿的功夫,一千多元钱转眼就不翼而飞了。
学烫剪手艺的美梦随之也破灭了。
她骂呀恨呀哭呀!要不是秦姨的开导、安慰,她真要跳了火车了结生命。
在车上,素不相识的秦姨象亲人一样照顾她。饿了给她买盒饭,渴了给她买水喝。
还说,下了车,芳儿万一没处去,可到她的旅馆暂时落下脚。她正要招一个服务员,一个月四百元,还包吃包住。
芳儿满是凄苦的心有了些许慰藉。
她感激秦姨,泪眼模糊中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切都不真实。
但此时除了跟随秦姨,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她两脚生风似的随秦姨在楼群里七里八拐的走了半个时辰,也不知到了哪里。
只知道林立的高楼不见了,眼前是一片破旧的矮房和迷宫一样的深巷,没了出口……
(八)
秦姨的旅馆,是栋两层小楼。地处偏僻,生意却红火,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各色男女。
一开始芳儿并没多想,时间久了,芳儿发现,他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旅客,全是狗男狗女关起门来行些见不得人的事。
他们完事了,留下满地卫生纸和和床单上的污秽叫芳儿打扫,臊得芳儿满脸通红。
她暗骂他们不知羞耻,同时疑惑秦姨怎么会开这样的店?但她并不去多想秦姨的事,在这里,她只想卖力干。
洗洗刷刷,打打扫扫,每天就这样忙碌着,她干得挺欢。
满一个月后,秦姨果然给了她四百元工钱。
晚上,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终日不见阳光,一管日光灯相伴她从早到晚,蟑螂、老鼠在屋里窜来窜去,好象是它们的领地,不容侵犯。
尽管这样,她也不嫌弃。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她关紧门,坐在床上,摸着那红色的百元大钞,心里忽然有了感动,脸上也有了泪水。
她似乎又看到了学烫发的希望,甚至还想将来要如何来报答秦姨,让好人终有好报。
这晚她还写了一封信给苦儿他爸,告诉了自己的近况,写了秦姨的好,只字不提的是钱被偷的事。
(九)
一天傍晚,芳儿正埋头洗着床单,秦姨挽着坤包,大呼小叫地过来了。
她要芳儿陪她去吃饭,一个老板请客。
拗不过秦姨的执意与热情,芳儿稍作打扮便跟去了。
请客的是一个凸肚老板,姓周。在一个豪华宾馆的包厢里,芳儿被安排坐在他身边。
席间,周老板色迷迷的眼总在她身上转,一只胖乎乎的手有意无意、时不时地拍拍芳儿的肩,碰碰芳儿的手。
芳儿十分害怕,也十分厌恶,又不好当大家的面发作,于是用眼睛求助秦姨。
秦姨象没见似的,不住地同别人敬酒,吃菜,说话。
周老板敬芳儿的酒说:“妹子,来,赏个脸沙!”
秦姨也说:“芳儿,你就意思一下吧。”
芳儿勉为其难,撮了一小口。
这一“意思”,像开了口的堤,大家都来意思一下,结果芳儿不消几下,又是呛声,又是呕吐。
那晚,芳儿晕晕乎乎的,人怎么回来都不知道。
(十)
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天下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只是一顿饭,而且这顿饭芳儿还来不及消化,周老板就想包芳儿一宿,与秦姨谈好的价钱是一千元。
芳儿闻之如晴天霹雳,那种小姐与男人在旅馆开房的事终于落在自己身上了!芳儿做梦都想不到!
“把我当什么人了,打死我也不干!”芳儿愤怒了!
秦姨开始劝导她,一如在火车上好言软语劝慰她想开点一样。
她说,好妹子,一晚上一千元啊!你在火车上丢的钱,转眼就赚回来了。再说,人家在这个城市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跟了他,不会吃亏的,好吧?妹子……退一步,就算你帮我个忙,你不是感激我帮了你吗?这回,你也就帮我吧,以后咱们谁也不要说谁感激谁,行吗?
“不行!”芳儿斩钉截铁地答道,“你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为你去死都可以,就这种事……万万不行呵,秦姨!”
芳儿说到最后几乎要脆下来求她了。
秦姨不为所动,脸上布满阴云,欲说什么又忍了,最后撂下一句:“你再想想吧。”便悻悻离去。
芳儿怔在那里,头感到一阵晕眩,要不是后面有堵墙靠着,她就要倒了……
(十一)
她要回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芳儿收拾好东西,那四百元工钱也不要了。洗洗刷刷干了一个多月,就算白干她也愿意,好歹她还是分得清的。
她把钱还给了秦姨,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并发誓以后会来报答她的。
秦姨不动声色,笑着说:“哪儿的话,客气啥……”一边叫来一个男人。
这男人眼角上有条疤痕,看上去像无数条腿的蜈蚣在上面爬行。
芳儿一见就怕了。
秦姨指着芳儿对刀疤脸说:“她要走了,你送送她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撇下芳儿独自面对刀疤脸。
刀疤脸突然伸出手捏着芳儿的两腮说:“要走是吧?那好,我们来结结帐吧。”
芳儿挣开他的手,吓得连连往后退,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帐?”
刀疤脸于是跟她数,什么饭钱,住宿钱,水电钱等等,这些钱按天算,加起来……
“两千多元啊!”刀疤脸说,“把钱拿来,你就走人。”
芳儿又气又急,心想,这不是讹诈嘛!她哭了,慌不迭地说:“不是这样的!秦姨呢?我不跟你讲,我跟秦姨讲……”
刀疤脸冷笑道:“跟谁讲也没用,没钱就休想走!”
芳儿气得直发抖,申辩道:“当初来得时候,秦姨可不是这样讲……”
刀疤脸没了耐心,也不跟她罗嗦,抓起芳儿的胳膊就往芳儿的住处拽。
芳儿感到胳膊像被铁钳夹住了似的生疼。
刀疤脸把她推进屋说:“什么时候拿钱来,你就什么时候出来!”
“砰”的一声,门关了,随即传来钥匙旋转的声音,刀疤脸把门进行了重重反锁。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她。
(十二)
所有的美梦,被击得粉碎。芳儿直感到一场恶梦开始了。
其实,这恶梦在火车上就开始。
秦姨早就盯上了她,只是苦于无从下手。
也活该芳儿倒楣与不幸,小偷帮了秦姨的忙,使她有了充当一个富有同情心又热情相助的好人的机会。
一切都很自然,天衣无缝。
由不得芳儿不信了她,稀里糊涂间就上了她的贼船。
还庆幸自己因祸得福遇上了好人,把她当大慈大悲的菩萨一样敬着。
谁知人家满脑子里盘算的是年轻漂亮的芳儿能给她的旅社带来多少丰厚的收入。
芳儿哪里知道!
现在她明白了,可惜太晚了,肠子悔青了都没用。
临行前,苦儿他爸再三叮嘱她要小心呀,要注意安全啊!
可外面的世界真是防不胜防呵!
她不禁要问,人面兽心的秦姨用这套方法骗了多少女人下了淫窟?
显然,现在把她关起来,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他们会怎样对待她,她心里没底。
她要想办法逃出去!
她打开日光灯。
老鼠、蟑螂吓得四散逃窜。
可她有哪里可逃呢?
她失望地发现这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个大腿粗的孔洞,模糊了白天与黑夜。
原来秦姨为防止她逃跑早就作了周密安排,她住了这么久居然一点没在意,还为有这样的住处而满足呢!
真是傻到家了,傻到现在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只有象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想到这里,芳儿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十三)
晚上,秦姨终于出现了,一副惯常的和蔼可亲的样子。
可这再也骗不了芳儿。面对那张脸,芳儿就象吃了绿头苍蝇似的感到恶心。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碗饭,和一点发黄的青菜与只见骨头不见肉的鱼。显然是吃不了,剩下的东西。
秦姨说:“饿坏了吧?趁热吃吧。”
芳儿没有胃口,坐在床上不理她。
她倒没在乎,自顾自说,我就出去办点事,回来就听说了。刀疤脸怎么能这样搞?过份了……我已对他说了,什么饭钱,住宿钱,说得难听呢……
“这么说,我可以出去了?”芳儿紧盯着她问。
秦姨眼睛骨碌一转说:“你当然可以出去了,只要你跟周老板的事一完,你想到哪儿去,我都不管。”
芳儿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真没想到哇!”芳儿眼里涌出泪水“……我还把你当恩人!真是瞎眼了……”她说不下去了。
秦姨有点尴尬,继而辩道:“其实,我和你比,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求生存嘛!”又装出一副无奈状:“唉……我也是没办法。说实话,要是能调换别的女孩去侍候他,也不会难为你。关键是他死认你,非你不可,你叫我怎么办?”
芳儿恼怒了,连刺带骂地说:“算了吧,秦姨,别再演戏了!你对我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什么没办法!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好了的。你现在当然没办法了!因为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去干那事的!你死了心吧!你那招骗术,只能骗上了我,当心夜路走多了,你也会碰上鬼的,拿我们乡下的话说,做这样的事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在芳儿脸上,秦姨脑羞成怒地说:“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我这样做是看得起你,否则,费半天功夫跟你罗嗦什么,早就叫人把你修理了!都象你一样不干,我这店不要开了?我告诉你,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你没有选择!”
说完,恶狠狠地摔门而去!
里面传来芳儿竭斯底里的大骂:“骗子!无赖!不要脸!有本事你打死我……”
(十四)
日光灯下,芳儿从家里带来的蒺藜花,早已枯萎,但黄的颜色还依稀可见。
她拿起一根发黑的蒺藜梗,撕去皮,放进嘴里嚼着。
哪里还有甜味,全是苦苦的涩,涩涩的苦!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泪眼婆娑间,仿佛看到蒺藜花在烈日下开得正艳……
她把蒺藜梗凑到男人嘴边,
他啃了一口。
她问,甜不甜?
他说,甜。
她也咬了一口,
他问,甜不甜?
她说,甜。
苦儿小手拿着花儿,跑过来,嘴里嚷道,我也要……
芳儿把梗儿送进苦儿嘴里,
她和男人异口同声地问,甜不甜?
苦儿大声说,甜!
嫩嫩嗓音,清脆而透明。
花丛中,他们相视着,笑了……
“苦儿,他爸,你们现在怎么样了?我好想你们呵!”
芳儿俯在桌上恸哭开来……
(十五)
不知关了多少天,漆黑的小屋,白天既是黑夜,黑夜也是白天。
电源已被他们控制了,不知他们是何居心,芳儿跟坐牢没有区别。
她饿得几乎要虚脱了,几天来,滴米未进。
这天,灯亮了,门开了,形象猥琐的刀疤脸进来了。
那双三角眼骨碌碌地在芳儿身上转,芳儿本能地抱紧身子往床角上缩。
刀疤脸说:“怎么样,想通了没?”
芳儿全身痉挛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他妈的说话呀!”刀疤脸一把把她抓过来,像抓只小鸡似的,“说,干还是不干?”
芳儿摇摇头。
瞬间,耳光,拳头,脚踢,雨点般落在芳儿身上。
芳儿发出的惨叫声像一只受虐待的猫鸣。
突然,刀疤脸“哎哟”一声缩回了手。他张开手掌,只见上面有一滴血珠冒了出来。
“妈的,头上什么野花,扎了我的手!”他一边骂道,一边忙着拔手里的刺。
他不知道那是蒺藜花。花儿是给恋人的,刺儿是对付坏人的。
芳儿心里冷笑着。
芳儿嘴角流着血,眼睛痴迷地望着灯光,发怔。
灯又灭了,可眼前是金子一般的黄呵!
黄色的太阳,黄色的花……
男人把蒺藜花插在她头上。
她晃晃脑袋,问:好看吗?
清新,自然,纯洁,素雅。岂是好看二字所能攘括!
他痴痴地望着她,心中溢满柔情与爱意。
她羞涩地低首频睨……
有牧童骑牛过来,嘴里唱着《蒺藜花》:
蒺藜花儿开满地,
不怕风来不怕雨。
遍地黄花金满地,
摘一朵,插发髻。
蒺藜花儿落满地,
不惧冬来严寒雨。
梗儿带刺不伤你,
走过去,莫犹豫。
歌声中——
树林里,他们追逐嘻戏;
撒落一片笑声,惊飞一树鸟语。
山冈上,他们相互偎依;
看夕阳西下,满天霞晖……
(十六)
又一个灯亮的日子,小屋有了开锁的声音。
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送来了一小碗稀饭和一点泡菜。
这小姑娘她从未见过,她想对她说点什么,却见门外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正怒视她,是秦姨。
门,“砰”的一声,关了,锁了。
这个人面兽心的女人又骗来一个女娃,可怜这女娃正发育长身体呢,作孽呀!
芳儿恨得咬牙切齿。接着,一件任她想一万次也想不到的事很快发生了。
这天,屋外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女人被捂住嘴发出的“呜呜——”的细气闷声。
她的房门打开了,一个人反绑着手被推了进来,是她,那个小姑娘。
刀疤脸和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起涌进屋来,而后迅速关紧门。
他们要干什么?芳儿吃惊地瞪大眼睛,很快眼里便充满恐惧,不堪入目的一幕出现了。
小姑娘倾刻间被扒了个精光。
三个男人轮流扑了上去。
正如他们身上描着的蛇、虎、豹的纹身,他们不是人,是禽兽!
小姑娘的惨叫无法出声,嘴被塑胶封住了。
刀疤脸淫笑着,对芳儿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不做的下场!”
芳儿怒视着他,恨不得生吃了他,若手里有把刀,她会毫不迟疑地刺向他。
可惜,她什么也没有,只有怒火!
这怒火要能够烧起来,把这些畜牲一个个都烧得鬼哭狼嗥,那是件多么痛快的事!
(十七)
很明显,下一个就轮到她,指望财狼放过口里的小羔羊,无异于是天方夜潭。
这个世界是疯了,无可救药了,要逃出去已不可能,也没有谁能救得了自己,只有自己救自己。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起而反抗。如果结果是死,不如死得壮烈,死得干净,死得无悔!
她心里这样想着,并很快拿定了主意。
这晚她睡得很踏实,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苦儿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他爸,在蒺藜花海里跑呀,跳呀,飘呀……
“咯咯”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快乐,写在苦儿的笑脸上;幸福,溢满了一家人……
翌日,芳儿叫来了秦姨,告诉她,自己想通了。
秦姨听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以为轮奸小姑娘那招奏了效。
秦姨笑咪咪地说,这就对了,早这样何必要受这么多苦,跟自己过不去……女人嘛,就那么回事,过了这道坎,也就没什么,何况你还生过小孩,也没吃什么亏……这样吧,这次所得全归你,按规矩本应四六开的,对你我网开一面,只要你把周老板侍候开心就好了。
“做你的美梦去吧,不知羞耻的东西!”芳儿在心里憎恨地骂道,表面上她很认真地说:“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不想在这儿做,这儿太脏,我要老板到宾馆另开房间。”
秦姨一愣,说:“去宾馆可以,不过我要派人随你去。事完了,你必须回来!”
骗子的险恶用心终于露出,但与她理论已毫无意义,芳儿不想再听到她的的声音。
芳儿去意已决,又不无无悲哀地想,此一去,是生是死,只有听天由命了……
(十八)
晚上,芳儿在刀疤脸的“陪同”下,来到一座十八层高的星级宾馆。
肚子凸出的周老板开了八楼8018号房,六百八十八元一晚,显示出他的实力,可曾想过也是他的地狱?
芳儿一进屋,便直奔浴室,并把门扣得死。
周老板叫了几声,企图与芳儿共洗鸳鸯澡,芳儿就是不开门。
在里面,芳儿从头到脚洗啊洗,把浴室里存放的所有沐浴用品全部倒在身上,她要洗去身上的污秽,抑或还有不幸与苦难?
好半天,她出来了,一绺长辫,黄色蒺藜花鲜艳如初,瓜子脸红卜卜的,一身白底碎花连衣裙再现了山里女人的纯朴与天真。
周老板眼直了,头脑晕乎,神情迷幻,嘴里嘟噜了一句:这一千元,真他妈的值了!
眼看他就要扑过来,芳儿躲开了,厌恶地说:“你也去洗洗嘛!”
周老板色眼迷离:“好,洗洗……等着我哦,宝贝!”
他进了浴室,这时,芳儿脑里电光石闪般闪出了一个念头,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她迅疾打开门锁,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铺着红地毡的走廊,只有电梯一个出口。
可这电梯怎么开呀?!她又气又急,要哭了……
这时,周老板似乎听到动静,顾不得洗完,下身围了一条浴巾,追了出来。
芳儿向走廊尽头狂奔而去。
周老板惊呼:“站住!跑哪去!”
“不要过来!”芳儿站在窗口对十来米远的他说,“再过来,我就跳了!”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也别跳,有事好商量嘛。”周老板慌忙说。
瞧他那狼狈样,芳儿一时觉得可笑,自己的苦难就是这样的人带来的!
不,芳儿又想,身在淫窟里,今天既使不是周老板,可能还有李老板、张老板……万恶之源是秦姨!
周老板忙向上捋了捋浴巾,说:“我们不做了,行不?……你等着啊,我穿好衣服,送你回去……”
窗外,深色的天空,繁星点点。周围高楼矗立,五彩霓虹灯流光溢彩。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城市的夜景,但仍感到它是那么佰生又那么遥远,一点都没改变,这才是真实的。
这时,周老板穿好衣服出来了,紧接着一直守在楼下的刀疤脸也乘电梯上来了。
一定是周老板叫来的,这个世界上没一个好东西!芳儿恨恨地想。
刀疤脸说:“臭b*子,你还玩真的呀!”说着,慢慢向芳儿逼近。
芳儿惊慌地:“别……别过来……”说着,把窗内一只脚收向窗外。
刀疤脸突然起身,飞快地向芳儿扑去!周老板想拦都来不及!
惊异之下,芳儿身子一斜,半个屁股便离开了窗台,人突然失去重心。
她一只手本能地抓住窗沿,可那铝合金上像涂了一层润滑油,怎么抓都抓不住着力点。
她万分恐惧,却也万分无奈地向下坠去……
一切都在瞬间!刀疤脸飞身扑来时,也只能触摸到芳儿的指尖。
芳儿感觉自己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了!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她感觉空气是那么清新,天地间是那么空旷,那么自由啊!
飞翔中,她仿佛看见苦儿,一手牵着他爸,在漫山遍野的蒺藜花海里徜徉……
这是她的梦,也是她一生的快乐与幸福的归宿!
苦儿,他爸,我来了!
……
(十九)
雨,下得断断断续续。
公安局会议室烟雾缭绕,叹息、悲愤写在每个人脸上。
刘警察的声音变得铿锵起来……
当晚,我们接到报警,迅速封锁现场……随着调查的展开与深入,很快打掉了以秦英(即秦姨)为首的非法拘禁、轮奸、容留、逼迫妇女卖淫的犯罪团伙。现在,他们都受到了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而本案并未结束,由于死者没有有效证件证明其身份,查找其家属工作一时陷入僵局,但我们并没放弃……
苦儿爸木然地坐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听起来象一个十分遥远的故事。
刘警察介绍完案情,随即拿来一个大袋子,并从里面把芳儿的遗物一件件拿出来……
他直感到天旋地转,一切都是真的……心,向无底的黑洞沉去……
他嘴唇哆嗦,双手颤抖,抚摸着熟悉的衣物,犹如抚摸着芳儿细腻光滑的皮肤。
他凑近鼻子贪娈地闻着,仿佛衣物里还留有芳儿的芳香。
最后,他的泪眼停留在一块褐色的手帕上,临别时为芳儿擦泪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呜……啊……呜……”他终于哭出声来。
“事情怎么会这样?她只是去学烫剪……”他哭诉着望着一个个警察,指望他们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没有答案……只有同情与无奈。
芳儿,你好傻呀!为什么要跳楼?难道你不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是苦儿的天堂?
他望着怀中睡着的苦儿,可怜的苦儿!你的“天堂”没了,你知不知道?今后我们只能在梦里与你妈相见了……
苦儿被他的哭声惊醒了,睁开一双恐惧的眼睛,随即也“哇哇”地哭开了……
有个警察要过去安抚。
胖警官用手示意别打扰他。
是啊,就让他哭吧,把心里所有的爱与恨,懊与悔,苦与涩,都尽情地释放出来!哭,此时是男人最悲伤的语言!
……
(二十)
现在,父子俩的食宿由公安局安排。
今天,刘警察要带他去殡仪馆取芳儿的骨灰。
随同的还有一位警察,两名记者,他们一直关注这个案子,并作跟踪报道。
公安局想得周到,派一名女警看护苦儿。
苦儿听说女警要带他去公园玩,高兴得一路蹦蹦跳跳。
是的,苦痛与灾难不属于幼小的苦儿,他属于快乐、天真与幸福。
车,穿过人流,穿过繁华,穿过城市,行驶在郊外宽阔的水泥道上。
空气似乎要清新多了,田野的风光不断扑入眼帘。
他脑子里浮现的是蒺藜花和与芳儿相处的一幕幕。
仿佛一夜间,他的头发白了许多。
他两眼布满血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目光空灵而呆滞。
不一会儿,车到殡仪馆,一行人进入一间阴森森的小屋,里面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大家心情沉重得似乎连呼吸都提不起来。
灯亮了,摄影师扛起镜头开始紧张拍摄。
馆内工作人员搬出了一个紫色小木盒,里面便是芳儿的骨灰。
一个鲜活的人,此时变成了一个小木盒!
他直感到心要被挤碎,两腿发软……两位警察急忙扶住他。
他抚摸着小木盒,凄切的呼唤着芳儿,不住地捶胸顿足:“对不起,对不起啊,芳儿,我来晚了……”
他抖抖嗦嗦地打开盒子,看惨白的灰,和未烧尽的碎骨。
眼泪“叭嗒、叭嗒”地直往骨灰里掉。
他抓一把带来的蒺藜花,撒在骨灰里。那花,黄得艳,艳得冷。
他合上盒子,将脸贴在盒子上,如同在夕阳下的山岗上,他们脸贴脸看落日余晖一样。
“芳儿,我们回家吧,回家吧,我带你回家……”他声音哽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一行人听得无不心尖颤动,泪如雨下……
(二十一)
车站,人潮依然汹涌,
出去的和进来的川流不息。
城市的风景依然繁华,
富有创意的广告冲击人的视觉。
远山,成了城市边缘忽明忽暗的海市蜃楼。
他的内心充满悲凉与凄苦,
凄苦之下还多了一层对繁华的憎恶!
繁华背后的罪恶,给芳儿带来的是噩梦和灾难!
如今,噩梦终于到头了,他要带芳儿回家。
“妈妈呢,我要见妈妈……”苦儿拉着他的衣襟,哭着不肯走。
他不知道妈妈就在爸爸的怀里。
一年前,临别时,芳儿一句,“儿子就交给你了,你要小心照看呢!”
如今竟成了她最后的遗言!
泪水又回到男人的脸上。
他喃喃地:“你妈妈早已回家了……”
苦儿睁大眼:真的?
突然,站前广场的嘈杂、喧闹声中,有个声音,令他心尖惊悚了一下。
“妹子,找工作吧?服务员干不干?一个月四百,包吃包住……”
他不由得回过头去。
一个中年妇女边走边对两个肩负行襄的山里妹子游说着。
……声音渐行渐远,背影很快淹没在如潮的人流中。
远处,高耸入云的群楼展示着高傲,炫耀着财富,可曾也裹着欺诈与龌龊?
……
好在那所有的一切都远去了,列车向蒺藜花开的地方疾驶而去,
天空也变得越来越清丽而明朗。
而城市灰蒙的上空,只有飞鸽在楼群里寂寞而迷惘地盘旋着,寻找出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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